第70章 双向

    谢重姒心道不好。

    夜风一吹, 她焦头烂额的脑袋清醒了。

    宣家倒台,受三皇子一脉牵扯。不是因礼闱,而是因谋逆, 本该爆发于去年冬。

    宣珏这是起疑了。

    她泰然自若“礼部闱考, 科考官会相应放点风声,以此拉拢人, 几乎是约定俗成的事儿了。父皇倒不会因此动怒。你想多了。”

    宣珏若有所思“确是, 水至清则无鱼。不过殿下”

    他仍旧俯身, 清淡的气息比春夜的风还要冷冽, “微臣怎么觉得, 您在怕我”

    “没有”谢重姒矢口否认。

    宣珏语气放柔了几分“那你在躲什么”

    夜风仿佛突然缱绻了起来。

    这声音太过温柔, 像春和景明,潋滟水波。

    谢重姒登时被他勾得心猿意马,加之本就为了保持距离,微微后仰,膝盖晚上摔了一跤, 隐隐作痛, 力道都凝在腰上。

    腰肢一软,刹时失去平衡,眼见着就要向后砸去。她猛地闭了眼。

    忽然腰上被人一揽, 有人很稳地扶住她。

    谢重姒站稳脚, 下意识瞥向腰间,落了只骨节修长的手,冷白若玉, 掌心炙热滚烫,隔着布料都能感到侵透而来的灼热,完全有别于他清冽干净的气息。

    她抬眸对上宣珏视线。

    近处树梢垂影, 远处宫墙连绵,落了的万家灯火星点,他正处其间。

    眉眼矜雅持稳,无端让人觉得舒适温和,四隙微暗,仅剩的光都像藏在他眼里。

    正在一瞬不瞬地与她对视。

    “我没有躲。”谢重姒轻轻地说道,“离得太近了点,在所难免想要避开。”

    宣珏揽在她腰肢的手,一触即分,放开后,后退些许,给她留足喘息的舒适,垂眸而道“那珏后退半步。殿下转身便能见到,若是不适,那我再退,退到你目及之外也可。若有朝一日,殿下不再抗拒,回首而望我再到您面前来,可好”

    “”谢重姒没见过姿态这般低微的宣珏,“你”

    没必要这样的。

    她张嘴欲语,宣珏却猜到她要说什么般,飞快堵住她的话“唯此心愿,还望殿下成全。”

    他又后退几步,行了个雅礼,长揖而求。

    “我若说不呢”

    “那也无妨。”宣珏声轻若羽,“珏不求什么了。”

    只希冀你此生安好,顺遂福康。

    谢重姒呼吸急促起来,本就殷红的唇被她咬出血来,她和着血咽下,隔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在赦免他,也在赦免自己“好。”

    宣珏直起身,身姿笔挺地站定。

    像是笑了一声“臣,谢主隆恩。”

    当晚,谢重姒回未央宫第一件事,就是对叶竹喝道“小叶子,磨墨,取纸笔来”

    未央宫鸡飞狗跳了一晚,叶竹刚阖眼没多久,一惊一乍之下,心慌意乱地咕噜爬起来,连忙给谢重姒铺好纸笔,问“可是太子殿下又说了什么”

    瞧殿下这神色,凶神恶煞的。

    怕不是受了委屈

    谢重姒“我没去皇兄那儿。”

    她稍一思索,下笔写得飞快,写完后,将信一卷,拾起放置于榻的青鸾鸟,将书信塞到鸟足上。

    然后设了轨迹图,咬牙道“我也想试试本宫还就不信了活了这么多年,上下俩辈子,遇到的魑魅魍魉有一打,还掰不正我哥”

    没有他走九十九步,她只需踏一步的道理

    刀山火海,需得共赴。

    她也试上一试罢。

    至于曾经腐肉要割,刮骨疗毒,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现在管不着。

    叶竹“”

    她以为谢重姒气糊涂说梦话,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这青鸾雀,要飞往何处”

    “同济堂。”谢重姒一甩袖,走到殿外,将青鸾放飞,“让金繁师兄带走人”

    叶竹“带谁”

    “阿九。”

    叶竹惊了“陛下要是再在太子府找人扑空,岂不是要”

    “父皇越气越好。”谢重姒磨了磨后牙槽,“暂时削了我哥的太子头衔都行,就怕他狠不下心。不行,明儿我去父皇那里给他上个眼药。”

    这摔了一跤现成的呢,她现在膝盖还是青的。

    叶竹心惊胆颤,心觉这兄妹俩反目成仇了不成

    再一想,不至于,太子宠妹妹,什么好东西都往未央宫塞,自己求来的稀奇玩意儿,舍不得用,也会优先拨一份给殿下。

    殿下不至于因为跌了一跤,被拦了一会,就这般动怒。

    只有陛下,准是动了真火,蒋公公今儿来时,都唏嘘长叹,给他们透了点风声。

    翌日朝会,如常举行。

    朝会后,帝王留太子于御书房问政,同时御林军围了太子府。

    不知是查证无果,还是太子在御书房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谢策道大怒,将谢治关入宗人府。

    次日傍晚时分,谢重姒提着碗汤羹,进了御书房。

    看她父皇还在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批阅奏折,便将雪梨银耳汤搁在案上,软着嗓子道“父皇喝点吧,我亲手煮的,还是温的。”

    从前晚到今晚,太极殿都是暴风骤雨的压抑。

    寻常宫人也好,蒋明这般的首领太监也罢,都憋住气不敢吱声,怕帝王迁怒。

    见到谢重姒来了,纷纷松了口气,都希望小殿下快给陛下顺顺毛,安抚下他的怒气。

    谢策道放下朱笔,勉强用温和的声道“你煮的这次没把小厨房炸了啊朕尝尝。”

    他以为谢重姒是来求情的,思忖着怎么拒绝女儿。

    没想到,谢重姒说道“没有呀,银耳雪梨挺简单的,就切切,再放碗里搅搅,再放灶上煮煮,然后加块甘糖。我做的还蛮熟练的,不信您问叶竹。”

    谢策道一掀眼皮。

    一旁,叶竹硬着头皮,按着吩咐道“殿下聪慧,学什么都快。今儿午时就开始忙活啦,膝盖受伤了都”

    “咳。”谢重姒咳了声。

    谢策道皱眉“膝盖怎么了摔了”

    谢重姒不吭声。

    谢策道便看向叶竹,示意她说。

    谢重姒飞快抢声“爬墙,晚上,准备溜去皇兄那,一不小心摔树下了。”

    谢策道“”

    他顿了顿,没怎么信,对叶竹沉声道“果真如是看顾不好人是小事,要是另有疏忽,寻未央宫人一问,口径不符,更是大事。”

    叶竹噗通跪下,心跳得快,道“陛、陛下,是昨晚殿下追人的时候,急急忙忙从台阶上摔下去了。”

    “咔哒”一声闷响。

    谢策道将碗一放,撞得檀木桌晃动。

    谢重姒像是被吓到了“父皇”

    谢策道这才回过神来,摆摆手道“不是对你。羹汤煮的不错,下次朕还想吃的话,重重肯不肯再下个厨”

    “当然。”谢重姒欲言又止,还想说什么。

    谢策道大口喝完羹汤,拿过一旁宫人奉上的帕子擦嘴,制止道“行了,别给那混账东西说好话了。你说朕也不听。蒋明,送重重回去。”

    蒋明立刻上前,讨好地笑道“殿下啊,陛下还有一堆政务要处理呢,咱先走吧”

    “哦”谢重姒这才闷闷不乐般收了碗勺,“那儿臣先回去了,父皇别太生气,气极伤身。”

    说完,她就随着蒋明,踏出太极殿。

    金乌已沉,皇城陷入浩瀚的残红色。

    金阙琉璃瓦也锃亮光辉,檐角铜铃闷响,底下来往宫人成群,步履匆忙。

    谢重姒将食盒递给叶竹,收敛了在父亲面前才会有的娇憨,等宫人减少处,才轻轻开口“蒋公公,这两日,没少有人来让你进言吧”

    蒋明差点没给她跪下。

    当然有的。

    太子一党,三殿下一党,还有其余浑水摸鱼的皇子后妃。

    哪怕没有直来直往,也有暗相试探。

    想让他张嘴说好话,或是煽风点个火。

    他左右逢源,贿赂都收了一箩筐,正准备保持中立,什么都不说,当个闷葫芦。

    可可可可殿下怎么突然就挑破了啊

    “有、有的。”蒋明僵硬地回她,福气喜庆的圆脸上掩盖不住慌张,“不过尔玉殿下明鉴,给奴婢一千个胆子,奴婢也是不敢谗言构陷太子殿下的”

    “无事,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谢重姒笑了声,殷红的唇在残阳下更如烈火,她侧面对着夕阳,半张脸明,半张脸暗,宫装繁复,犹如春末一地残红的层叠铺展,“本宫也需要公公代说几句话。”

    蒋明心道怕不是给太子求情。

    谢重姒“若是父皇削除皇兄太子之位,贬谪出京,百越之地是个不错归属,公公可谏言一二。明鉴或难,那便暗中劝导。公公跟在父皇身边快三十年了,比本宫更懂他心思。此事麻烦你了。”

    蒋明一个激灵,险些没跳起来

    百越之地,那可是民不聊生的蛮荒之所啊

    “殿下”他惊慌不定,“敢问殿下是何意图”

    谢重姒叹了口气“蒋公公啊,人这一双眼,向上看,众生平等,向下看,猪狗不如。庙堂高居惯了,如何能品到五谷滋味,当权富贵久了,也看不见民生艰辛。他非得自己沉下去,才能重新爬起来按我说的去做罢。”

    蒋明一震,不由抬头,看那浸没在夕阳余晖背影,她朗声说道“到时候实在不行,本宫写信,给皇兄卖惨,总归不会让他走偏走窄的,放心好了。快到未央宫了,公公不必再送,回太极殿吧。”

    “喏。”蒋明震撼过后,头皮发麻。

    这位主受宠他知道,可如此面不改色地决定太子归处,是他未曾预料的。

    而且看她意思

    怕不是朝堂也有人手。

    否则如何能如此断定,陛下会削太子之位

    太元五年春闱刚落,望都风波乍起。

    太子与帝王不知因何起了龌龊,被关入宗人府十天后,帝废太子,贬谪百越之地。

    此月月中,春闱会试考题泄露之事爆出,谢策道不轻不重地掲过,并未太过责罚负责此事的三皇子谢温。

    但本因太子被废而窃喜的三皇子一脉,也明显谨小慎微了很多,全然没有被放过的感觉。

    只好愈发战战兢兢,刚翘起的尾巴又落下,夹紧做人。

    谢重姒听着叶竹笑得乐不可支“哎殿下,您别说。三皇子妃看您,还有点张扬跋扈的,估计是记仇您之前没把阿九给他们,再看太子殿下被削,想欺负您。今儿我又碰到她和婢女,您猜怎么着,灰溜溜遁走了。”

    “百越王。”谢重姒纠正她。

    叶竹吐了吐舌头“还不是过几年又会封回来。”

    谢重姒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

    叶竹“好啦好啦,奴婢知道了,谨言慎行。您要是用这些手段法子,对付其余不安分的皇子,哪还有他们的事儿陛下铁定向着您嘛”

    “又不是正大光明的阳谋。”谢重姒吹了吹纸页,宣纸墨迹渐干,“耍小心思的阴私诡计,上不了台面,也就好意思拿着坑坑皇兄了。信写好了,送去吧。”

    “好。”

    叶竹手脚麻利地将信密封,再送给谢治那边

    殿下每隔四五天必写一封信。

    在信中什么都有。

    说陛下其实很后悔,每天心神不宁的,有次还偷偷摸摸回未央宫里头,太子殿下曾经住的房间坐了一下午;

    说宫院里小荷已露尖尖角,莲花快要开了,今年莲子格外饱满,到时候摘点送过去;

    说卫旭姐姐被金师兄照顾得很好,让太子殿下不用担心,陛下也不知道,藏得很严实放心;

    说有的宫人和望都世家,狗眼看人低,看她嫡亲兄长被贬,偶尔有人会明朝暗讽几句,不过她都怼了回去;

    还说,百越之地乱民不少,毕竟穷山恶水出刁民嘛,让太子殿下当心别人抢了东西,特别是吃的,还有别被狼叼了去。

    那可真是,天南海北地侃。

    中心主旨三条

    父皇很愧疚;哥有人欺负我你快回来;老实当政别撂担子出岔子。

    别说太子殿下看到这些信,心会软成什么样了,就连叶竹看了,都差点感动地热泪盈眶

    如果不是心知肚明,这贬黜百越之地,就是殿下搞出来的。

    谢重姒疲倦地放下笔,揉了揉眼。

    其实那么多书信里,她只有一点撒谎了

    不是关于父皇,而是关于卫旭。

    卫旭身子骨,无力回天。

    就连师兄,也医治不了,花也不中了,撸着袖子闷在房里看医术找法子,结果都是一场空。

    最多也还有一两年可活。

    不戒断五石散的情况下。

    仲夏的时候,谢重姒去了同济堂一趟。

    春日繁华盛宴早已过去,金繁这处却仍旧锦绣热闹。仿佛上神忘了人间风月时辰。

    卫旭精气神不错,靠在门上,对谢重姒笑得亲切,也不再装那柔弱虚相,一挑眉道“小阿姒来啦”

    谢重姒“今儿心情怎么这么好”

    “这不是看到你来了么。”卫旭哄人的话不要银子般地洒,“恰如春回大地,莺啼婉转,我这心窝上也繁花似锦呃。”

    她看到了身后走进的宣珏,话音一顿。

    宣珏一身白衣,束青冠,敛了笑意时,神色冷澈如玉,不咸不淡地抬眸看了卫旭一眼,又移开目光。

    卫旭却是被这一眼看得透心凉,闭上开口就乱撩的嘴,问道“他怎么也来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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