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狗不断汪汪叫, 声音嘶哑,看向大夫的目光亦凶恶无比。
黎恪生怕他做出什么事来, 忙带着大夫靠边送下楼,临走前,给姜遗光使了个眼色。
姜遗光表情没有变化,大夫被黎恪拉走后,他低头对那只狗说“我似乎估计失误了,而且, 你也隐瞒了消息。”
“如果你们只是得罪了王家人,等找回九公子,以他的身份让知府施压,再许以钱财, 让王家放人, 完全可行。”
“但现在”姜遗光蹲下去, 蹲坐在大黑狗身前, “你没有告诉我,你们害死了人, 王家人不可能放人了。”
大黑狗嗷呜嗷呜叫起来, 声音凄厉, 不断摇头。
“你在否认什么”姜遗光问。
大黑狗在他面前拼命摇头,又去抓他衣服, 不断用前爪伸出来去扒拉他, 放在他身上, 又拿开,再放他身上,再拿开。
“你想说,不是你们做的”姜遗光问。
大黑狗汪一声, 点点头。
姜遗光问“如果不是你们做的,王家小少爷为什么会死”
大黑狗摇摇头,支起身子,前爪试探地放在姜遗光脑袋上。
姜遗光没有躲,于是大黑狗碰了碰他用于束发的木簪,低低叫一声。
姜遗光问“你要这个”
大黑狗“汪。”
姜遗光抽出簪子,放在手心,递过去。
大黑狗用爪子努力勾住簪子,做出往前丢的样子,又把木簪放在姜遗光手上,勾住他的手带着去碰他心口,再汪汪叫两声。
姜遗光懂了“不是你们的人扔的刀,是王家小少爷让别人扔的”
大黑狗点点头,汪一声。
要不是这样,他也不敢先跟着姜遗光到处跑。
刀确实是他们的,可又不是他们的人扔出的飞刀。
但是听那个大夫说,王家觉得是他们害死了王少爷。
姜遗光“我知道了。”收起了簪子。
难怪那群人差点扔中自己以后,怎么还敢拿客人当靶子
姜遗光说“即便如此,在王家人眼里,也和你们脱不了关系。”
大黑狗又激动地嗷呜嗷呜叫起来,前爪一个劲儿刨地,目光凶狠。
黎恪送了大夫离开,回来就看见一人一狗蹲坐在地上交流,不由得捏了捏眉心。
善多的头发被拆了,披散下来,蹲下来瘦小一团,背对着自己,看上去也像只什么小动物。
令黎恪不免有些心软。
他示意姜遗光单独和自己过来,大黑狗留在原地。
他说“我刚才问了那大夫,大夫说王家小少爷确实死了,王家老爷气昏过去,这样一来,王家必不会善罢甘休。那杂耍班子恐怕有危险。”
这事儿实在难办,人在王家,谁也不知他们会不会私下用刑。
姜遗光道“我问过,王家少爷不是他们害死的。”
黎恪一惊,眉头皱得更紧“可王家人不知道,他们都说是杂耍班子的问题,他们不会放过那些人的”
此时,兰姑的房门也推开了,她睡了许久,总算觉得好受了些,洗了脸出来寻人,见他俩凑在角落里嘀嘀咕咕,过去问“你俩商议什么呢”
黎恪知她去过王家,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
兰姑有些为难“我和三娘去王家时,知府大人说过要将那几人转交到衙门,王老爷也同意了。”
她不禁迟疑“王家应该不会下死手吧”
黎恪叹口气“怕就怕因为王少爷的死,王家不管不顾要报复。”
兰姑只觉得这真是一笔麻烦账。
她和三娘知道的太晚了,便没尽力,从头到尾跟着大黑狗知道真相的姜遗光又没来得及见到王家人。
或许是因为在镜外,她和黎三娘就失了些警惕心,一点点疏忽,就致使事情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去。
“天都快黑了,现在也没法去府衙,只能去王家先探一探。”兰姑道,“三娘在哪儿”
姜遗光道“她去王家请大夫后,至今未归。”
又是王家
“三娘不会轻易离开,恐怕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兰姑道。
兰姑心想其实也没过去多久,不过一天而已。
可若是王家要在自己家中处死几个人,一天足够了。知府也不会真的为了几个外来人大动干戈,最大可能性是借此机会打压王家,再从中谋利。
只希望王家人还没来得及动手,又或者,多少顾念一点知府的权威,把人转送官府。毕竟不论是不是杂耍班子的错,他们都不能动用私刑。
姜遗光道“不管怎样,我先去王家看看。”
兰姑劝他“非你之过,你也没想到。只怪我和三娘没坚持要王家放人。”虽然当时要了,王家也未必会放人,但至少能拖延一会儿。
黎恪迟疑着,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要是他们已经死了呢”
姜遗光道“那就问他想不想报仇了。”
正说着话,忽地,身后那条大黑狗疯狂地叫起来。
姜遗光回过头,就见大黑狗咆哮着一跃窜上围栏,直接跳了下去。
“哎”黎恪还没来得及拦住,那条大黑狗已经消失在眼前,目瞪口呆,“他要做什么去”
姜遗光同样翻身跨过围栏,一跃而下,稳稳当当落在平地,顺手把长发捞起随意扎好“我跟去看看。”
说罢,他俩的身影便跟一团风似的卷出大门,不见了。
黎恪扭头,看见兰姑也跟自己一样头疼,兰姑道“还是跟上去吧,指不定惹出什么祸来。”
姜遗光不会主动惹事,可难免被纠缠上。
两人一前一后下口,黎恪不忘和九公子说一声。九公子还躺在床上,刚想让他们等等自己,这两人就没影了。
姬钺“”
姬钺叹气“真是欠了他们的。”不得不起身穿衣,打理好后,同样下楼。
大黑狗跑得很快很快。
今日天黑得也快,好似一眨眼,太阳就落山了,街上没几个人影。
听说前日游神夜,二郎真君的神像出了岔子,神仙们不满意,导致那晚鬼怪作祟,害死了好几个人。
有书生,也有闲汉,就连王家的小少爷也被害死了。
这消息一出,晚上便没多少人敢出来闲逛。
只有衙役还在四处搜寻,连同王家的一众家丁。
闽省各府城的知府手中都有兵马,钱粮充足,招的衙役便不少,平常一个县的衙役不过数十,本府的府城所招衙役却足有上千,着青衣、皂靴、红腰带,日日巡逻。平日若有个什么犯人,总是出不了府城就被抓住。
那几具尸体都被拉回府衙去,仵作验过后,都说是狗咬死的,还是大狗。
如今夜,他们就在找游神晚吃了人的野狗,手里提了棍棒、竹笼、麻袋等事物,看见了大狗便一伙人围过去,扣竹笼或套麻袋,然后乱棍打死。
这一天下来,他们就打死了七八条大狗,都准备带回去给兄弟们炖一盅狗肉煲吃。
巡逻到一家客栈外,忽地,眼前好似刮过一团黑色的风。
紧接着,又有一道身影跟着追过去。
风中传来大狗呜呜汪汪的叫声,领头的衙役才反应过来,大叫道“那里也有狗,去抓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一众衙役跟着追过去,可那一人一狗跑的实在太快了,没多久,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眼前,再追不上。
再往后,客栈里出来两个人,各自骑了马快步往这边来。
“停下,停下”衙役们冲那两人喊道,“你们怎么回事这条街上不许骑马,晚上也不行。”
兰姑和黎恪被拦下,黎恪听不大明白,兰姑解释道“各位好汉,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只是在找人。”
她问“请问各位好汉有没有见着一个小郎君和一条狗一条大概有人腿那么高的黑狗。”
夜里,几个衙役都没认出兰姑,领头衙役眯了眯眼,问“你找他们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兰姑道“那小郎君是我弟弟,家中爱犬来不及栓绳忽然跑出去,他才追出来。”
领头衙役眼珠一转,道“正好,随我们一块儿去找吧。他们往那个方向去了。”
兰姑心一沉。
衙役所指的方向正是去王家的路。
他们又去王家了
离王家不远的一条街,黎三娘停在街尾。
那道鬼影出现得格外突然,猝不及防下,她也被狠狠吓了一跳,当即飞身下马,用镜子照了过去。
这就是用镜收鬼的坏处了。
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山海镜本就聚阴,收了鬼的山海镜更是能将原本没有意识的鬼魂都吸引过来。
更不用说,本就诡异频出的闽省。
黎三娘的动作很快,她虽是下马,可手却仍旧牢牢地抓住缰绳,衣袍带风在空中划了半个圆。伸手将那鬼魂收进镜中后,足尖在地面一点,又翻身重新坐回马上。
“驾”她狠狠一抽马鞭。
马却纹丝不动。
而后,马儿仰头嘶鸣,四条腿都软下去。
黎三娘瞳孔一缩,在马重重倒地前的瞬间闪身跳开。
也正因如此,她抬起头的瞬间,看到了那群人。
那一列倒立着、跳动行走的麻衣人,静静地“站”在墙边。
白色略有些发黄的麻衣表面,慢慢渗出鲜血。那些人倒立着,倒过来的脑袋一直静静地转向黎三娘。
黎三娘同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垂下眼睛,让自己的余光能够注视到那些尸体,却又不和他们对视上。
她身边是一具马尸。
不一会儿,那马的尸体也逐渐动弹起来。
头和长长脖子扭动、抽搐着。
马的脖子很长,鬓毛在地面不断摩擦,发出沙沙声响。而后,便是令人牙酸的骨头扭断的声音。
马竖起的脖子被强行扯断,拉平,而后,四条腿开始抽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把这匹马扶起来似的。
只不过,是倒着扶起来。
马渐渐侧翻,变得平整的背脊连同马脖子贴在地面,靠着墙,四条腿都高高竖起。紧接着,马脑袋一歪,那双原本圆亮此刻也变得混浊的眼睛,同样看向了黎三娘的方向。
在这时,黎三娘忽然产生了一种上下倒置的错觉。
就好像他们那样倒着,才是正确的,自己这样两条腿站着反而是种错误。
她忽然间也很想倒立过来,用头跳着,往前行。
黎三娘深深的吸了口气,另一只没有握着山海镜的手,指甲狠狠地掐进手心。
不,她不可以被迷惑。
那些东西,依旧在墙边看着她。
这条道路,无论往前还是往后,都通往无尽黑暗。
只要她被鬼迷惑,倒过了身形,她就会跟这些鬼一样,永远地迷失心智。即便有山海镜在,命能保住,可那又怎样呢
要不要收走他们
黎三娘额头渗出冷汗来。
她收的鬼,真的太多太多了。
黎三娘想起了上一次入镜,刚进去,她就感觉到自己怀了一个鬼胎。
因为那个鬼胎,她差点死在里面。
要是再收鬼,她恐怕真的会死在下一场死劫中。
十八重死劫,她下一次,就是第十一次了。据说,第十次后的死劫,难度远远高于前十回,甚至完全没有可比性。
可是如果不收了它们,自己怎么可能离开
人,是没有任何手段和鬼相斗的。鬼对人类也没有任何同情、怜悯之心。生前再善良高洁的人,死后都会变成恐怖的厉鬼。
她从过往几年带血的教训中深深地意识到了这点。
该怎么办
那些嘶哑、含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听不清,但黎三娘知道,它们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让她跟着一块儿走。
不不能答应
黎三娘僵在原地,微合上眼睛,只留出一点点缝观察外界。
她能察觉到,有一个无比恐怖的东西,正慢慢向自己凑近。等那东西注意到了自己,她就一定会死
不,不会的。
有山海镜在,她不会死,只要不受厉鬼蛊惑就好。
坚持住,等这些鬼走了,她就能离开了。
黎三娘不断鼓励自己,平复下因为因为那东西靠近而不断狂跳的心。她整个人都崩得死死的,像拉紧了弦的弓,仍旧被不断往后拉。
只要再用力一些,这把弓就会受不住力,砰一声断裂。
“汪汪汪”
忽地,一声嘹亮刺耳的狗叫传来。
“汪汪汪汪”
不像是真正的狗叫,反而像个男人学出的叫声。
在狗叫响起的一瞬间,黎三娘只觉得环绕着自己那股恐怖到极致得将她几乎逼疯的气息,在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惊愕地抬头看去。
远处近乎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长街,此刻照下了清冷月光。一旁倒立起的马尸体好好平躺在地面,身后,那些麻衣人也不见了。
狗
一条大黑狗咆哮着跑来。
它似乎已经叫了很久,声音沙哑,可仍旧大声地叫着。他跑得很快,几乎是眨眼睛,就冲到了方才麻衣人呆着的地方,伏下身去嗅嗅闻闻,喉咙里发出悲怆呜咽声。
从那双似人非人的圆圆的眼睛里,落下一滴泪来。
“是你”黎三娘讶异,“多谢了,你怎么来了”
大黑狗嗅了一会儿,呜呜咽咽落泪,黎三娘小心地试探着要靠近它,那狗却猛地支棱起身,一跃冲出去。
“三娘”身后传来姜遗光的声音,“拦住它,它想去王家”
他跑得实在太快,中途又各种走小道钻狗洞,姜遗光好几次差点跟丢,好不容易才追上。
黎三娘什么也不问,道一声好后,足尖一点,飞奔过去。
“别激动,要去王家等我们一块儿去。”黎三娘说。
只是,她不会闽省语,那狗听不懂,见她扑过来,一个急刹回身,后腿回缩蹬在地,高高跃起
一爪子狠狠划在黎三娘手臂,鲜血四溅。
黎三娘本可以拔刀相拦,可在出刀的瞬间犹豫了。
她一出刀,非死即伤。这条狗,不,这个人,他救了自己一命,还救了黎慎之和九公子。
因为这一瞬间的犹豫,便被对方划在了手臂上。
狗眼里闪着凶光,张开嘴,咬上黎三娘肩头。
剥去了人皮,穿上了狗皮的人,这么多年活下来,和狗再没什么两样。
张大的口里,犬齿森森,黎三娘躲得再快,也因为胳膊上传来的剧痛慢了些,叫它咬在肩头,撕下一块肉。
“嘶”黎三娘吃痛,也顾不得什么恩情不恩情了,一拳将它打飞出去几丈远。
一切发生得太快。
姜遗光飞奔过来,转头看一眼黎三娘,再度去追那条狗。
大黑狗嘴里咀嚼着人肉,眼里闪着比狼还凶狠的光,落地后滚了几圈,顺势跑远了。
它的目标很明确王家。
王家老爷今日早早就睡下了。
王家上下缟素,骅儿的生母还在她干娘那儿,只让下人回来传话,说干娘救不回来,她在干娘家小住几日,给骅儿祈福。
王老爷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
王老爷闭上眼,就觉自己走在一条古怪的路上。
这条路又黑又长,没有灯,湿乎乎的,两边墙又高又窄,他就走在路上,前前后后都是人影。
他看不清那些人,也看不清自己,他感觉很危险,想回头,可他却知道,自己没办法回头了。
一回头,只会掉入更恐怖的深渊。
慢慢的,他闻到了一股花香。
那是芍药花的味道,冷冷的,从黑暗潮气中袭来,直往他鼻子里钻。
和芍药花香一同飘来的,还有浓郁甜腥的血腥味,连带着一股似乎是猫死后的那股又香又怪的甜香气。
“爹,救我”他听到了骅儿叫他的声音,骅儿在哭着求救。
王老爷急忙道“骅儿不哭,爹请来了最好的大夫,一定能把你救好。”可是他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汪汪类似狗叫的声音。
王老爷满头大汗。
他发觉自己陷入了梦魇中,可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是骅儿托梦吗
“骅儿骅儿我是爹,你看清楚。”他在梦里焦急大叫。
可不论他怎么喊,他嘴里发出的都是汪汪狗叫的声音,脑袋也一阵阵发疼,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却发现有哪里不太对劲。
还是人的脸,没有变成狗,为什么会这样
“王老爷,我们冤枉”
“王老爷不是我们害的小少爷您为什么不听呢”
“王老爷,我们冤枉真的不是我们干的”
“求求你了,老爷放我们走吧我们一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他发现队伍忽然停下来了,前面那个人转过身看着自己。
他终于察觉了哪里不对劲。
一条路上,所有人都是倒着的,倒过来,用脑袋在路上,一跳一跳地往前走。
他还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打往死里打打死了老子给他们烧纸送灵”
“一群贱民,也敢害了我家骅儿。”
王老爷惊慌起来“不,不是我也是,我也是被蒙蔽了,我没有要你们死。”
他的声音继续从四面八方传来。
“打死以后,记得头朝下埋了。”
“我就是要这帮贱民永世不得超生,死也别想死得安宁。”
王老爷惊慌失措“不不不,我不是,这不是我说的,我没有你们要找就去找吴管家,是他说的”
那些人回过头,王老爷才发现自己被里里外外包围起来,身上传来剧痛感。
一瞬间,天旋地转,他被丢进了柴房里。
被拖了出来。
他忍不住张口,脱口而出却是陌生声音的求饶。
“求求你们了,真的不是我们,是小少爷自己拿了飞刀和家丁们玩的。那些家丁诬陷我们”
“让我们去见王老爷真的不是”
他的嘴被堵上。
棍棒劈头盖脸打下来。
打完了,还有鞭子,鞭子打完了,又换成棍子,棍子打断了,家丁们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脚。
有人拿粗盐化进水里,泼了他一身。
盐水浇在伤口上,痛苦无比。
“唔唔”王老爷目眦欲裂,猛地从床上惊坐起。
他发觉自己浑身,出了一身汗。
“老爷,怎么了”躺在身边的女子柔媚笑道,用手帕给他擦汗,怜惜不已,“可是梦见了小少爷”
“滚。”王老爷让她下去。
年轻女子立刻裹了衣服从床脚下溜下去,要走,推开门的前一瞬王老爷又叫住她,“等等,就留在这里。”
王老爷咽了口唾沫“给我倒水,就在这儿,哪都别去。”他指了指床头。
年轻女子连忙给他倒了水,小心服侍,擦净汗后,蜷在床边不敢发出动静。
王老爷很满意这女子的识趣,渐渐从那个恐怖的梦中拔除惊惧感,眼皮逐渐靠拢。
忽地,他听见了响亮的狗叫声。
还有家丁们慌乱的脚步声,惊叫,大喊,越来越近。
“怎么回事”他猛地惊坐起。
年轻女子也一溜烟爬起来,惊恐地靠坐在床边。
“快放箭不能让它惊动了老爷”
“逮住他”
房外有人大叫。
紧接着,嗖嗖箭雨声响起。
外头的灯全都亮起来了,灯火通明,把这一片儿照得跟白日也似。
大黑狗在假山里逃窜。
黑夜中,他就像一道黑影,没有人能发现他,可这会儿灯全都点起来,他这样庞大的身躯便格外明显。
他不断躲避,还是被箭擦伤,叫声愈发凄厉。
大黑狗狂吠不止,声音传遍了王家上下。
“连条狗都射不中,你们干什么吃的”
“打中他,打中他”
“前几日老爷捕猎的兽夹呢拿出来,全部安上,不能让它跑了。”
“看门的人怎么回事连条狗都能放进来撒泼”
管家气急败坏,管事的你推我我推你互相指责谩骂,家丁们围追堵截,婢女、小妾们惊叫躲避,被咬伤的人痛苦哀嚎。
还有些人被一口咬在喉咙,咬死了,其余人抱着他的尸首哭。
“打死它”
“这疯狗逮住他”
王老爷听了一会儿才明白怎么回事,自己家中竟然能窜进一条狗来咬人不由得大发雷霆,又不敢推门出去,踢一脚跪在床头的女子“去和他们说,谁抓住了那条狗,赏二十两银子。要是当场打死了,赏三十两。”
女子没奈何,只能壮着胆子出去,找了管事的把话说了。
管事的立刻大声喧嚷起来。
这下,那些人兴致更高,原先手里拿棍子的,都换成了铲子铁锹或者菜刀。
远处射箭的也不遑多让,彼此商量好后,一簇簇箭雨将大黑狗从假山后逼出来,一脚踩进了兽夹中。
大黑狗剧烈挣扎,惨叫不止。
一众家丁们喜出望外,争相扑过去,棍棒长刀,一下又一下。
很快,大黑狗便没了气息。
“那兽夹是我放的。”
“我刚才射箭把它逼出来的,我要是不逼出它,你们也打不着。”
“最后是我砍了它脖子一刀才砍死的,你们的棍子哪里打得死这畜生”
家丁们争执起来。
那畜生折腾了大半夜,总算死了。
王老爷也松了口气。
他听一个管事说,那大黑狗好像就是杂耍班子养的,那天因为太凶了乱咬人才没被捉回来,原先的一点愧疚都悉数变成了憎恶。
不过一群贱民,一个畜生,竟然把他王家折腾成这样。
要是传出去,他王家要变成整个槐安府的笑料
管事恭敬地询问“老爷,那狗该怎么处置”
王老爷冷哼一声“炖了,那些打狗的有功让他们分着吃。”
管事的哎一声,恭敬退下去。
王老爷这才松了口气。
越想越恼火。
这群无法无天的畜生、贱民。
死了还要不安分。
等天亮了,他就请人做法,让他们魂飞魄散。这条狗也是,不是忠心护主吗一道送下去。
王家围墙外,匆匆带着黎恪和兰姑二人,在角落发现了姜遗光。
他们二人先碰上受伤的黎三娘,托跟着的衙役把三娘送回去后,再按着黎三娘的指路跟过来。
姜遗光正给自己包扎伤口,身上血淋淋的,一看就知是被野兽利爪和尖牙划破的,比起黎三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他的神色却很冷淡,自个儿扯下布条,整整齐齐裹好腿上的伤,又去擦腰上、胳膊上的伤口。
“善多,你也受伤了”黎恪忙问。
姜遗光嗯一声,不好奇他们怎么会来,往王家又高又厚的围墙方向看一眼,扶着墙慢慢站起身。
脚下一个趔趄,裤腿上渗出血来。
他盯着自己腿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摸,发现伤口确实包扎好了,只是血太多,从里面渗出来,便没管。
黎恪心下不忍“伤的这样重,我背你吧,别逞强走路了。”
兰姑也满是心疼“善多,快回去上药。”
姜遗光道“没关系,我可以走。”他看一眼黎恪,直白道,“你走路太慢了。”
其他几个衙役听说那狗进了王家,敲门去问,王家门房都被咬死了,几个家丁听见声音去开门,听他们问起狗,嘿嘿一笑。
“确实,刚才有条不知道哪里来的疯狗闯进来撒泼,被咱们抓住打死了。”
“死了就好,死了就行。”衙役说道。
转头往记事的小本上划一道,示意他们又抓住一条狗。
姜遗光低头看自己的手,也沾着血,大多是自己的,也有那条狗的,他平静地说“我没拦住,让它跑进去了。”
心里难过的黎恪连忙说“这不是你的过错,你也不想。”他看着姜遗光都觉得疼,不由分说道,“事已至此,快跟我们回去。”
兰姑亦安慰他“他也算自己给自己报仇了,善多,你不必介怀。要怪,也只怪我白日和三娘没有坚持把人带出来。”
姜遗光眨眨眼,嗯一声。
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都是跑着来的,马不够,也没有马车,黎恪执意要背姜遗光走,给后者拒绝了,自顾自一瘸一拐走在几人身边,回客栈去。
一到客栈,九公子就被他们的惨状震惊了。
“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姬钺愕然。
姜遗光不说话,回到自己房间,其他几人担心他,都跟了过去。姜遗光也不在意,自己解开方才包扎的布条,其他几人又是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不只是爪子划伤,和黎三娘一样,腿上也咬了块肉下来,血淋淋一大块,深可见骨。
他竟也能忍着走回客栈。
姜遗光洗干净手,拿了一些之前积月没有用完的烈酒,干净白纱布沾湿,一点点把上面沾着的碎石块和一些不知什么的脏东西擦下来。他的手很稳,处理好,血不流得太厉害后,自己上了些金疮药,再用纱布一圈一圈系起来。
而后,又是身上,手臂上。
背上的划伤自己实在够不着了,只能请黎恪帮忙。
兰姑去帮着黎三娘了,九公子靠着床,就见黎恪疼得脸都皱起来,小心地给姜遗光处理,反而姜遗光一脸平淡,好像受伤的人不是他似的。
“下回可别冲动了,保住自个儿最要紧。”黎恪叮嘱他,“听说被狗咬伤抓伤的人之后都会发热,你要小心些,白天请了大夫来看,不准仗着自己处理好就不当回事。”
姜遗光嗯一声,答应下来。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说。
“他的尸体,王家人会怎么处置”
王家打死了人,可以拉去埋葬。
打死一条狗呢
大多数人恐怕都会把狗吃了吧
黎恪想到这个问题,背脊一凉,和九公子对视一眼,皆有些无法想象。
吃了人肉的狗,并不是狗,是人。
披着狗皮的人又被人吃了。
王家,厨房。
锅里炖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肉,加了花椒、八角、桂圆干,还放了枸杞,浓浓肉香飘出来。
一屋子家丁捧碗等着,喜笑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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