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客青衫 41

小说:我见风雪 作者:月色白如墨
    四十一

    之后几天银止川去看了照月。

    照月被关在一个地牢里, 银止川使了银子,又借了楚渊的薄面,才将她暂时换到观星阁的一个厢房里。由钦天监的人看管。

    “七公子不必费心。”

    歌姬形容狼狈, 蓬头垢面,看不出从前在秋水阁时的半分风华。

    她理了理乱发,低哑说“人各有命, 没什么大不了的。”

    “朱世丰近来找过你么”

    银止川问。

    “他说我跟了他,就将名单上将我划去。”

    照月答。

    “果然是这畜生做的孽。”

    银止川冷笑一声“也没有别人像这样嫌命长了但下月二十才行祭祀之礼, 在此之前钦天监都不能动你。你你也不用怕。我会想办法将你救出来的。”

    照月却摇摇头“我不想麻烦七公子了。”

    女子走到窗前, 被钦天监带走时, 她正在秋水阁唱曲儿。衣服也未来得及换。在地牢里待了一圈, 此时已经脏污不堪了。

    歌姬看着窗柩,垂眼道“总归我与你四哥也没有什么。”

    “这样劳烦你替我费心, 我心中很难安。”

    “难安什么”

    银止川静望着她, 默了片刻, 笑道“我想,我四哥也不希望你这么早就去陪他的。”

    然而他愈是这么毫不在乎,风轻云淡,照月的心里也越难受。

    她手指扣紧了窗柩, 看着自己手背,许久没有吭声。

    “你好好休息吧。”

    半晌, 银止川低叹了口气, 朝门外走去。退出房间前, 他朝照月说道“如果有什么事, 就让人带信给我。我我比四哥混账一些, 但是也是靠得住的。”

    这世间感情大概就是这样说不清。

    银止川想, 如果问他四哥, 把君王,照月,和自己在心中排序,他四哥大概会说君王第一,照月第二,自己最后。

    可是纵然如此,他也依然失去了照月。

    因为照月不想要一个会为了君王,杀死自己的丈夫。那样会让她永远心死,即便活着,也觉得这情爱脆弱不堪。

    所以不能走四哥的老路啊。

    银止川在心里告诫自己,并且默默盘算了一遍在这个世上,他要将西淮排第一,然后是自己,最后再是他娘的狗屁忠君。

    慢慢走回到镇国公府,银止川一路上都挺沉默。

    从前总是风流轻佻的唇也没再含笑,只是淡淡的。

    只在进府邸大门的时候,碰见门口打扫的小仆,突然开口问道

    “知道西淮公子在哪儿吗”

    小仆一愣“西淮公子”

    “还在瞻园罢。”他语气有些犹豫,似乎不太确定“早上没看见公子出去。”

    “哦”

    银止川说,复又低下头,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

    事实上,从迈过门槛那一刻,银少将军就开始忍不住想了,要不要去找西淮

    昨天晚上分开到现在,他们都没有见过面。

    五个时辰了,怪想他的。

    但是去找他吧,银少将军又有点拉不下面子,因为他们昨天吵架了。

    起因是这样的昨天在床上的时候,西淮一直很冷淡,一点回应也不给银止川。银止川想叫他叫个“哥哥”或者“好夫君”什么的,还被西淮瞪了一眼。

    虽然美人含薄泪,瞪人也瞪得很有风情,但是银止川就是不高兴。

    他想,明明你自己最后也那个了,也没有夸夸我什么的。做完就让我走。

    好像他是来嫖他似的。

    说会儿话的工夫都不给。

    他以为他离不开他吗

    真是笑话,银少将军冷笑想,几个时辰他还是忍得住的。

    然而银止川心理斗争半天,腿却像长了眼似的,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瞻园门口。

    看着厢院门口的石碑,银止川默默注视了半晌,叹了口气,还是遵从内心地走了进去。

    “西淮,西淮”

    园子里,银止川一面走,一面叫着西淮的名字。

    瞻园是很漂亮幽静的,银止川少年时曾每年都在这里避暑。

    他每一次出声,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再就是草丛里的虫鸣。

    随处可见的都是竹林,走得七拐八弯后,又常常曲径通幽,遇见一泓涓涓的小溪。

    溪水打在圆形的礁石上,冲起白色的水沫。周遭都是层层叠叠的花木,杏黄嫣红的都有。衬着郁郁的翠叶,真是说不出的幽深寂静。

    “你在这里做什么”

    走到园内比较深的一个地方后,银止川在墙边的竹篱旁看到了西淮的身影。他忍不住笑着走过去,看着那么一道纤瘦细白的影子“快到正午了,不热么”

    方才如何犹犹豫豫,别别扭扭,一看到西淮的身影后,登时都烟消云散了。

    西淮正在捡地上的一地落花。

    他摇摇头,说“不热。”

    “哦”

    银止川偏头说“你捡这个做什么。雨蔷薇,每年夏天都会开很多的,并不怎么珍贵。”

    他的手肘搁在膝盖上,蹲在西淮身边。起初银止川看着西淮,瞧他瓷白优美的侧容,但是西淮并不理他。

    于是银止川移开视线,也从地上捡起一枝蔷薇花。可他看了片刻,复又扔回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西淮独处的时候,银止川总觉得他像有些不开心一般。

    “你在想什么”

    默然片刻,他忍不住问“为什么你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的。是我昨天的事惹你不开心吗”

    “嗯”

    西淮原本在专注地捡雨蔷薇,闻言微微一怔。

    但随即他又回过神来,摇摇头,淡声说“不是。”

    “我不高兴,只是因为今天天气不好而已。”

    “天气不好”

    这下倒轮到银止川一怔了。

    他仰头朝澄澈如洗的碧空看过去。刺眼的阳光正恣意地从天际撒下来,耳边满是喧嚣的蝉鸣。

    正是最盛暑炎热的时候,天气怎么会不好

    大概是注意到银止川怔愣的神色,西淮笑了笑,淡漠说

    “这太阳太刺眼了。我不喜欢。”

    “这天气。”

    银止川竭力去理解西淮的意思,勉强回答道“这天气确实太晒了,挺不好的。我也不喜欢。”

    西淮忍不住笑了一下,好像听银止川说了一个笑话般。

    “我不喜欢这天气,是因为我与家人分离,就是在这样一个晴朗天。”

    白衣人悠悠道“不知道银少将军不喜欢这天气,又是因为什么呢”

    银止川“”

    哦,差点忘了,这人说他进赴云楼,就是因为和家人分散后被牙婆拐卖的。

    暑气随着蝉鸣,一浪高过一浪。

    西淮蹲在白墙竹篱下,细致地拾着花。

    从银止川的角度看过去,能瞧见他细腻瓷白的侧颊上有细微的汗珠。汗珠时不时一滚,就顺着线条优美的侧颈,淌进衣领中。

    银止川并不是寡言少语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和西淮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很无聊一般。

    不知道说什么好。

    西淮将整个用来兜花的衣襟都拾满了,他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的一个竹篓旁,将雨蔷薇都抖了进去。

    “西淮。”

    银止川说。

    西淮遥遥地望着他。

    银止川拈了一枝花,捻在指尖转来转去。

    你要怎么才能喜欢我一点啊。

    他看着花,很小声地喃喃说。

    西淮站在远处,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应。不由皱了皱眉头

    “你说什么”

    “没什么。”

    银止川说“我自己跟自己瞎讲着玩呢。”

    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仍是那么一副吊儿郎当,纨绔不羁的模样。

    “我同你讲一个故事罢”

    银止川说“讲一个让你高兴高兴的故事。关于以前我们家飞来过的一只五彩神鸟。”

    以前上军塾的时候,银止川看过赵云升那小子追求一位小郡主。

    小郡主也和西淮一样,不爱搭理人,赵云升就常常绞尽脑汁想一些很好玩的故事给她听。

    讲之前,还怕自己没发挥好,就拉着银止川秦歌王五等一众损友,先当他的听众,练习练习。

    当时银止川觉得真傻啊,人家跟你待在一块儿,难不成是想听你说故事

    想听说故事,去茶馆不好吗,人家说书人的话本子讲得比你好多了。

    但是直到今日,他才慢慢理解,倘若你喜欢一个人,就想和他待在一块儿。

    待在一块儿,他不搭理你,你却想搭理他。这么下来,就只剩下你一个人讲了,可不就是说故事

    蹩脚又笨拙地调词遣句,想逗人家一乐,开心一下,看他笑了,你心里也会很开心。

    但是殊不知,一个人只会被自己喜欢的人逗笑,如果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你怎么逗他,他也不会理你的。

    四十二

    “五彩神鸟飞来的时候呢,这里种的还不是竹林,而是一片紫铃兰。”

    银止川比划了一下,慢悠悠地说。

    其实银止川想讲的这个故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就是银止川大概十几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只羽毛华丽的鸾雀栖息到他们家,在而今种着竹林的地方产下一只蛋。

    这只鸟叫声婉转,极其动听。看风水的先生说,这是一只“蛮蛮”,从属于无间的鸟儿。是无间之主座下的小雀儿。

    无间之主写命谱的时候,常常觉得乏味,就命它歌唱解闷儿。

    所以每当这种鸟啼叫,就说明当家主人的命运中将发生一桩极其重要的事,成为此生的转折点。

    虽然那一年镇国公府平平静静,没有发生任何大事。但是银止川父亲觉得这五彩鸾雀好歹也算神鸟,平时极为罕见的,更不提竟然还在自己家产了一颗蛋,就上报给了先帝,请先帝摆驾来赏。

    先帝同样大喜,当即令鸿胪卿占了吉时,准备半月后来摆驾赏雀。

    然而事情的发展比较出人意料,就在镇国公报给先帝的第三天,这只珍贵罕见的五彩鸾雀,就死了。

    “死了”

    西淮一怔,有些不可置信,问道“怎么会死了”

    “就这样死了啊。”

    银止川说“不知道是谁,弄碎了这只鸾雀的蛋,它伤心过度,哀哀啼叫了两日,羽毛也掉光了,第三天就死了。”

    “”

    “这”

    西淮说不出话。

    “我爹可生气了。”

    银止川说,苦笑了一下“他下令全府搜查,要找出那个弄碎鸟蛋的人。结果最后什么线索也没有,就怀疑到我头上。”

    西淮看着他,蹙了蹙眉头,问

    “是你么”

    “当然不是啊”

    银止川骤然提抬高音量。

    大概过了这么久,他还是觉得很委屈,说道“怎么可能是我那天我老老实实的,照常去街头打架。校场操练一散我就去了,家门都没回,怎么可能翻墙爬树干,不小心弄碎那神鸟的蛋我冤死了”

    西淮“”

    “但是平常家里惹麻烦最多的人就是我。”

    银止川叹了口气,说“一出事儿,我爹就都怀疑到我头上。早知道,平常就不翻那么多次墙了。”

    “你以前经常翻墙吗”

    西淮问。

    “也不是很多吧。”

    银止川回忆了一下,估摸道“大概也就比走正门的次数多那么几百回。”

    “”

    “哎,反正那次我爹很生气。因为已经报奏给先帝了,五彩鸾雀这时候死,很不吉利。他就捆着我跪到惊华宫门口,打了我两百军棍。军棍和藤条抽是不一样的,藤条顶多就是疼,但是过十来天也就好了。军棍不一样,那次军棍,是真差点打得我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西淮看着银止川。

    晌午的阳光落下来,透过竹林和高大的树木,斑斑驳驳的。

    但是少年将军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眼睛微微眯了眯,脸上的神色不像是忧愁或委屈,反倒有点像轻松和无所谓。

    仔细看还会发现有些说不出的柔软与怀念。

    “我被他揍得倒在雨地里,是我五哥把我像死狗一样拖回府”

    银止川说“其实我有点怀疑,那个真正不小心弄破神鸟蛋的人可能是我五哥。他每个月逢四都要出去听说书人讲话本子的。”

    “后来他照顾我的时候,说我的腿要是好不了,他就把他的腿还给我。再后来我们每次出征,在战场上他总是挡在我前面,替我受了好几次伤。每次都说,要我跟在他后面。”

    银止川笑了起来,想那段日子真好啊,哥哥们每一个都在,打得府邸里鸡飞狗跳的,不像现在这么沉默。

    即便点满了灯,也显得很荒凉。

    西淮注视着银止川,银止川想了想,说“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

    “没有他,我说不定也早就死在疆场上了。他护了我好几次的,早就还清了。”

    “那是很好的日子吗。”

    许久,西淮轻声问。

    “那是很好的日子。”

    银止川认真答“我们每天一起耍枪,喝酒,嬉闹。偶尔老头子不在的时候,就一起去星野之都最高的缥缈楼上往下看,瞧来来往往的名妓美人。”

    “我与六哥喜欢吃酒,五哥雷打不动地听话本子,四哥爱去秋水阁,三哥偶尔在卿卿姑娘的府邸前默默徘徊,但永远也不敢敲门二哥养了一只蛐蛐儿,大哥爱钻研厨艺。我很怀念我们那时候一同吃酒掷骰子,自由自在打马的日子”

    西淮微微弯了弯唇角,许久后说

    “每个人都曾有一段很好的日子。”

    而后他站起来,走到那个收集雨蔷薇的竹篓旁,背起来走了。

    银止川“”

    “哎。”

    他说“你干嘛去啊。”

    “酿酒。”

    西淮头也不回。

    “”

    银止川默了默,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个人怎么说走就走的。

    他在心里想。

    西淮走的那条林荫的小道上落了许多积叶,一片片梭形的竹叶,就像小船,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们都是风吹落的,在地上铺起了薄薄的一层,走起来时会沙沙作响。

    白昼的光影也被切碎了,照在地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银止川在原地呆了会,片刻后后知后觉站起来,追了上去

    “你等会儿我与你一起。”

    他说走就走,你去追不就好了。

    银止川终于想通了。

    下午西淮用雨蔷薇泡了一罐花酒。

    埋藏在地下,六十天后取出来。

    放入了白酒,冰糖,雨蔷薇花瓣,密封好了,还用麻绳仔仔细细地缠了一圈。

    银止川一直在给西淮帮忙,从找密封罐,到铲土,挖小坑,都是他做的。一点没让西淮动手。

    连西淮的白衣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沾上一点脏污。

    最后西淮坐在台阶上看月亮的时候,他原本想立刻靠过去,但忍痛想了老半天,还是决定先去洗个澡。

    “你在想什么啊。”

    银止川换了身干净衣裳,清清爽爽地在西淮身边坐下。

    他着实不愧是星野之都的公子哥儿中斩获闺秀芳心最多的纨绔,只这么随随便便地披一件闲散衣袍,甚至衣领上方的领口盘扣都没有扣好。

    就显出一种又利落又干爽的少年意气。

    银止川假装不太经意地坐到西淮身边。

    “有什么心事可以同我讲啊。”

    银止川说“闷在心里会闷坏的。”

    “没有。”

    然而西淮淡声道“没有在想什么。看月亮而已。”

    月亮皎洁冰冷,永远在那里,但是也永远让人触碰不到。

    银止川手撑在背后,也和西淮一样仰头看着月亮。

    但是他觉得,他的月亮不在天上,而在身边。

    “你为什么总也不高兴啊”

    第二次地,银止川提起这个话题,轻声说“我想逗你笑一下,但是你似乎总也不高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哪里不顺心呢也许我都可以帮你解决外头不太平,盛泱越来越乱了。但是你同我在一起,这条朱雀大道上,永远都是安稳的,没有任何风雨。”

    这是银止川刚才洗沐时,闷在心里酝酿许久的话,好不容易说出来的。

    安稳。

    这着实是一个很动人的词,尤其是在当下的盛泱。

    如果去几条街外的黑巷,告诉那里的人跟自己走,能过上安稳的日子。有衣穿有饭吃,不必担心染病,睡觉时也不用枕着刀,估计会有大把的人争相前来。

    然而此时西淮听了,却只轻轻笑了笑,问

    “银少将军对每一个睡过的人都会说这么些甜言蜜语吗”

    “”

    “我不”

    银止川即刻道,觉得得辩驳一下自己的清白。他哪里对每一个睡过的人都说这种话

    他甚至哪里能用得上“每一个”这种修辞来形容睡过的人

    分明只有一个

    然而西淮却已经打断了他,说“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我不想过”

    他顿了一下,看着怔愣的银止川,说“安稳的日子。谢谢你。”

    “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西淮着实是苍白冷清的容貌,叫人看着就觉得很孱弱似的,需要被保护起来。免经风雨。

    银止川现今看他亲口对自己说出“我不要过安稳的生活”时,竟一时不由得微微怔住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不知道么”

    西淮说“安稳平淡的生活也不适合我。”

    “你难不成要忧国忧民,鞠躬尽瘁”

    银止川怀疑问。他略微拧起了眉头看着西淮,想眼前人曾经同他说过的话。

    西淮是读书人,但是他与林昆截然不同。

    这一点银止川绝不怀疑。

    “不是。”

    西淮略微笑了笑,说道“我也同你讲一个故事吧。关于在这歌舞升平的星野之都之外的、与你所说的最好的日子截然不同的,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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