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春花谢时 19

小说:我见风雪 作者:月色白如墨
    十九

    上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慕子翎倏然极轻喃喃说。

    秦绎的手指微微一僵。

    晦暗的屋子里,秦绎夹着指间的乌发,一支将尽的烛火轻微摇曳着,在墙壁上投出二人的影子。

    慕子翎背对着秦绎,他的面孔在阴影下显得模糊不清。

    以鼻梁为分界线,一半脸庞在昏暗的烛光下,一半在黑暗中。

    尽管如此,他苍白精致的面容依然显现出一种脆弱而艳丽的美感,就像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鬼魅。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慕子翎犹如被什么梦魇挟过住了,再次梦呓出声,然而黑暗如潮水,梦中手腕的剧痛倏然从他的身上抽离出去,慕子翎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

    秦绎还握着他的头发,夜色里,窗外月光皎皎,他注视着慕子翎,就像在看着他出神一般。

    “你在干什么。”

    慕子翎问。

    他注意到秦绎的动作,哑声说。

    大概是刚醒的缘故,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沙的,还略微带着点鼻音。

    秦绎喉结滚动了一下,松开慕子翎的发梢,不太自然转过目光

    “没什么。过来看看你。”

    慕子翎瞧着他还穿得整整齐齐的铠甲外披,甚至连脸上的血污都没有梳洗干净,缓缓笑起来

    “滚。”

    他注视着秦绎在模糊月光下的坚毅侧脸,哑声道“我睡着的样子很像慕怀安是么”

    “不冷嘲热讽,也不尖酸刻薄,真是好一个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正好可供你凭吊一下你那短命又废物的心上人”

    秦绎的眼神变了变,手掌压抑地握紧了“你闭嘴。现在不是在宫里”

    他缓声道“我不想与你冲突。”

    慕子翎却冷笑起来,蔑视地看着秦绎。

    他靠坐在床头,身上只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凸起一个小尖儿的锁骨从宽大的衣领处露了出来,阿朱从床头重新缠回了他的左腕。

    慕子翎抓了缕头发在指尖百无聊赖地缠着玩,神色有些恹恹的。

    “你知道我刚才梦到什么了吗”

    他说“梦到慕怀安被我杀死、剜出双眼的时候了。”

    “真可惜没给你看到。”

    慕子翎道“当时我把它扔在父王的脸上了。早知道你喜欢慕怀安,应该留着给你作个念想的。”

    “”

    话音未落,慕子翎猛然被秦绎掐着咽喉摔在了床上,后脑与床板撞击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秦绎整个人压在了慕子翎身上,眼里有忍耐的暗光。

    他注视着身下这个苍白冰冷、又危险阴毒的人,喉结滚动了两下,极缓地哑声说“我警告过你了。”

    他左手掐着慕子翎脖颈,右手抚在慕子翎侧脸,拇指在他的下颌上推了一下,迫使慕子翎不得不抬起脸。

    慕子翎轻轻喘息着。

    秦绎盯着这张病弱绝丽的面容,感受到身下传来的冷意,在心中想

    太冷了。

    这个人,全身都是冰冷的。

    尽管它看起来是那么“姿颜殊丽,绝异众人”,但是当触摸到慕子翎的身体时,却常常有种抱着一具冰冷尸体的错觉。

    秦绎有过十七八岁时被指来教他人事的宫女,也有过临幸的个别嫔妃。

    但没有一个像慕子翎的身体这样冷。

    他们是温热的,柔软的。不像慕子翎,抱着他像抱着一块冰。

    慕子翎胸腔轻微地起伏着,秦绎的手摩挲过他的唇,鼻梁,最后停在最脆弱的眼窝处。

    “想挖了它为慕怀安报仇吗。”

    慕子翎目不转睛地望着秦绎,好似蛊惑一般,在秦绎身下以唇形说。

    秦绎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上覆着薄薄的茧。

    在慕子翎眼皮上微微按压。

    慕子翎的眼瞳很黑,看上去清澈而明亮,一点也不像他的为人。反倒犹如一只偏执的小兽,在孤独地等待着什么救赎。

    刚开始的时候,秦绎被这样的目光骗过很多次。

    但直至今日,他依然时不时会因为慕子翎这样的眼睛出神。

    慕子翎注视着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个男人,夜色中,他笑了一下,而后猛然用力,挣脱了秦绎的禁锢,与秦绎翻了个身

    二人位置颠倒地跨坐到了秦绎身上。

    他气喘吁吁地压着秦绎,秦绎的铠甲过于坚硬了,硌得他有些疼。

    然而他低下头,看着秦绎,与秦绎额头抵着额头。

    夜色里,两人的呼吸都近在耳侧。

    秦绎沾着血污和灰尘的手指触碰到了慕子翎柔软冰凉的长发,他轻轻拽住了。

    他们像交颈缠绵、又互相觊觎的野兽。

    “你在做梦。”

    秦绎看见慕子翎轻笑了一下,狭长清亮的眼睛在黑夜中微微弯起,声音沙哑说“我会受报应曝尸荒野、不得好死,但我不会因为慕怀安受到一丁点惩罚。”

    秦绎一面与他对视,一面无声地勾了数寸长发在手心。

    他不动声色地摸着身下的小剪刀,慕子翎轻微的呼吸全打在了他的脸上。

    而后,就在秦绎动手的同时,他听见慕子翎说

    “因为天神会知道,我做的没有错。”

    一缕乌发,也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小瓷瓶中。

    隔日卯时,天蒙蒙亮。

    金柝急急敲响,梁军向赤枫关最后一座孤城发起了第一次攻击。

    秦绎昨夜没有在慕子翎房间内过夜,今日也与他兵分两路。

    一个领兵亲征;一个原地不动,且再试一试能不能召唤出阴兵。

    如果是慕子翎自身的缘故,暂时丧失了对阴魂的控制还好

    秦绎没有宣之于口的另一个担忧,是盛泱使者上次来访时,王为良手下类似于慕子翎的那名奇异少年。

    谁也不知道他具有什么样的能力,而王为良手上,又有多少名他那样的孩子。

    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上,慕子翎白衣猎猎而动。

    狂风中,他眯眼看着这座负隅顽抗的孤城,整个战场的局势都可尽收眼底。

    在秦绎的亲领下,梁成士兵十分英勇,他们犹如一支精锐利箭,在盛泱脆弱的保护层外迅速撕开了一道口子,精准而残忍地挤了进去。

    盛泱守兵竭力抵抗,秦绎却带头冲锋,他弯弓搭箭,一箭射出,霎时将守城之军的一个领头穿喉射落马下,扬尘四起。

    每次御驾亲征,他都是如此。

    身先士卒地冲在阵首,既威吓敌军,又极其振奋己方士气。

    只是随着长戟捅入皮肉,骑兵坠于马下,濒死的士兵发出痛苦的呐喊,千万条人命又正在飞速逝去。

    整个战场犹如被血水浇灌了一番,土黄的沙子蓦然变成了暗红,黑烟袅袅而起。

    权利的游戏在这个大陆上上演了一次又一次,诸国的纷争,国土的抢夺,卷入这个漩涡中的人都会命如蝼蚁。

    慕子翎漠然注视着,冷冷想再懦弱的人,都会在战场上变成恶徒,人性最邪恶的一面都将被战争唤醒。

    杀人沾血的勾当,如果在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时,没有人会不去做。

    慕子翎目光追随着那道人群中的黑影,再一次握紧了手指,试图凝聚阴魂。

    然而奇怪的是,每次青色的烟雾在空气中缓缓现形,一旦到了脖颈以下,那些阴魂就好像感到了某种极其恐惧不适的东西一般,不由自主消失了。

    为什么

    慕子翎注视着自己的手指不应该。赤枫关三城中死去人数不过区区十余万,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甚至从前比这更多的鬼兵他也操纵过。不至于失控到连化形都化不出来的地步。

    是有什么抑制了他的能力。

    慕子翎眼神慢慢凝重,瞩目朝远处的盛泱王城看去。

    只见黄沙漫漫,巍巍城墙坚实地矗立其中。

    隐隐约约的,好似能看见在那城墙之上,有一圈模糊的人影。

    “那是什么东西”

    慕子翎缓声喃喃,“孩子”

    下

    “干得好啊。”

    盛泱城楼之上,有一人闲适微笑“想他公子隐纵鬼兵多年,只怕从未在这上头吃过亏罢”

    跟在他身后的,一名是人高马大的守城武将,一名是肩膀上停着雪鹞的少年。

    王为良身着蓝色官服,瞥了雪鹞少年一眼

    “我们的存货还有多少”

    “四天。”

    少年说“我们还有四百多个孩子,前两日耗去两百个。倘若不出什么意外,再撑四天是足够的。”

    他的神色永远都驯服而柔顺,好似一个无悲无喜,唯一的用途就是听话的傀儡。

    王为良对此却十分满意,道“不错。这四天已经足够拖垮梁军了,更不提我们还有别的底牌。”

    “只怕秦绎那厮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们还有这样一手罢”

    他笑道“背信弃义、出尔反尔总要让他明白明白与我盛泱撕破脸的代价沙底的孩子们呢将那些孩子也叫出来给梁王陛下开开眼”

    城楼下,横尸遍野,烽火漫天。

    王为良注视着此等景象,却只感到满意和从容。

    没有人的江山不是用鲜血染透的。

    他想,当日慕子翎用鬼兵得来云燕,那么今日,这赤枫关就将是他一统中陆的开始

    与此同时,战场沙地。

    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原本平静广阔的沙地突然毫无征兆地震动了起来,人群略有骚动。

    秦绎蹙起眉头,却一眨眼,许多骑兵倏然毫无征兆地摔倒,跌下马来,而沙子中有什么未知的东西正在拽曳着他们,疯狂地将梁成士兵往沙底拖去

    “怪物”

    看到同袍刹那间就消失地底,梁军登时有些人惊慌起来“沙地有怪物啊”

    秦绎眼底微沉,一位离他不远的副将也被沙地里的东西抓住了坐骑,猛然惨叫着向下沉去

    他登时足尖一点,踩在马背上,以一种难以想象的身体弧度将他捞了回来,同时出手,斩断了抓住马蹄的一截苍白尸手

    “真的有怪物。”

    这下,梁军众人彻底被这东西弄乱了阵脚,纷纷惊慌起来,恐惧喊道“这沙底有东西”

    众人不住倒退,盛泱人却联合包围,不容许他们逃出去。梁成的骑兵们一面要提防着沙地里的东西,一面要与周遭的敌军厮杀。

    方才原本占尽的优势快要显现不出了,冲进包围圈的梁成士兵反倒变成了瓮中之鳖。

    然而,比起众人的惊慌,慕子翎却更熟悉这是什么东西。

    沙魇降

    慕子翎瞳孔微微缩紧,眉头皱了起来这原本应当只存在于云燕久远历史里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沙魇降,专门将奴隶活埋在地底,令其窒息脱水而死的炼鬼术。

    等活人死去后,灵魂里最渴求的就是刨开沙子,爬回地面,所以会不顾一切抓住地面上的东西往下拉。

    是谁做出了这样多的沙魇降,又将它们召醒

    慕子翎面上闪过一丝冷意,阿朱感应到了,吐信子的“嘶”声中,从沙地钻出了数条鲜红的小蛇。

    “去看看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慕子翎寒声道,他脸上显出一种非常明显的厌恶之色,几乎是不加掩饰的“云燕那群阴沟里的老鼠,怎么还没有死绝么”

    沙地里登时蠕动起来,像有数道无形的波浪以慕子翎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

    那是数不清多少条的蛇蝎毒物正在沙底快速移动。

    慕子翎走到山坡的顶处,他的白衣在风中猎猎而动。

    坡下的战事陷入了胶着状态,盛泱放出来的沙魇降助了他们一大臂,然而万幸梁成这边有秦绎,他一人不退,士气就尚且能够维持住,不至于败落溃散。

    慕子翎的毒物在沙底疯狂攻击那些沙魇降,一波接着一波,好似两种相逆的力量在无形的战场生死相搏

    云燕人的战场一向如此没有刀剑相交的刺耳声,也没有血肉横飞的血腥气,只有非生即死的舍命之斗,一瞬之念就能够决定胜负。

    阿朱是蛇王,能诏令它目之所见一切毒物,包括蝎子、彩蛛、响尾蛇在任何有活物的地方,慕子翎只用它,就能拿下一座城。

    然而,这里是沙漠。

    沙漠里的毒物远不如雨林里多,且分布极散,在这样的境况下,与本就以沙漠为主场的沙魇降对起来,只用毒物的慕子翎竟未占到优势

    慕子翎无法召唤出阴魂,只得用毒物攻击。

    然而,即便如此,当他号令毒物们朝那城池集合攻击时,却感受到一股从所未有的压制与负重,慕子翎还未反应过来,便猛然呕出了一口血。

    “在开什么玩笑”

    慕子翎近乎是暴怒起来,从驯服阿朱之后,他都要忘记自己有多久没遇到过这样的压制情况了。

    他望着浸入黄沙的暗血,不但未退,反而阴郁冷笑起来

    “阿叔阿伯”

    慕子翎在掌心划开一道极深的口子,大股大股的血登时流淌而出。

    他凭口唤道,满面惊恐的云燕亡魂在空中浮现,慕子翎没等他们消失,淌血的手心狠狠一巴掌拍在阴魂脸上。

    鲜红的血顺着死白的肿脸流下来,他道“吃饱。”

    “再给我滚出去收拾你那些孝子贤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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