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 吉,宜吃喝玩乐。
这两天孟阳过得着实充实,白天做各种好吃的、研究手弩, 晚上还要点灯熬油为自己缝制貂皮斗篷。
骑马出行有个好处快, 但也有个坏处冷。
孟阳这些年从未远行,根本没有出门的行头,如果穿现在的棉袄,一上马就会被冷风吹透, 所以还得是皮裘。
优质皮裘不仅可以遮风挡雨抵御严寒, 在不太炎热的时候还能当做铺盖, 非常实用。
但他没有皮子。
不过这没关系, 百宝囊白星姑娘什么都有。
她原本是打算把王太太退回来的虎皮送给孟阳的, 结果后者直接被吓坏了, 死活不肯收。
“这样好东西给我着实糟践了,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他不配,真的不配
廖雁倒是想要, 但主人不给。
雁雁生气。
后来白星转念一想,这样的虎皮着实太扎眼了些, 眼下孟阳外出经验不足, 犹如三岁小儿抱赤金过市,很容易被人盯上,不穿倒也不是坏事。
于是她便退而求其次,将剩下的几卷貂皮给了对方。
这固然也是价值不菲的上等皮货, 但有虎皮珠玉在前, 竟也有些不大起眼了。
孟阳知道自己确实什么都缺, 再推辞就生分了, 便扭捏着接受。
唉, 他总觉得自己真的被星星养起来啦
他一边缝制斗篷,一边胡思乱想,忽然
他,他这样算不上吃软饭
这个念头一出现,孟阳就有种五雷轰顶的惊愕。
他自己傻了半天,才犹犹豫豫的问白星,“星星,我要是吃软饭的话,你会讨厌我吗”
廖雁就在旁边大声喊道“死狐狸精,你现在不就是在吃软饭吗”
难为你还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白星抬手给了他一拳,坚定道“不会的。”
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回答不够有力,她想了下,又补充道“哪怕你是个废人,我也会给你喂饭的”
孟阳“倒也不必如此。”
我暂且还不至于沦落到那一步吧。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了,年前衙门办差的最后一天,孟阳决定去县城开具路引。
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动身,先预备着吧,省着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因为这两天做了许多吃食,都密密麻麻吊放在阴凉的东厢房内,干净又整洁。再吃饭时就很方便。
熬一点喜欢的粥水,把冷掉的面食热一热,切个冷盘。
炸货吃冷的行,想吃热的,在干锅底下一烘就好,马上就再次变得酥脆可口啦。
孟阳用沙煲煮了山药瘦肉粥。
先把大米熬熟,切一点山药丁子,跟提前用料酒、姜丝等抓板腌制了的瘦肉丝一并丢进去,重新盖上盖子,熬到大米开花,米脂四溢。
肉必须要后放,若放的太早,容易老,就嚼不烂了。
一色炸货都是现成的。
切一点猪蹄冻,夹几块炸藕合、土豆合、萝卜丸子、小酥肉做个炸货拼盘,再来一点麻油拌的疙瘩丝就算平时精心准备的早饭都没有这么丰盛的。
原本也热了几个巨大的肉蛋包子,但大清早上起来胃口还没全打开呢,光这些有油有肉就填了不少,最后包子竟然一口没动。
三人吃了个肚儿圆,把桌子收拾干净,这边溜溜达达往县城去了。
孟阳今天是头一回骑小五,原本还有些忐忑,谁承想上马之后感觉极好。
那周良驹人虽然有点疯,但一身本事还真对得起自己改的名字,对于挑选和训练马匹确实有一手。
小五就一点坏脾气都没有,让快就快,让慢就慢,偶尔还会扭过头来蹭蹭主人的大腿,显然是个温柔的孩子。
“真是乖仔。”孟阳爱不释手地摸着它的脑袋,开心的不得了。
虽然还没到大年三十,但已经有些性急的人家忍不住提前放鞭炮了,一路上都有此起彼伏的零星爆竹声传来,空气中隐约弥漫着熟悉的火药味。
偶尔一阵风吹来,竟也夹杂着紫红色的纸片了。
那是爆竹炸裂后的残骸,随着风满地乱跑,像下了一场红雪。
县城内七成以上的店铺已经关了门,剩下的都是本地人开的,一般都跟衙门一起到大年三十再关,然后转过年来初六或者初八挑个吉祥的日子,放两串鞭重新开业。
路过上回李仁介绍的驴肉铺子时,白星忍不住多瞧了一眼,见确实门窗紧闭,上面用红纸贴着说年后初八才开业的告示后,这才彻底死了心。
唉,驴肉火烧真好吃啊
腊月二十九是真到了年底了,有事儿的也早就抓紧时间办完了,竟难得清闲。
他们到的时候方知县正在后院跟主簿等人说话,忽见外面来了一个衙役,说有人来办路引。
此时安土重迁,凡地方百姓要去外地者,皆须由衙门出具路引,最后由主簿亲自审核批准。
不过本朝对这一块儿相对松散,只要身份不可疑、理由正当,审核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主簿当即起身告罪,方知县正好闲着没事儿,就顺口问了句,“来者何人怎的非等到今天”
腊月二十九好些酒楼饭庄都关门了,一般大家都默认不办公的。有急事的人早就办了,不急的,一般都会等到年后,还真少有人赶着这个时候过来。
那衙役闻言赔笑道“说来也是巧了,就是前办了女休男案子的那个书生,好像叫孟阳的。”
孟阳
方知县忽然来了兴致,端在手里的茶都不喝了,“是他要出去”
衙役点头,“好像是的。”
方知县沉吟片刻,到底是念着老孟大人的情面,“罢了,左右本官无事,把他叫进来吧。”
衙役略一迟疑,“大人那书生身边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看打扮倒像是江湖客,似乎上次也来过,也把他们叫进来吗”
方知县还没说话,主簿已经道“大人,此事不妥,那些江湖草莽常以武犯禁,多的是无法无天目中无人之辈,还是不要与他们过分亲近的好。”
身处官场之中的人,往往对江湖游侠没有什么好印象,他的态度也正是官场上的缩影。
方知县对所谓的江湖也没有太多好感,当即摆摆手,“只叫那书生一人前来。”
稍后孟阳听了这话倒还罢了,唯独白星有点不快。
那县官怎么单独叫他进去别是有坏心眼吧。
孟阳却是知道内情的,“他颇敬重我祖父,故而爱屋及乌。”
方知县确实喜爱孟阳人品,上回他走后还唏嘘不已,只道世事无常,今天见他主动牵来,便忍不住想再说几句话。
“听说你要去外地”方知县倒也和气,叫人上了好茶点心,问道。
孟阳天生沉得住气,闻言说了声是。
方知县沉吟片刻,点点头,“也罢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志向,很好。”
虽然不能科举,但多读书、多长见识总没有坏处的。
见他肯定自己的做法,孟阳也不禁露出一点笑意,又说了声是。
“外面那两个江湖客是你的朋友”方知县问道。
孟阳点头。
方知县微微蹙眉,“你一个好好的孩子,怎么跟他们打了交道”
正经科举出身的人总是对游侠有些偏见的,而游侠之中也确实有相当一部分暴躁冲动,容易招惹是非。
却见一直温和从容的书生忽然进一步挺直脊背,正色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是我的朋友。”
方知县总都觉得这孩子过于腼腆内敛,对自己也过于生疏。当然,双方毕竟刚认识没多久,而且考虑到他的遭遇,这种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此时,书生却忽然变得强硬,活像变了个人。
有那么一瞬间,方知县竟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已故老孟大人的影子。
方知县愣了下,旋即释然。
是了,终究是他的后人。
孟阳说完那话之后还略有些忐忑,生怕对方会对自己的朋友做出什么事,有祸是自己惹了对方不高兴,让路引的事情泡汤。
然而都没有。
方知县忽然轻轻笑了声,看他的眼神也变了些许。
以前他照顾这个孩子,不过是看在当年老孟大人的情面上,可如今,却也真有几分欣赏了。
“你不错。”他点点头,竟带了几分欣慰。
孟阳愕然。
看他这个样子,方知县忍不住又轻轻笑了几声,心情竟然很不错。
倒是自己迂腐了。
林子大了,自然什么鸟都有,即便江湖之中败类甚多,却也不好一杆子打死。
上回那少年侠客虽有些放浪不羁,但说来终归是报打不平,颇有几分侠义心肠,不然自己也不会起了爱才之心想要招揽。
当时骤然听说这孩子竟在自己治下,他最惊讶也最好奇的是一个孤零零的小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
但现在看来,答案似乎已经渐渐浮出水面。
他很懂得适应,也很擅长挖掘。
这话听起来似乎很简单,可说来容易,做来难,落差如此之大,又有几人真能放得下呢。
见方知县确实没有糊弄自己的意思,孟阳也跟着松了口气,回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吗
方知县看出他的心思,当即摆了摆手,显然并不往心里去。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既认为他们可靠,那倒是不错。”方知县又道,“银子可还够么”
孟阳不曾想他会如此和蔼的说这些话,竞有点儿长辈的意思了,不由带了点惶恐和感激,忙道“有的。”
他本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对方一味贬低他的朋友,他未必会忍气吞声。可此时对方如此和气,倒叫他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了。
正经科举出身的人基本都有过游学的经历,所以说起外出,方知县确实有点资本。
“出门在外,不比在家,尤其你们年轻,难免有人轻慢退一步海阔天空,莫要争一时之气,凡事以保全自身为上。江湖的事,”他顿了顿,终究还是说,“能少掺和就少掺和吧”
孟家保全一颗独苗着实不易,那等是非之地,还是少踏足的好。
孟阳认真听着,“是。”
说完,脸上微微带了点羞赧的笑,“我那两个朋友也说江湖不是好玩的,镇上有人想找他们学武艺,还不肯呢。”
这次出门,他也只是瞧一瞧,看一看,并非真有了投身江湖的打算。
“哦”这话倒是有些意思,方知县微微有些错愕。
其实他也没正经接触过几个江湖人,可总觉着大约都差不多的吧好勇斗狠,多桀骜之辈。如今听了这话,倒是对外面那两个小朋友有了一份好印象。
是个看的清的。
“若果然如此,你倒是交了两个不错的朋友。”方知县说笑道。
孟阳抿了抿嘴,也跟着笑起来,“是,他们很好。”
方知县看了看天色,“罢了,你过来一趟不容易,倒不好叫他们枯等。去吧,若有空,不妨去街上逛一逛,也还有几家店开着。”
孟阳道了谢,又行了一礼,这才退了出去。
只是到门口时他又停住,转身朝方知县道“大人,过年好。”
方知县愣了下,忽然笑了,是那种真心的笑。
“过年好。”他说。
因为有知县大人明显的庇护在前,孟阳接下来去办理路引时非常顺利,没有一点阻碍,不一会儿就办完了。
路引拿到手的那一刻,孟阳忽然有些莫名的激动。
他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这么多年来都蜗居在桃花镇中,是真的没钱吗倒也未必。
正如赵先生所言,写诗词歌赋的本子卖的可比写话本要好多了,若他真有心敛财,每年收入再翻几番,甚至十几番并非不可能。
但他没有。
他只是觉得世上好像没什么值得自己留恋,偏又不舍得死,所以只好一天天熬日子。不是不想出去,类似的念头其实也起过许多回,但每次又都被自己打消了。
他怕,怕出门,怕外面世界的恶意再次降临到自己身上。
所以他一直在逃避。
刚见面时廖雁瞧不起自己,倒也没有错,因为那时的他确实很懦弱,连独自面对世界的勇气都没有。
可现在
孟阳紧紧抓着路引,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与某个曾经的自己告别。
他觉得自己随时可以勇敢的踏出一步。
我确实有点不一样了,他想。
孟阳找到白星和廖雁时,两人正跟一个衙役说话,瞧样子倒有几分熟稔。
“事情都办完了”见他出来,白星十分高兴,主动迎上前去。
孟阳把路引给他看,心中忽然生出几分雀跃,“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出去玩啦”
廖雁哼了声,抱着胳膊道“就怕你到时候会哭鼻子嘞”
孟阳很认真的保证,“有你们陪着我,我肯定不会的。”
他见李仁正盯着自己瞧,便问道“这位是”
也不用白星介绍,李仁爽朗一笑,主动抱拳道“我叫李仁,是本地的捕头,原先也在江湖中混。”
孟阳作了个揖,“原来是李大人,失敬失敬。”
李仁哈哈大笑起来,“我算哪门子大人不过胡乱混口饭吃罢了,小先生莫要取笑。”
他与孟阳略略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对白星道“我本想找到那马贩子警告几句,不曾想他在本地做完买卖之后已经先行离开,大约是要往西北去的,这倒是不好办了。”
马匹价高不易得,除了官府之外,消耗最大的就是武林人士,而那些马贩子走南闯北,三教九流都打交道,无疑是消息最灵通的一批人。
消息灵通就意味着容易走漏风声。
白鹞子在桃花镇的消息本就是一个马贩子最先漏出来的,李仁既然收了白星的钱,自然想把事情办的周到一点,所以前两天还特意派人去找了那马贩子,想要警告一二。
万万没想到自己慢了一步,对方做完了本地买卖,已经先行离去。
他如今也不过是个小捕头,只有二三江湖朋友在侧,对方既然离了地盘,再想办什么,却是有心无力了。
白星点点头,也没有觉得意外。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自己没有选择藏头露尾,暴露行踪也只是迟早的事。
她略一沉吟,又掏了一块银子递过去,“既如此,劳烦李捕头帮我放出话去,就说有人见白鹞子出现在绥山州。”
桃花镇于她而言,仿佛一片世外绮梦,如此绚烂又如此平和,她不想连累镇上的人。
而且桃花镇也确实太小了一点,官府人手有限,扛不住太大的风浪。
但往上数一级的绥山州就不同了,不仅长期有兵力驻扎,而且听说投靠地方官府的江湖好手也不在少数,到时候即便有人找自己寻仇,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
廖雁瞧了她一眼,没做声。
但是也没有反对。
李仁立刻就明白了她的用意,倒也跟着松了口气。
在其位谋其事,如今他毕竟是吃公门饭的,至少也要对得起身上的官皮,自家地盘上的灾难自然是越少越好。
他自己就出身江湖,自然明白江湖人难以管束,若真引了他们来
“姑娘放心,此事交给我去办”李仁拍着胸膛保证道。
告别李仁之后,白星等三人就开始撒欢逛街。
其实这个时候街上的店铺和摊子基本都收了,远不似寻常日子热闹,甚至可以说有点冷清,但他们就是很高兴。
这会儿街上出来闲晃的大多是本地百姓,个个穿新衣戴新帽,容光焕发,手里提上二三样点心糕饼,正趁着年前走亲戚呢。
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了大红灯笼,贴了新鲜的红对联,里里外外洋溢着喜气。
有成群结队的小孩子跑过街道,空气中留下他们肆意的欢笑,久久不散。
白星掏钱买了糖葫芦,三人一人一串举在手里边吃边走,然后就在街角处发现了被人围的水泄不通的卖烟花爆竹的摊子。
其实围过去的人也并非都想买,不过年底闲来无事,想着人多热闹,这才跟风的往那扎。
“我们买点烟花爆竹吧”她眼睛亮闪闪的提议说。
儿时她跟义父住在山林之中,最忌惮烟火,自然从没放过。
后来独自一人行走江湖,居无定所,四处流浪,自然更没有放烟花的心情。
所以哪怕她曾在逢年过节时见过无数次绚烂的烟花,却没有一朵是自己亲手燃放的。
当然,以前白星总觉得烟火也没什么好玩的,不过一团稍纵即逝的火星,须臾之后重归宁静,扑面而来的却是加倍的孤寂和清冷。
可现在,就忽然觉得有意思。
大约是几个人凑在一起过年,本就不该缺了灿烂的烟花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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