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女子(四)

小说:隔壁的小书生 作者:少地瓜
    包括白星自己在内的江湖人大多喜爱夜袭,所以她这几日着实花了大功夫观察夜幕下的桃花镇。

    然后她注意到一个细节

    民间百姓讲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街口的馄饨摊子却总要等到很晚才收摊。

    前天她回来时整座镇子都陷入沉睡,偏那边才伴着一点“吱呀吱呀”的扁担声渐行渐远。而昨晚她又在镇上最高的两层酒楼房顶上趴了半宿,一双异色瞳在黑夜中灼灼发亮,发现街口馄饨摊的油灯光亮也是一直熬到差不多时候才熄灭。

    这很不对劲。

    他在空无一人的街口等什么

    或者说,等谁

    今天是白星来桃花镇的第三天,她决定将这个疑惑解开。

    刚一转过中大街,她又远远看见了街口交汇处那点浓重夜色下微微晃动的油火。晚风已经有了点力气,将它吹得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与无边无际的黑暗相比,那点油火实在微弱得不像话,可每次被吹得东倒西歪之后,它又会以惊人的毅力挣扎着重新站起,仿佛有什么使它不能就此熄灭的执念一般。

    这是个很简陋的小摊子,一张四脚矮方桌,四只马扎,摊上半个客人都没有。

    那卖馄饨的老汉显然也知道肯定没有买卖了,所以干脆熄灭炉火,只将自己竭力缩成一团,抄着手在寒风中瑟缩。

    一个摊子,一位老人,一点灯火,无处不透出一种苦苦挣扎的执着。

    为什么

    白星微微拧起眉头,不明白他为何还不离去。

    前两日她曾远远暗中观察过,确定此人呼吸紊乱、脚步虚浮沉重,显然不会功夫,应该不是江湖上的仇家特意来这里埋伏自己的毕竟她也才来到桃花镇三日而已,应当未曾暴露行踪。

    可为什么

    这对普通人而言已经十分冷酷的夜晚,老汉为何非要在无人的馄饨摊前坚守

    而且前两天她记得很清楚,老汉离去时身边还有一个小孩儿,可现在却没有。

    那孩子去哪儿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踏踏的脚步声,白星不必转身就能分辨出来人是个孩子,正是前两日她听见过的脚步声。

    是个约莫八岁上下的小姑娘,穿一身破旧的花棉袄,脑袋上扣着旧棉帽,不断有白色的水汽从口鼻蹿出,然后飞快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那孩子并未发现藏在暗处里的白星,她只拼命向前跑,身体紧绷,仿佛身后有什么怪物在追。

    白星几乎是本能地往她来的方向望了眼连个鬼都没有,唯有一阵凉风吹过,将地上落得几片黄叶托到半空中,半晌却又颓然地落回去。

    就在此时,那一直未动的馄饨摊老汉忽然站起身来,开始慢吞吞地收拾摊子。

    小姑娘倒腾着两条短腿,远远看见熟悉的身影后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

    她飞快地跑到老汉面前,主动帮忙收拾起来,脆生生道“张爷爷,您还没家去呀”

    老汉呵呵笑道“方才有个客人来要了碗馄饨,刚走,刚走。”

    他骗人,这是谎话。

    暗处的白星无声道,因为她分明清楚得很,饭点还没过时,这馄饨摊子就已经没了客人。

    小姑娘不谙世事,并不起疑,只加快手脚开心道“那正好啦张爷爷,今天咱们也一起家去。”

    姓张的老汉笑着点头,“是呀,一道家去。”

    摊子已经被老汉提前整理过许多次,桌椅也不必带走,所以一老一小很快就收拾完毕。

    “吱呀吱呀”的扁担声再次响起,像过去几天一样慢悠悠回荡在空旷无人的街巷中。

    老人蹒跚的背影渐行渐远,旁边跟着个一蹦一跳的小姑娘,宛如严冬苟延残喘的枯草旁傍生的嫩芽,看上去竟分外协调。

    白星的耳力很好,那两人分明走出去很远了,她还能听见小姑娘带着几分雀跃的声音“张爷爷,掌柜的说过几日就要给我发工钱啦,到时候我买一碗馄饨给娘吃”

    “行啊,爷爷给你包碗大个儿的”

    “嘻嘻”

    白星不太记得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只知回过神来时,阿灰已经将她的半边袖子都啃湿了。

    灰色的小马驹眨巴着大眼睛看她,里面满是疑惑咋还不走

    白星跟阿灰对望片刻,忽抬起手按了按胸口里面好像有种陌生的情绪,柔柔的,软软的,就这么凭空升起一股暖意。

    “走吧。”她揉了揉阿灰的大脑袋,眼神柔和。

    而来到小院的门口时,她又愣住了。

    原本空无一物的门槛前放着一只满满的大海碗,她刚蹲下去,就闻到凉透了的食物仍在幽幽散发着的香气。

    白星下意识朝隔壁看了眼。

    她知道隔壁住了个书生,因为每天自己出门时都能听见那头在叽里呱啦背什么书。

    书生呆呆笨笨的,会因为地上一滩水打滑,会稍微活动下就气喘吁吁,会同鸡鸭说话,会为着两只柿子巴巴儿留字条、送鸡蛋。

    她觉得这种经历很新奇,所以收下了,又顺手回了只兔子,却没想到竟还会有第二回合。

    若在目睹老汉和小姑娘的事情之前,白星绝对会觉得这碗看上去鲜香可口的肉有诈,但现在

    她决定勇敢地试吃,不试毒。

    而直到这个时候,白星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距离寻常百姓之家的生活差了究竟有多远

    她连最起码的锅碗瓢盆都没有。

    来桃花镇的头一天,她就去山上打了一头野猪,这两天一直在配着野果烤肉吃,渴了就喝井水。

    烤肉穿在架子上,用短匕首一层一层地削,随吃随取,自然不需要什么碗筷。

    白星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了会儿呆,重新起身去院子里抽了一根细枝条,用短匕将它一点点修理整齐,然后一掰两段筷子。

    “敬活着的人”

    敬活着的每一天。

    白星很郑重的捏着筷子,朝天上的明月拱了拱手。

    她灵猫一般悄无声息上了房顶,迎着夜风俯视隔壁安静的小院,抱着比自己脑袋还大的碗,一口一口扒兔子肉吃。

    房屋年久失修,屋顶上的瓦片略略有些松散,可她踩在上面竟没发出半点声响,犹如一道黑色的影子。

    肉是好东西,哪怕凉透了也不减滋味,反而还因为长时间的浸泡越显风味。

    那小书呆蛮舍得用料,几块肉下去,白星就觉得有辣椒花椒的冲劲儿沿着食管划开,一口气冲到天灵盖,在她光洁的脑门儿上逼出来细细密密一层薄汗。

    兔肉远比其他肉食来的更劲道弹牙,很有嚼劲,越嚼越香。偶尔咬到一块吸饱汤汁的冻豆腐,“啵唧”一声轻响,口腔中便充满了辛辣刺激的汁液,只叫她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一碗兔子肉吃完,连边边角角的肉渣渣都没放过,白星惬意地舔了舔嘴角,这才觉得有点咸。

    唉,该配点干粮的。

    她忽然开始怀念在关外小酒馆吃过的巨大麦饼,外层烤得酥酥脆脆,掰开内部的瓤却蓬松而柔软,若把兔子肉丁夹进去吃,一定非常美味。

    她曾亲眼见过人制作馒头和大饼,觉得并不难,或许明天可以试一试。

    周遭地形已经勘察得差不多,白星次日一早便去了市场,她需要添置一点碗筷和面粉她已经决定要亲手制作馒头了。

    记忆中那位姓白的老猎人并没干过类似的营生,但他曾很不屑一顾的提到过,“那算什么”

    所以,应该很简单的吧

    白星今天起得稍微晚一点,馄饨摊已经出摊了,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昨夜见到的那一老一小两道背影,鬼使神差过去坐下。

    张老汉看到她后明显愣了下,又朝小院的方向看了眼,恍然道“啊,你就是这几天刚搬过来的呀。”

    桃花镇少有外人来,偶尔一两张生面孔就很显眼。

    白星点了点头,“一碗馄饨。”

    张老汉笑出满脸褶皱,一边麻利地烧锅,一边热情道“咱们桃花镇可是个好地方哩,姑娘你才来,老汉就当贺你乔迁之喜,请你吃碗馄饨。”

    白星诧异地看了看他洗到褪色的旧棉袄,没做声。

    馄饨摊的生意不算太好,又过了会儿才来第二个人,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

    他明显带着点宿醉,还没坐下就开始与张老汉寒暄,说得全是“昨儿吃多了酒”“半夜娃娃又闹腾”之类家长里短的话。

    “才刚我看见媛媛那丫头了,”汉子唏哩呼噜扒完馄饨,一抹嘴道,“唉,也是不容易,爹早死,如今娘又病了,她一个八岁的孩子竟要养家糊口起来也是她有志气,前儿我想给银子还不肯要呢。”

    张老汉跟着叹了口气,“倒是王掌柜仁义呢,不然一个小丫头家家的,谁敢用呢”

    “可不是么,”汉子点头道,“寻常壮劳力一个月才三百钱,他只叫媛媛洗盘子就肯给一百”

    两人又唠叨许久,汉子这才排开三个大钱去了,张老汉刚要收拾桌子,却见最开始来的那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桌上只剩了一个空碗和一大把铜钱。

    当天中午,白星望着崭新的笼屉里热气腾腾的半透明状物体陷入诡异的沉默。

    面粉是好面粉,井水是好井水,可为什么会蒸出来这么一锅东西

    她两道好看的眉毛拧得死死的,犹豫片刻,伸手取了一坨出来。

    入手微坠,约莫有一斤上下,表皮皱巴巴的,全面塌陷的饼子看上去呈现出一种可疑的半透明状,跟街面上卖的那些蓬松柔软、洁白如雪、轻柔如棉的包子馒头截然不同

    白星抱着胳膊跟饼子无声对视,良久,坚定地放到嘴巴里咬了口。

    又过了会儿,她沉默着把饼子退出来,手腕一抖,印着牙印的饼子破空而出,砰一声嵌入土墙,扑簌簌震落灰尘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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