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客青衫 03

小说:我见风雪 作者:月色白如墨
    三

    银止川将西淮带回府邸, 好好梳洗了一番, 才发现这小倌意外长得不错。

    他给了几件衣服给他挑, 西淮选了一件白的。

    素淡的月光一样的颜色,穿在他身上,显出一种寡淡冷清的意味。

    衬着乌黑的柔软的发, 笼在月光下, 显得犹如一块寒玉。

    “哟。”

    西淮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银止川都禁不住挑了挑眉, 谑然道“这是谁家的宝贝公子,跑到我们府来了。”

    西淮不说话,只用一双漆黑微凉的眸子看着他。

    银止川无可奈何笑笑

    这小倌哪里都好, 只有一点叫人郁闷。

    分明是他花银子将他从赴云楼赎出来了,但是西淮的态度却反倒好像他欠他钱一样。

    “走吧。”

    银止川叹了口气, 也不计较, 道“我带你在府里转一转, 认识认识路。”

    银府很大, 最繁华的时候有数千人进进出出。

    只是而今都已经被遣散了。

    银止川有六个哥哥,在家里的时候,他是“七郎”。

    哥哥们都各有宅院, 有时候银止川从那些弯弯曲曲的水榭廊檐走过,想到这是曾和六哥追逐打闹过的地方;这是二哥教他枪法过的地方;这是四哥和他一起被爹罚倒立过的地方

    都会怔神很久。

    他们的音容笑貌好像还都在眼前, 但是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些寂静下去了的大院子, 也再也不会热闹起来了。

    死去的人都已安眠, 但是活着的人还在饱受折磨。

    他无法解脱,更不敢解脱。

    “这里是内府。”

    银止川一面走,一面漫不经心介绍说“有祠堂,书院,闺楼,习武场再往前,是管家院。”

    一路上过去的,都是极致漂亮的楼台小景,虽然是武将,但是银家宅邸一点也不粗狂野蛮,反倒典雅精致。给人一种柳暗花明,旷达豁然之感。

    “地方挺多,但都空着。”

    银止川道“平常也没什么人来,你自己找个喜欢住的地方住下就行。除了祠堂,别的地方都可以随便去。”

    银止川将西淮买回来,但对他也不是对待小倌的那种态度。反倒还因为宅邸里许久没有外人来过了,现在西淮来了,他感觉还挺特别的。

    “不过”

    话说一半,银止川突然停了下来,西淮没注意,一下撞到了他身上。

    银止川目光上下打量着白衣少年,一双风流凤眸里似笑非笑的,问他

    “你能做什么”

    “你一个男孩子家家的,长这么清秀好看,有什么用。”

    银止川蹙眉问“做饭会吗”

    西淮神色淡淡的,静道“不会。”

    “洗碗呢”

    “也不会。”

    “那你能做什么。”

    银止川问。

    西淮却目光冷清地看着他,轻声问“你想知道么”

    银止川摸着下巴,偏头思忖片刻,觉得还是不要说“想”比较好

    但是他一转头,倏然意识到他们已经走到西边的后院了。

    “今天就逛到这儿吧。”

    于是他停下步伐,声音微微变得和方才不同了,道。

    在这水榭廊檐的尽头,能隐隐看到更往前的银家宅邸。

    然而那里几乎是一片荒芜,仿佛很久都没有人进去过了。

    “前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银止川道“脏乱得很,等何时心情不好了,还能去找点乐子。”

    他话说得略带嘲讽,但西淮却知道,他不愿意去那里的真正原因

    当初银止川父兄的灵柩从沧澜回盛泱时,是全部停在府内后西院的。

    那时朝内谣言四起关于失城惨败的原因,全军覆没的真相,银家究竟有没有勾结叛国的疑虑,几乎如阴云一般笼罩了整个银府。

    银止川被人从府邸内带走,进了底狱。

    他父兄的棺椁,就这么停在了西院内,无人看管,也无人过问。

    待他从底狱里出来,蓬头垢面回到家里时,小厮仆从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府邸里漫着一大股腐败的臭味。

    他走到西院,看见父兄的灵柩。

    上头有被人从外头扔进来的菜叶子,臭鸡蛋污迹斑驳地黏在棺椁上,甚至还有干涸了的粪水痕迹。

    十五岁的银止川就这么在大雨里,一面哭,一面把父兄的棺材都洗刷干净,再送他们下葬。

    后来,过去了这么多年,银家度过了那次危难,依然是星野之都响亮有名的府邸,银止川也再次穿起了风流放浪的银袍

    但他再也没有去过西边的后院。

    “人是这世上最会落井下石的东西。”

    不知想到了什么,西淮微微轻笑了一下,道“从来没有雪中送炭,只有乘人之危的幸灾乐祸。”

    “我银家的儿郎,从十岁起开始上战场。”

    银止川的喉咙轻动了一下,哑声说“我两个哥哥死时未满十八。”

    “但他们所保护的后方百姓,却就这么在他们死后,往他们的灵柩上扔臭鸡蛋,泼粪水哈。”

    西淮倒是不以为意,他甚至目光在银家这精巧优美的庭院逡巡了一边,漠漠道

    “但你们不是也得到了回报么这样价值连城的宅院,雕梁画栋的府邸,多少人一生见也没有见过”

    “你以为,我们在沙场上百死莫回地冲锋,就为了这些名利钱财吗”

    银止川却犹如被羞辱了,倏然打断他,怒然喝问。

    “那为了什么”

    西淮不为所动,甚至注视着银止川怒意的脸,轻笑问

    “我听闻镇国侯最识时务。见燕启国强兵盛,带着五万精兵启城而逃。致使沧澜沿路血流漂橹,无数城池被屠至一空。在沿路上,找不到一具穿着衣物的女子尸身呢。”

    “那是谣言,”银止川呵道“我父兄绝不会做出弃城脱逃的事情,他们不是这样的人”

    西淮眯着眼,审视着他,倏然一笑

    “证据呢”

    “”

    银止川的神情狠戾而暴躁,犹如一头困兽。良久,他缓缓说“你如何知道我没有证据。”

    西淮似笑非笑,悠然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谁在乎。”

    银止川却看着他,蓦然说

    “你不像小倌。”

    “我本不该是小倌。”

    西淮说。

    他望着孔雀蓝的天际,侧容看上去冰冷而优美,像某种被迫远离了故乡的鹤,轻轻说

    “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西淮。”

    西出阳关的西,秦淮夜泊的淮。

    他说“银止川,我是金陵人氏。”

    银止川久久地望着他,没说话,西淮却笑了一下,转身,缓缓往回走去。

    只剩下一个消瘦伶仃的背影。看上去冷清又寂寞。

    西淮回了房,安静地点了一盏灯。

    灯是金玉多枝灯,很繁复贵重的样式,以前西淮家也用过。

    秦淮一带,很多人都点这样的灯。

    西淮那时候年纪小,看着这样一点点亮起来的光芒,觉得十分欣喜喜欢,走到何处都要带着

    连他父亲被贬,全家流放沧澜时,也央求母亲,在有限的行装中放入了这样的一盏灯。

    “娘,为何我们要走”

    那时他站在空荡荡的大院子里,仆从奶妈都已经遣散了,只有他和姐姐,留在父母身边。

    父亲还在一沓沓地往箱箧里搬书,四书五经自然是要的,周易中庸也放不下,再看看九歌九章,心中也十分不舍。最后收拾了一个下午,父亲也没有收拾出到底要带走哪五箱书。

    “书,还要看书”

    母亲看着犹豫不决的父亲,突然哭出了声来,嘶声哭道“若不是为了书,我们家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父亲不说话,只是抚着怀中的古籍,眼睛里偏执又柔和。

    “若是嫁与打油郎,白丁文字识不得,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母亲哭道“叶清明,我恨不能你从未读过书”

    但是,叶清明,怎么可能没读过书

    那时,年幼的西淮想。

    他的父亲,是整个金陵最负盛名的“叶家郎”,应试春闱那一年,是全年的魁首。

    往他们家族谱往上数,到他父亲这一代,已经有六个状元了。

    那时,叶家在整个金陵,都是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提起来时,无人不是羡艳钦叹的眼神。

    因为才华横溢,又从来不拉帮结派,圣上认为这叶清明是个“老实人”,令他去修国史。

    但是老实人,有时候也是会出问题的,尤其是在这时常不得不需要“圆滑”的朝堂。

    “君上怎么说,你便怎么修就是了,你耍滑头瞒得过去么”

    母亲哭道“世道,早已经就是这样一个世道。入了仕,摸爬滚打不过混口饭吃,人活一辈子,你活得那么难做什么呀”

    那一年,已经是云华十六年,是现今新帝父亲在位的最后几年。

    天下大旱,灾荒四起,饿殍于野,无处不是哀叹的黎民苍生。

    然而,在这样的境地下,先王令著作郎们记国事,要求他们称“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成文帝乃千古之贤帝也。”

    叶清明问“栖灵峰以西北,饿殍两万余人,当如何”

    先帝说“未有此事。”

    叶清明又问“去年洪灾溺亡七千余人,又当如何”

    先帝说“同样未有此事。”

    叶清明困惑地看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心里有许多想不通的问题。

    他后来回到家,伏案想了一整夜,在书房里抚摸着先人们留下的古籍记载,那些铺垫着这个国家文明来路的薄薄轻纸,终于想通了

    “读书人,不能愧对于书。”

    西淮的父亲是个读书人,也没有别的本事。不过一身弱骨,和一颗读书人的良心。

    他不能像战士们上边疆打仗,只能守住自己手中的那杆笔。

    半年后,叶清明遭人检举,告他私记国事,叶家抄家,举家发配沧澜。

    沧澜是个边陲的小城,很靠北边,介于燕启和盛泱的边境。

    一年有三个季节都很寒冷,只有六七月份是温暖的。

    但即便此,西淮对童年的记忆依然是美好的。

    因为他们一家四口在一起,姐姐开朗活泼,母亲娴雅温柔,父亲教他吟诗作对。

    他从秦淮来到而来这极北的沧澜,但是依然像一个书香门第叶家的公子那样长大。

    “颜儿,昨日的中庸记住没有”

    每日吃过饭后,父亲都会在那个又小又破的院子里教西淮读书。

    叶清明熟读所有经书,有些没带过来的古籍,就沾水默写在地上,让西淮在水迹干涸前记住。

    西淮像他的父亲一样,对文字有种天然的敏锐,几乎过目不忘。

    十岁之前,就已经读完了四书五经,中庸周易,以及所有的经典古籍。

    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平淡却其乐无穷。

    直到那一日守城的将领弃甲而逃,沧澜城破了。

    “颜儿,快逃”

    他看见母亲拼命地把他们往地洞里塞,父亲抵住门,从来清隽瘦弱的身体骨架被外头的踢踹撞得一颠一颠。

    外头火光接天。

    燕启人来了。

    将他们塞入地洞,母亲奔去帮父亲抵住了门。

    而父亲快步走入堂中,那里有一把他们从来没有用过,只作装饰的剑。

    叶清明的手这辈子只提过笔,而那一日,他颤抖着握住了剑柄,猛地一抽

    剑光寒凛。

    城破家亡,生死此刻。

    文人弱骨,但其铮铮。

    书生拔剑,莫过如此。

    那一刻的画面永远印在了西淮眼中

    那时院子里有一个木架,上头摆了书。

    西淮的父亲被燕启人捅穿胸口,倒下时,就将那架子碰翻了。

    上头的书尽数落下来,被他的血缓缓濡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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