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客青衫 25

小说:我见风雪 作者:月色白如墨
    二十五

    “你呢”

    沉宴问。

    他的目光朝银止川转去, 事实上,从刚才进来起,银止川就没有主动插过话。

    沉宴看着他那一身银白软铠,吊儿郎当仿佛完全置身事外的模样, 问

    “怎么也在秋水阁”

    银止川道“带着我家小东西出来逛逛, 恰巧碰见林大人罢了。”

    “无他。”

    他道“闲了几天手痒, 找个人揍得玩玩罢了。”

    朱世丰“”

    侍候的宫人赶忙迎上去, 掐着朱世丰的鼻息,焦急道“朱大人,朱大人您醒醒啊, 别动气”

    银止川站在一旁, 冷眼睨着这闹剧一样的场面,不知怎么, 心中突然感到十分厌倦。

    他自顾自走到门前,靠着门框,不再去看那大殿里的人事,只叼着根枯草, 看庭院里的一棵古枫。

    惊华宫里是常年灯火不息的, 即便是在深夜, 也能看到宫阙中远处高挑的长明灯。

    院子里不算暗,但远没有宫殿里明亮,只能朦胧看见一些石头桌椅和树木的轮廓。

    银止川抱着臂, 在这一刻他想起西淮来。

    那个总是看着冷清顺从,但其实离他很远的小倌。

    想他对自己说“你这样下去,迟早会疯掉。”

    其实他自己何尝不知道

    银止川在心里无声思索他对这个国家的不满, 早已经达到了顶峰。

    宫殿里那些争执不休的人与事, 都一塌糊涂。

    上位者处心积虑维护自己的统治, 投机者想方设法致力于钻营,辛勤付出者得不到回报,马革裹尸者流尽血泪,这世道完全乱了。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是镇国公府银家的子嗣。

    他生来就是要忠君报国的,无论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他都不能否定它。

    银止川漠然地吐出口气。

    “银止川”

    怔神间,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银止川满不在乎转身,漫漫地抬眼看着沉宴,年轻帝王的眉眼间隐隐有怒极的青色。

    银止川漫不经心问“陛下有何事么”

    “你放肆”

    沉宴道“大殿之上,君主驾前,这就是你为人臣的态度你心中还有没有一点君纪臣纲”

    银止川平平地看着他,问“君臣”

    他极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陛下,那您的臣子正在受苦,水深火热的世道正在煎熬着他们,您又有没有看到”

    殿中气氛一僵,几乎降到临界线,窒得人喘不过气来。

    无声的气流在他们二人之间流动,君王和少年将军的目光都像刀剑。

    “林大人朱大人。”角落中,不知是谁在轻轻地说“请先回避片刻,待会儿传令再进来罢。”

    “你果然还是放不下沧澜关的事。”

    良久,沉宴说。

    “没有人能放得下用父亲和兄长的血刻写进记忆里的事。”

    银止川答。

    “那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陛下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去秋水阁么”

    银止川不答反问,轻轻一笑,道“因为有一个我四哥心爱的姑娘,要嫁给别人了。”

    沉宴目光不动,也不吭声,银止川叹息了一声,道“陛下,您可能一辈子也感受不到这样的滋味心爱的人,要和别人在一起。”

    “也许她披上盖头,抱着大红的喜花走进别人的家门的时候,我的兄长正在沧澜关外等待着被拾捡尸骨。”

    “朕说过了。”

    沉宴道“若有机会,必会为镇国公府雪冤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琉璃箭是什么。”

    然而,突然间,银止川毫无征兆开口,问。

    沉宴怔住了。

    这是一个由姬无恨从沧澜带来的名字,是他查出的“与镇国公不战而退的真相”有关的线索之一。

    姬无恨说,这是朝廷派给银止川父亲出征时的武器。但是当镇国公打开铁箱,见到里面的物什时,突然宣布弃城撤退。

    银止川曾无数次想过那究竟是什么,什么样的箭能有这样的魔力,叫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做出丢城弃铠的屈辱之事。

    但是后来无论银止川怎样查询,都毫无线索。

    “琉璃箭是什么”

    银袍少将军的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他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殿堂上君主,再次问。

    “”

    沉宴竟静默了。

    他眉头蹙起来,低低重复了一遍“琉璃箭”

    “是。”

    银止川说“陛下不是说为我镇国公府雪冤之心是真的,只待时机么那麼,为表诚意,请陛下起码要先告诉我一些有用的讯息罢”

    “当初先帝送给我父亲一同带到前线的琉璃箭,究竟是什么东西”

    大殿中,只有两个人的目光在注视着彼此,沉默在二人之间流动。

    每一次视线交锋,都像刀剑相碰。

    “一盏茶的时间。”

    宫殿外,面庞上初显老态的太监将林昆带到一个僻静的偏庭,悄声说。

    林昆淡淡的,朝老监欠了欠身,算作道谢

    “有劳。”

    老监赶忙摆手,白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显出谄媚的笑意,一叠声道

    “不敢当,不敢当,咱家在宫里,也多亏了李都统照应”

    林昆但笑不语,也只微微含着笑,但老太监很快知晓其中的含义,明白自己再不便打扰,告礼后就即刻退了下去。

    又过了片刻,偏庭里依然静悄悄的,只有一颗枯树的寂寥影子,在地面上疏朗地描画着。

    皎月光辉流泻而下,淋漓尽致地铺在林昆的深青官袍上。

    “咕叽。”

    然而突然间,一声低哑的布谷鸟的叫声从院门后传来。

    林昆一怔,回头。

    “咕叽”

    又是一声,但比方才响亮了许多,像一个人已经忍不住想引起对方注意的笑意。

    林昆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淡声说

    “此番过来,只有一盏茶的功夫,若没有人来,我便走了。”

    “哎”

    登时,从一直半合着的高大院门后,终于走出一个披铠带甲的人影来。他伸手,拦着林昆,侧头,明亮似星辰的眼睛里满是饱含着的笑意,低声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且让我瞧瞧,是谁家的公子在此等情郎”

    “玫瑰酿笋、流心槐花烧饼、牛骨酥”

    庭院的栏杆上,穿着羽林军厚重大氅的年轻首领挨个摆出一个个小油包,小瓶子。

    林昆看着李斯年一一将这些东西从大氅里拿出来,一贯冷静自持的脸上也不由得微微抽搐

    “你们禁军的氅披,竟能放这么多的东西么”注1

    俊朗英气的带刀侍卫点点头,说“是啊。也就这么点用处了。”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轻声道“专程给你带的。”

    和寻常的宫内禁军不同,这个年轻人穿着的不是猩红色大氅,而是一种纯黑的极其厚重的氅披,披风下的官袍是猞猁纹,腰间挂着锋利而冰凉的薄刃细刀。

    这是统领禁宫二十六卫的羽林军首领,御殿大都统城巡将军的打扮。

    “好久不见。”

    李斯年温和厚重的目光在林昆身上上下逡巡,他像一个久别重逢故乡的游子,认真而眷恋地望着眼前人,看了许久,才哑声说“枕风,我真想你。”

    林昆则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看着李斯年在他腰间反复流连的粗糙的戴着护甲的手掌,终究没有拂开,低低说

    “对不起我近来实在是太忙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彼此之间无需任何的解释,只需要你是你,站在那里,他就一定会无条件相信你,谅解你。

    青梅竹马长大的林昆和李斯年,大抵就是如此。

    “这都是从八斋坊新做的。”

    李斯年说“一买到我就放进了氅衣里,快尝尝凉了没有。”

    林昆略有犹豫,问“你这样过来羽林军的巡逻那边,不会出事罢”

    李斯年的唇角含着笑“没关系。我都安排好了。”

    林昆这才吁一口气,伸手去解那还带着李斯年氅衣中热气的油包。

    “酿笋是微酸的,槐花烧饼只放了一些些糖。牛骨酥也全部切好了,吃起来方便得很”

    李斯年看着面前人的动作,眼中满是疼惜,说“你是不是又没有吃晚饭听闻你要入宫,我今晚恰巧当值,就即刻令人去买了。万幸赶得上。”

    李斯年和林昆从小一起长大,在他们俩还扎着牛角垂髫,笨拙地学着读书写字的时候,就一起嬉笑玩闹了。对林昆的口味喜好,李斯年一直熟稔至极。

    “没关系。”

    林昆说“在秋水阁的时候吃了一些茶。”

    “喝茶终究抵不过饭菜。”

    李斯年轻轻叹息“你的胃本就不好怎么不好好吃饭”

    “有时候太忙了。就忘记了。”

    林昆微微一笑。

    他一样样将李斯年带来的油包拆开,露出深青官袍的细白手腕几乎消瘦到不及一握。

    李斯年看在眼中,觉得比上次见面,似乎又伶仃了许多。

    “这么些东西,”林昆轻轻嗅了嗅那些小食的香味,笑说“你每次都藏在大氅哪里”

    “这里藏一些,那里藏一些,就藏着了”

    李斯年低声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也只追寻着林昆,看着林昆吞咽。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说“枕风你在御史台,累吗”

    累。

    林昆手一顿,在心中想,怎么会不累在自己进入御史台之前,那里完全是莫必欢的一言堂。

    他想整治谁,就整治谁;想捧谁,便就捧谁,完全肆无忌惮。

    常常底下的冤情,还未传达到帝王的耳朵里,就已经被御史台的人联合内阁掐断在了中途。

    林昆看不过眼,这才决定自己入御史台。但没想到这一入朝,就成了所有权贵的眼中钉,肉中刺。

    酒囊饭袋们将他当成活靶子,林昆经常性地忙到昼昏夜黑,全御史台只有他一个人在做事。忙到连饭也吃不上。

    与李斯年的见面机会也愈来愈少。

    “让我看看又瘦了没有。”

    大抵心中也猜到答案,见林昆不答,李斯年叹息一声,伸手,捉住了林昆顿在空中的手腕。

    他拉拽着林昆带向自己,极轻在林昆额头吻了吻,以柔软的唇去触碰那冰冷的额角“你想做什么事,枕风,我自然是从来都不会干涉的。”

    “但是我心里还是疼你得很。”

    注1羽林军的大氅很大,足够放很多东西。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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