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骨已散尽力量, 一年多的今天, 依旧毫无动静。
加西亚的血液在瓶中沸腾, 阿芙拉确认他已切断了血源界限的联系, 随后他们来到天空之庭的静室。由女骑士动手, 小心翼翼倾倒了一滴血。
指骨宛如美丽的睡美人,沉睡在天鹅绒布中,美丽得令人心醉。
血液与秘银线条碰撞的地一刹那, 在两人注视下轻易融进了骨头。
时光飞逝,龙族早已在漫长岁月中回归沉寂,它们形影单只, 孤单沉默在大陆角落,不愿与他族蝼蚁有所牵连。岁月时光悠扬滑过, 在血液沉浸在骨头瞬间, 一道血纹自指骨在空气中荡开。
如同一颗石子投进死水, 时空的镜面荡起褶皱。
细碎的涟漪在两名宫廷骑士前割裂开,指骨顺着血纹摇晃了一下,无声无息,一瞬间释放出了强烈的引力。
瓶中剩下的血液不由自主地倒流而出, 排山倒海卷入指骨中。
指骨在吸收血液。
同时他们所处环境也在急速变化。阿芙拉再次见到了指骨的神奇之处。
静室景象急速旋转,飞速后退, 安静的室内消失了,群山消失, 万海消失, 四面八方都像贵族们喜爱的那种积木玩具, 娱乐室拜访的那种云层和山海都是积木,眼见积累起来,眼见摧毁于无声之中。
鸟群在天空盘旋,异兽阴森寻着猎物,生命重回过去,过去的过去,光线从薄雾另一端,从遥远的云端照射进来,填满时空镜面的所有缝隙。
一切都很奇怪,阿芙拉做好了心理准备,仍旧忍不住望向加西亚。
青年杵在她的身侧,绿眼在时空一角中被切割,氤氲着极致的湿冷,与周遭衔接在一起,混成成一种颜色。
女骑士这才想起他的角色。
既不是人族也不是龙族,如果硬要说的话,恐怕加西亚更厌恶龙族些。龙族没有杀死混血于襁褓,如果混血死了也就死了,可加西亚没有死,而且在龙蛋时就有了思想。
更何况他清冷又傲慢,小气又记仇。
时空的镜面在化作齑粉。天幕终于停止了波澜进程,如同波光粼粼的水雾,洇了一层不真实的虚红,从这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除了朦朦胧胧的地平线,没有森林,没有草木,没有碍事的山脉。
一眼望去,除了正前方一湖晶莹透亮的深绿,以及天幕正在燃烧的夕阳,再无其他景色。
一种亮丽火红的大鸟拖着艳丽的尾羽从天空飞过。
它嘹亮地清鸣,拖出一道炙热的金色火光。
加西亚动了。
他慢慢朝湖面走去,阿芙拉没有阻止。夕阳的天色映照在波澜不惊的湖面,远方吹来凉爽的风。这个地域静了,与第一次传送相比,一派安静祥和的金色。
深至膝盖的野草沙沙响着,走进后,深色的湖面在近处却清澈得可以看到湖底的藻类。在一串淡淡的涟漪中,鱼群安然游荡。
“奇怪。”阿芙拉想,“这么清澈的水里竟然有鱼。它们靠什么生存”
时空果真再次变化,湖里的鱼不属于丹加环任何一种已知淡水鱼。这里也不像任何一处符合理论的地域。
加西亚已经立在湖水前。
他不像阿芙拉对外界充斥着好奇,清冷的侧脸染上夕阳的绯色,凝视着湖水中央一点。
阿芙拉跟随他的视线。
在时空停止流转那一刻,加西亚表情有些复杂,有点昏暗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光影深浅不一。苍白得惊人的皮肤,仿佛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吸血一族。
夕阳很快就要落下,阿芙拉正欲出声,加西亚终于扭过头。
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成了金色,阿芙拉看见阳光落入破灭的气泡,碎成氤氲,像某种华美的金属薄薄一滩,有向心底蔓延的趋势。
目光寂静。
这一瞬,毫无征兆,一种特别吸力以他们为中心旋开旋涡。
不得已的状态中,阿芙拉感觉自己的意识从躯体脱离。她好像成了飘飘然的云,或者无处不在的气体。
她隔着透明的隔膜观摩着自己的躯体,看不见加西亚,也看不见任何人。
女骑士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刚才的大鸟重新飞了回来,它长得很像图鉴中消失百万年的凤凰,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燃烧的火。它高声吟唱,叫声悦耳动听,轻轻一碰就碎了一片波光潋滟的湖泊。
它俯瞰着下方,视线穿过清澈的湖,窥探着更深处的某物。
在寻找什么
紧接着意识流转,不知道经过多少折射,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阿芙拉感到惊奇。她如同悬浮的泡沫,幽幽漂浮在某处黑暗中。
“什么什么东西加西亚”
下一刻,一层一层的意识折叠狠狠撞击过来。
深深浅浅的天幕,画布之上,星辰散发着淡淡光芒。满天星河是天空的眼,星光是天空的明亮的视线,如果不是细碎的云悄悄遮掩了一部分星河,这本该是多么和谐美丽的场景啊。
我在流光溢彩的天幕中诞生。
这里有清冽的湖水,惬意的空气,阳光在艳阳下荡漾破碎。光影闪动在我身上,如果我有鳞片,应该会折射出炫目眩晕的光。树枝摇曳,这里只有一棵大树,在距离湖面很远的地方,我会在树下乘凉。
高大的树木倒出沉静的影子,只有黯淡阴影中,我的倒刺才不显得突兀丑陋。
“你应该出去看看。世界大着呢,不要老待在一个地方。”菲尼克斯说。
她脸上隐匿着友谊的同情,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有着宝石般漂亮的羽毛,每一根都精心打理梳拢。大树树干是她的暂栖之地,偶尔,从外面的世界回来时,她会捎回来趣闻和有趣的消息。
“我不感兴趣。我不想离开这里。”我如此回答。
事实上我真心这么思考。自出生以来,通过传承,我懂得我的奇怪,我的特殊,和我的截然不同。比起高人一等,或者成为怪胎,我更喜欢轻灵的宁静,和丰满的影子。
树的影子,鱼的影子,草的影子,太阳的影子。
影子是特别的。每一道影子都卷曲着不同的光影,我看得见那些微弱光泽,天空的影子纯净白皙,
菲尼克斯爽快道“好吧,什么时候想好了,你可以告诉我。”又高兴补充了一句,“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听说人类在联合精灵奴隶,准备反抗巨人呢。”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凉风送来的泥土气息混着青草香气,我总会在菲尼克斯絮絮叨叨,千篇一律的念叨中安然睡去。
没有例外。
很长一段时间,湖水是湖水,树是树,草是草,菲尼克斯带来那些故事一点一点向前推进。
精灵奴隶的反抗失败了。
不对,好像反抗成功了,之前是佯装失败。
人类帮助他们逃脱,他们修建了很多城池,最有名的那几座偷偷接纳了很多精灵奴隶。巨人们找不到逃脱的罪人,勃然大怒,而人族联合了库斯巨人,创造了更深奥复杂的禁制。
我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那天,大树最粗重的树干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断裂脆响,火红的影子摔落在我身上。我下意识拱起腹部,避免倒刺破坏了菲尼克斯保养良好的羽毛。
菲尼克斯从我的背脊滚落进草丛,羞恼大叫“这棵树老了”
我友善提醒了朋友,这应该不能怪罪葱郁的大树。它的影子深幽静谧,正值健壮健康的时期。没想到收获了恶狠狠的瞪眼。
菲尼克斯气呼呼地离开,我很失落,不明白造成后果的原因。
鱼群在清澈的石缝中穿梭,我对视湖面中倒影的自己,歪着脑袋,不明白,不明白。但菲尼克斯如果生气了,理由恐怕出在我身上。但为什么呢她可以考诉我吗如果说清楚一点,我会好好改正。
菲尼克斯下次过来的时候,我会好好问她的。
希望她能够给我机会,毕竟她是我的朋友中唯一富有生命力的。
我模糊感到了难过的情绪。
菲尼克斯回来了,我几乎认不出她来我凝视着她,疑惑她大变模样。这是什么她的羽毛呢她引以为豪的漂亮尾羽呢为什么身躯拉长了又缩小了只有后脑勺面前留着奇怪的羽毛那累赘般的四肢,以及奇怪的造型让我不寒而栗。
她的胸腔突起成鼓鼓的样子,披着与身躯分离的羽毛,我控制不住怜悯和些微怒意。甚至下意识思索谁把她折磨成了这么难看奇怪的模样。据我所知,这副样子很像传承中的人型生物。
尽管如此,我感受到了期待的目光。
菲尼克斯仰望着我,目光又紧张又隐晦,我感觉自己快被期待的湖水吞没了。是的,凤凰可以变型,也许菲尼克斯正拥有着奇怪的品味。作为朋友,我应该鼓励她,而不是恶意打击。
于是我第一次违背心意,夸赞道“真好看。”
我没有说假话,这幅模样下,那双眼睛依然如同最美丽的火光。
菲尼克斯紧抿的唇松懈开,抹着鼻端微笑。我自知做了个恰当的选择,内心难受又高兴。她以后该如何寻找配偶呢,这种异常审美这能为她带来幸福吗;但她浑然不觉,叽叽喳喳兴奋说着一路见闻,我又高兴起来。
至少菲尼克斯就在我眼前。
湖水顺着风势缓缓流淌,波光粼粼中,菲尼克斯总带来人族的消息。
我这时才有些发现,菲尼克斯太过在意其他种族。她不在乎极夜之地的强大物种,不在乎海啸不在乎地裂,不在乎黑夜不在乎明日,却对那些弱小到可怜的虫子情有独钟。
她太多的好奇心,可能招致灾难。
偶然的警觉折磨着我,我犹豫着,不知怎样做出提醒。菲尼克斯好说话,同时不好说话。她是天空缓缓飘动的云,如果伸手去阻拦,云只会兀自向前。
我只有守着她。
可我只能在这片狭小的范围中守着她。我无法出去,也没有真正守护菲尼克斯的力量。她比我强大,强大很多很多。让我这股念头显得十分可笑笨拙,她有着想要的生活,她想要的生活就在外面。
我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些不足挂齿,无法使用的传承见闻。
“走吧,世界很大,不想去看看外面的太阳吗”
“我们可以穿越黑山峡谷,从哈斯海域坐船到尔托堡,去星风之森冒险,说不定能够组成一支冒险队伍,闯出名声嘿,我们都当法师,人族的法师可有意思了,扔火球这么小一撮。”
“唉,你不去的话我就只能和人类组队啦。喂,不要不搭理我啊,你绝对在装睡下次不给你带土产了。”
“绕了这么多圈,还是这里最安静啊。”
菲尼克斯永远在燃烧。她很温暖,像一颗太阳。在树干上叽叽喳喳鸣叫着,我翻了个身,继续安详沉睡。
我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永远持续。
但她似乎越来越忙。虽然每次回来,依旧不知疲倦地说着所见所闻,嚷嚷着要带哪些虫子同伴过来。可更多时候,她会突然陷入沉默,我不解,我联想不到更多的事。
因为我的地盘只有太阳,月亮,湖水和树。
以及一只不再聒噪的鸟。
菲尼克斯渐渐不再说一些见闻,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的沉稳,我也在成长,所以不能说出“我可以替你灭去那些不快活的东西”。这并不会让她的情绪有丝毫好转。
鸟儿代替她唧唧喳喳,我却不太习惯,吵得睡不着觉,它们最好在我不耐烦前闭上嘴。
她出行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了。
有时候我数着月亮,猜测她不会回来。不过她最后都会回返。传承记忆中表明凤鸟习惯回巢,也许她的巢建立在附近某处,我试着寻找过,遗憾的是菲尼克斯可能把巢藏在了更隐蔽的地方。
我耐心等待她的回返。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将她所说的每一句话编织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丹加环大陆的种族蝼蚁为生存每日勤奋。冒险者从四面八方汇聚,凝聚在人族的城池中。库斯巨人和人族莫名融洽,甚至愿意为他们修建城池。
精灵族精灵不是巨人的奴隶了。然后发生了我摇摇脑袋,没有菲尼克斯的故事总是记不太清。
我怀念她的滔滔不绝。怀念她神色飞舞着叙说冒险历程的模样,其实说什么都不要紧,我怀念我的老友。
鸟儿悉悉嗦嗦,我闭上眼,安静睡去。
“喂。你怎么还在睡”
她笑着的面容距离很近,我茫然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泡沫消失了。又过去了多久,这一次似乎比以往加起来更加漫长。
也许她会带回一个同样漫长的故事。
其实等待应该没有那么长。我知道如果没有意外,我会活很久。等待的日子或许在我生命的岁月中眨眼般短暂,可菲尼克斯长时未归,让这种短暂变成了一种遥遥无期的煎熬。
我恍然从一场美梦中惊醒。
菲尼克斯可能不会回来了。或许并不存在名为菲尼克斯的凤鸟,一切都是我幻想中的产物。毕竟在传承见闻中,凤鸟是唯一能够与我并肩的种族,怎么可能这么巧在如此偏僻的区域,我遇见了一只健谈的凤鸟呢。
梦醒了,我将学会独自承受寂寞和孤独。
但内心深处某一处,隐隐期盼着,盼望着。也许,可能,大概,退一万步讲,这不是幻觉,那么菲尼克斯有可能还会回来。
我选择等待。
我只能选择等待。
在看到她归来的刹那,煎熬只是弹指一瞬的附赠品。我除了那枚火红漂亮的蛋,再也看不见其他。我的眼睛映照出一只蝼蚁,他穿着可笑的金属,在看见我的一瞬,眼中闪过惊疑和释然。
我忽然觉得一切都安静得可怕。
我所处的空间可怕极了。永远寂静的湖水可怕,永远不会变化的天空可怕,永远不曾衰老的树木可怕。
最可怕的东西,是眼前绚丽,氤氲着熟悉气息的蛋。
我想仔细看清楚,这样或许会感到轻松一点。于是俯下身,俯下脖颈,靠近了那点细微的温暖。就算这样,我也无法阻止面前的事实,一阵异常难熬的愤怒和惧意涌上我的眼,如果可以毁灭,我想毁灭掉这颗蛋。
它证实我的梦境不是想象,但它彻底击碎了我的梦。
“请听我说”蝼蚁后退一步,抱住的那颗蛋跟着后移,我怒气冲冲转移了目标,他仿佛鼓气了一生勇气,大吼,“菲妮菲尼克斯说,她说要让我带她回家请问你是那头”
并不弱小,但不弱小的蝼蚁依旧是蝼蚁。我没有耐心,我可以等待漫长的时间,我可以消磨所有的希望,我闭上眼,再次睁开,可以忍受那永无止境的可怕麻木。
但我无法忍受一颗蛋。
那些细碎泛着光亮的画面都开始燃烧,包括面前的一切,湖水,天空,树,和所有的影子。我与那颗蛋,还有它们一同燃烧。该死,我不耐烦拱飞了那只蝼蚁,管他是不是菲尼克斯认识的,他最好滚远点。
我第一次动用力量。
所有的东西都烧在温暖的火焰中,蛋在火中烧得微微泛红,我下巴搁在蛋上,在火光的天幕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我身边只剩下焦炭和一颗火红的蛋。阳光铺洒在质地厚重的黑渣中,散发着一股焦灼难耐的气息。
我几乎以为这颗蛋会兴高采烈冲我打招呼“你终于喜欢火焰而不是无聊的影子了吗。”
可它没有。
它甚至没有气息。我拱起蛋,将它拱进湖水清洗一番。阳光是粘稠的金黄色,蛋壳外部流淌着灼热的火光,好像在警告我它是活着的,并且在呼吸。看着这颗蛋,我想象得到菲尼克斯如何燃烧成灰烬的过程。
就算变成了蛋,它也是赏心悦目的。
但我不是。
我不可避免地望向湖面。
金色的光芒在湖面跳跃。规划处残渣,天空,湖水,以及水中的倒影。
琉璃般的眼睛,琉璃般的躯体,丑陋而瘦小的翅膀。朦胧的银色如此诡异,裸倒映出脆弱的身躯。无论如何竭力扬起头颅,我在这清澈而透明的湖水中,只会看见奇怪的影子。
这支影子,抱着一枚漂亮的蛋,马上就能看到丑陋的衬托来。
这是当然的,我喜爱影子,但唯独不喜欢一个影子。
奇怪的我,是一头奇怪的无鳞银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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