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辽袖换好衣裳出来时, 文凤真双手撑在扶栏,眺望京城万家灯火, 夜风有一下没一下吹拂鬓边青丝, 难得安静。

    他不疾不徐开口“辽姑娘,你是如何知道鹿门巷即将修建贡院的”

    辽袖一怔,略一思索, 开口“鹿门巷倘若真会修建贡院, 那便好了,起先选这个地方,不过因为价钱最低, 还以为要砸手里了。”

    她撒谎时低下眼帘,确实有进步, 掩饰住了眸子的慌乱。

    文凤真一眼也没看她,手里抚弄一块墨,指尖生香。

    “那你是否知道,提议在鹿门巷修筑贡院, 是我的意思。”

    辽袖略微诧异, 她只知道鹿门巷即将修筑贡院, 并不了解背后是他的手笔。

    依着他的脾气, 只怕愈发怀疑了。

    “殿下连旁人住在哪里, 也要查个一清二楚吗”她怯生生的, 强作镇定。

    文凤真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换好的衣裙,淡绿绸裙, 小脸在灯火下如昭昭明月, 看着比之前顺眼多了。

    不由自主下移, 落在她腰间, 绸料之下,长着一颗小红痣。

    他虽然什么也没看见,眸光蓦然滞涩。

    他已经验证了,辽袖就是梦里的小兔子面具。

    这个梦预示着什么,还是过去发生的事呢

    他从不信神佛,此刻不免生出疑心,她是给他下药了,才会做出那些荒唐的梦吗

    “你从哪儿得的消息,还是被托梦了”

    文凤真蓦然走近了,微微倾身,一只手搭在她身侧的桌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想将她身上的迷雾拨开。

    她清甜得就像一只刚从冰凉井水捞出来的新鲜梨子。

    “殿下”

    辽袖不喜欢这股炽热,他烫得像个小火炉。

    她抬头,本是想伸手一挡,金灿灿的手链冷不防一划,撞他下巴,划出一道血痕,血珠渗出。

    “嘶”他低头,指腹抹上血痕。

    辽袖瞳仁微缩,小脸煞白,做错事了似的退后几步。

    他起身,恍然未察,心底思索问题出在她身上的淡淡香气吗

    冯祥眼见出了事,连忙将辽袖请了出去,生怕殿下找她麻烦。

    文凤真推开窗子,呼吸了好几口冷气,从绣囊中摸出一颗解毒药丸,送进口里。

    冯祥小心翼翼递上膏药“殿下,您下巴没事儿吧。”

    微露打湿屋瓦,他羽睫微垂,玉白的手指摸到了下巴的伤口,刺疼,反复摩挲了两下,指腹染上温热的红。

    他放在唇畔,望着酒楼下落荒而逃的少女,轻抿一下、两下。

    眸底生出细碎的光芒。

    冯祥略微诧异,殿下受了伤,竟然格外高兴的样子。

    辽袖关上屋门,将皓腕上的金手链一把拽下来,扯坏了,细小的金珠溅落得到处都是。

    “姑娘,您怎么了”雪芽将金珠一颗颗捡起来。

    辽袖吩咐“那些绸缎,咱们用不了,都捐给寺庙,或者赈灾。”

    “姑娘”雪芽不太明白。

    她回想自己划伤了他的脸,不禁有些后怕,一觉沉沉睡去,一直睡到晌午,粉嫩的脸颊被日头晒得微红,新鲜稚桃上微微绒毛,醒来时神清气爽,景和春明。

    反正她已经得罪他了。

    雪芽忙着早起摊煎饼,做五谷黍糕,拌银丝面。

    这时候地气还薄,关外山脉连绵起伏,阻挡了大部分寒流。

    她略有些咳嗽,听到车马声,她不禁蹙眉。

    冯祥站在料峭春风中,揣着袖子“老奴不敢来叨扰您,只是有重要的事。”

    辽袖想起昨夜弄伤了他的脸,不禁有些心虚“何事”

    冯祥收敛神色“这事与姑娘有关系,您上回不是险些坠马吗殿下那边已经查出来,究竟是谁给马动手脚。”

    “是谁”辽袖疑惑问道。

    冯祥慢慢一笑“殿下说,您想知道真凶是谁,便回府一趟。”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老祖宗她也很想您。”

    辽袖心神微敛,她猜过很多人,毕竟才来京城半年,谁会如此憎恶她,谁会设下这种必死之局。

    但每一个人名蹦出,都被她摇头否定了。

    他要告诉她这个人是谁,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辽袖用过了早饭,瞧见冯祥还等在外头,踌躇片刻,披上了斗篷,上了回府的马车。

    一路上马车摇摇晃晃,她低头,望着手腕上被金链勒出的红痕,擦过他脸颊时,鲜艳欲滴的血珠。

    淮王府中的各色花木都被藏在深窖中避寒。

    辽袖在书房坐定,一方红木桌上魁星形的茶壶袅袅白烟,茶香扑鼻。

    文凤真一身家常便服,血痕似乎没有涂抹药膏,落在玉洁的下巴,触目惊心,暗影中,生出几分不可揣摩的妖异。

    “辽姑娘,喝茶,好茶配好水。”他温和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斯文有礼。

    辽袖瞥了一眼庭院中,潺潺清泉,一小管翠竹,下头接着木桶,铺垫了白绢与珍珠细沙。

    滴滴答答,不一会儿清澈的泉水盛满了木桶。

    文凤真让人将茶盏递过去,敲了敲指节。

    “用了辽姑娘的法子,催融的雪水果然软很多。”

    辽袖没工夫喝茶,放下茶盏,单刀切入,问道“殿下知道是谁给马做手脚了吗”

    她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只觉得凶险异常,她从未告诉旁人,是文凤真最先找到了她。

    她穿着他的大氅,包裹中炽热的温度令她战栗,他用指腹蹭掉了她的水珠,漫不经心的,让人羞愧难忍。

    倘若说出去,流言蜚语只会将两人绑上关系。辽袖只能称是宋公子救了他。

    文凤真站起身,负手,眼帘状似不在意地一掀,欣赏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字。

    她写下的我对西风犹整冠。

    辽袖自然也瞧见了,心知那天高官排队来买字,果然是他的主意。

    他还一副无辜样子,死不承认。

    文凤真终于开口,极白的侧颜不带一丝情绪。

    “查是查到了,只是说出这个人,会让我有些为难,再者,了解太多,对辽姑娘你也不太好,所以”

    辽袖站起身,一双乌瞳有些无措“所以什么”

    他没再应答,唤来了下人“好了,送客。”

    辽袖还未反应过来,他长腿一跨,已经出门去了,辽袖不免心下腹诽,这什么人啊。

    冯祥赔笑道“辽姑娘,您的屋子收拾干净了,什么都没扔,前几日将一应物件儿晒了晒,都是都是老祖宗吩咐的。”

    真是老祖宗吩咐的,而不是他吩咐的吗

    他话头只说了一半,打什么谜语,这种心机深沉的,是不是想说让她拿东西来换

    辽袖思索间,冯祥端来一副骨牌,正是他平日惯用的那副。

    “殿下说已经被看破的牌,断然不能再用第二次了,留之无用,便送给您了。”

    辽袖一瞥,七十二张骨牌上的痕迹都已经被抹灭。

    他不相信她赢他只是运气。

    他猜到她看破了牌的手脚了。

    她叹气,文凤真果然是只机敏的狐狸,一个接着一个套。

    陆府自从大雪夜以来便没有安宁过,兵部尚书不住地唉声叹气,陆夫人抱着女儿,眼眶微红。

    “稚玉怎么会哭着回来,将字画都撕毁了,好端端,连赈灾也不出去了,你不是才见过淮王殿下吗”

    “眼下婚事也拖延了,淮王他究竟是什么心意,他还能不要稚玉不成。”

    陆稚玉一张面庞虽带了泪光,却仍是镇定的大家闺秀模样,此刻,她竟然安慰起娘亲。

    “好了,自小娘亲教我的道理,我没有忘,娘亲怎可忘了,他从来就是那个性子,只要淮王正妃的位置在咱们手里,咱们陆家绝不能沦为笑话。”

    陆尚书坐在案前,一怒拍案“稚玉说得没错,我年少时随老淮王征战南北,出生入死,多少回将他从死人堆里背回来忠心不二,是他最为信任的嫡系,满京城的老家伙都知道,京师困虎案,也是我把浑身是血的老淮王背出来的,文凤真他再如何反复不定,这桩事由不得他”

    “至于他养在鹿门巷的那个娘们儿,我们稚玉有容人之量,让她进门又如何进了门,新鲜几年,肚里有了孩子,到时候男人心气厌烦,还不任你拿捏。”

    陆稚玉略微惊讶,她以为爹爹是个莽夫粗人,没想到心细如发,更甚深宅中的女人。

    敲过了三更鼓,月辉落在万家屋瓦,像绵延千里的草灰。

    张瑕静静垂首“陆尚书近日忙得很,拉了老王爷的旧部,到处诉苦他当年背了老王爷无数回的功绩,他们本就对你不满,看起来像是要对付你。”

    “难怪京城笑话他是头老骡子呢。”

    文凤真随意将笔一掷,再次抬头,双眸杀气腾腾。

    “给我盯着陆家的人,不准他们离京,去查陆恩他入伍三十五年来,所有升迁调动,碰过什么人去过哪儿,给我查个明明白白。”

    张瑕瞳仁漆黑“你是不是怀疑”

    “做好你的事。”文凤真起身,面色恢复如常。

    张瑕一拱手,眉眼谦顺“上回你托我查的已经明白了,按道理红衣去了东川那么多年,十年前不可能无缘无故回京,她明知回京只有一死,只因为她自小到大的挚友给了她一封密信,这个人便是如今的皇后娘娘。”

    文凤真将宣纸揉皱成一团,一声冷笑。

    “听说皇后把道士王庚抓进宫里去了。”

    张瑕颔首“是,在宫里被太监守着。”

    文凤真不耐烦地重重靠在椅子上“乱抓人,耽误了陛下圣体怎么办”

    熄了烛火,文凤真又吃了一颗解毒药丸,他原以为不会再做梦了。

    辽袖还是在梦里缠着他,不依不饶。

    秋千上,辽袖抱着一只碧眼御猫,她抬起下巴,无比憧憬地望着高墙外。

    “春闱放榜那天,我想去看状元郎。”

    她坐在花藤编织的半围秋千,葡萄青藤冒出嫩芽,微风一拂,淡淡蔷薇香气充盈了整个院子。

    大秋千是他命人扎的。

    他说有很多人都想他死,从十年前就想他死,他出生在咒骂里,娘亲怀着他的时候,因为喜欢吃酸,让人知道了怀的是个男孩儿,他差点胎死腹中。

    哪怕辽袖出门时,也是重兵围在身侧。

    雪亮甲胄白到刺眼,长街上的百姓躲在门窗内,觑着眼儿,畏惧地望着她,冷冷清清。

    “我想去看状元郎。”她的的声音愈来愈小。

    弱腰被一把捞进白袍,秋千上下晃荡,炽热不安,她慌得一下子攥紧他的肩,唇瓣咬得几欲出血。

    他手指抹了抹她唇瓣上的殷红。

    夜色寂清,猫儿被惊得跳下来,喵喵叫个不停。

    “好办,袖袖,把他叫过来给你看。”

    “”

    文凤真醒来后,抚了抚额,袖袖他怎么会如此亲昵地称呼她。

    或许并不是她使了什么药,而是他自己心里魔怔。

    “袖袖”文凤真低声念了一句,口齿间滞涩。

    他不明白,他怎么会手把手教她烹茶。

    他怎么会教她赢牌的法子,怎么会教她骑马、哨调、写字读书

    文凤真平复下来呼吸后,不禁想如今的辽袖对他了若指掌吗是因为隐秘的喜欢,还是跟那些人一样为了复仇

    他起身,披了一件中衣,望向东楼。

    她住回了从前的阁楼,虽然仅仅一夜,这府里锦衣玉食的不好么,是有什么洪水猛兽么。

    辽袖在府里睡了一夜,天明时,她知道他一向起得早,等在书房外头。

    “辽姑娘,想通了”

    文凤真停下运笔,抬眸。

    辽袖下意识地捂住手腕,空荡荡的袖袍下,她将她送的金链子摘了,上头有他的血。

    “您告诉我吧,那天在马身上动手脚的人是谁。”她急切得小脸通红。

    文凤真停了笔,起身,微微俯身,语气极轻,轻到几乎听不见。

    他落了两个字。

    甫一落地,“啪嗒”一声,一滴冷汗打落。

    辽袖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心绪不宁,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她都没想过是这个人。

    他看出来她不信,退后几步,散漫地靠在椅子上。

    “没有要你相信,可以自己验证。”

    辽袖垂下眼帘,静静开口”多谢殿下提醒。”

    文凤真盯着她,搭着手指“辽姑娘,我们算不算有了共同的秘密。”

    她转过身,袅娜纤细的身影一顿,良久,嘴角一动。声音传来“不知殿下想要拿什么交换”

    她已做好了准备,与虎谋皮就是这样,只要他不太过分。

    文凤真想了想,一只手撑在头侧,唇角微动,似是不经意。

    “春闱放榜那天,辽姑娘,我们去看状元郎吧。”

    辽袖诧异地回头。

    他抬眸,一双眸子暗不见光芒,嘴角轻翘。

    “另外,对这个置你于死地的人,辽姑娘有什么想法”,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