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七十七

    伊莱推开耿甜房门的时候, 就见到耿甜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 她手中拿着一份文件正在看，午后的温柔阳光照耀进来，这幅画面显得宁静又美好但是伊莱却有一瞬间被刺伤了。

    他为自己松了一口气的情绪感到羞愧，因为这种放松，并不是得知耿甜平安无事的放松, 而是不用抉择是否为她彻底付出的放松。虽然那个念头只闪过一息, 却是他的真心。

    耿甜合上文件放下，有些头疼地撑着脑袋。

    伊莱没有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话。

    管家无措地看看伊莱，又望望耿甜。

    “卡佩少爷请进。其他人先下去吧。”耿甜开口道。

    管家迟疑地问了一句“还用请医师吗”

    “不用。”

    屏退管家和哥达还有跟过来的仆从, 耿甜对伊莱招了招手，“既然来了，就请坐吧, 刚好我也有些话想对你说。”

    伊莱下意识地挺直背脊, 僵硬地坐到耿甜对面。

    她刚准备说正题，察觉伊莱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想着也许是自己撒谎败露, 触怒对方了，便先问道“你在不高兴吗”

    “没有。”

    耿甜仔细看了看，确定道“你不高兴。”她思索起该如何安抚对方心情, 让他别太生气，这样也好提让他撤资的事情。

    不过未等耿甜想好怎么开口，伊莱便突然怒道“为什么耿甜小姐总是这样, 直白地说出别人想要掩藏的心情都说我没有不高兴了别管这么多行吗”

    “那你是希望我不要过问你的情绪”

    “不请过问我的情绪。”伊莱又低沉下去，他弯下腰，将头按在自己的腿上，似乎这样蜷缩起来的姿势，会让他感到安心，随后改口道“耿甜小姐还是不要管我了。”

    一会儿要她管，一会儿不要她管，耿甜都不知道该如何与这小孩相处了。

    伊莱看着说话举止挺成熟的，但他确实是个小孩，无论怎么模仿成年人，也改变不了他现在的幼稚。

    “你是正确的。”伊莱低声说道。

    耿甜则是一头雾水，“卡佩少爷指哪件事”

    “你拒绝我的求婚是正确的。”伊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之中，他过于正直的人格，让他明白到自己的想法有多轻率、多不尊重对方，“即使我曾向你夸下海口，但实际上我并不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得知你身体不舒服时，我很担忧你得了睡美人症，同时也无法立刻下决断是否要不计一切救治你，委身于我这样的人，无法保证你的未来。”

    耿甜无语望天，总觉得伊莱这般心思细腻又不够成熟的孩子很麻烦，但他确实是个好孩子，也出于善意帮助过自己，似乎应该开导一下。

    “这种事也没什么正确与否吧，只在于想不想罢了。而且其实夫妻双方的未来如何，不是只看丈夫一人，妻子也要对自己负责。我拒绝你，不是因为判断你不能成为好丈夫，只是我不想结婚，这是我的个人原因，和你无关。”

    伊莱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问道“那如果有个年龄合适、外表俊美、资产颇丰，爱你爱到愿意付出一切的绅士向你求婚，你会答应吗”

    “不会。”耿甜斩钉截铁地回道，并且对于伊莱说的那一长段前提感到有些好笑。

    他惊讶地抬头看向耿甜，“为什么即使那位绅士如此爱你，也不能打动你吗”

    “我才想问为什么，凭何别人爱我我就要接受”

    “可是可是”伊莱“可是”半天，没说出后续，因为他认知到，耿甜全然没有世间女性的观点，这个话题他们以前就讨论过，不过那时候伊莱觉得那只是耿甜拒绝他的表面说辞。

    好半晌，他才开口问道“耿甜小姐难道从来没有渴望过爱情吗”

    耿甜叹了口气，坦诚回答道“要说从来没有，那肯定是骗人的，不过我只在十来岁的青春期想过爱情，连渴望的程度也不算吧。我家xian我是说我以前生活的地方，十来岁便谈恋爱，是属于会被大人反对的早恋，一想到我的举动会招来闲话，即使有恋爱机会摆在眼前，我也没有踏出那一步。”

    “等到我成年，谈恋爱不会被说闲话的年纪，我已经丧失青春期那种恋爱冲动了，这种事很需要时机的，十来岁的我要是有个热烈爱恋的对象，那不管对方何种条件，我都会愿意去尝试看看。但我在十来岁感情蠢动的时期，成功束缚了我自己，又没有那么热爱的人，就错过了这个时机。”

    伊莱显得很困惑，“我不懂，耿甜小姐的意思是说，你长大了，所以你不需要别人的爱，也不会爱别人吗”

    “哈哈哈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越长大，就越难以受荷尔蒙推动，恋爱感情跟生理状态也挂钩啦，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只是我个人觉得，成年人的恋爱比起自身的感情，更看中外在条件和自我需求，对方满足条件，又刚好自己需求这么个对象，就可以在一起试试看。而我并不需求这样的对象，所以无论对方何种条件，不要就是不要。”

    “荷尔蒙”伊莱不理解这个名词。

    耿甜抓了抓脑袋，解释起来太麻烦了，干脆说“你可以理解为，身体越成熟的人，内心的感情锁越坚固，不会轻易全部喷涌灌注到他人身上吧。”但愿她没有误导人实诚孩子。

    “不过这个并不是必然的，有些人三四十岁才开窍，突然改变以往作风，疯狂爱上某个人也是可能的。这种事很玄乎，很看运气。至于算幸运还是不幸，也得看个人理解。”

    “如果爱上不值得爱的人，那就是不幸吧。”伊莱低声说道。

    “啊爱哪有值不值得”

    伊莱将他先头与哥达的对话复述了一遍，也讲了点自己的想法，照哥达的逻辑和他父亲的现状，他父母的爱情就是不幸的，他母亲不是个值得爱的人。

    耿甜啼笑皆非。

    “不能说哥达的看法是错误的，但你也不能全部照搬啊，得结合实际情况来看。我不了解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暂且不说她好不好，不过你父亲肯定不怎么样，他现今的表现不是这份爱情不好，而是他太软弱，软弱不是错误，只是个人问题。”

    耿甜发挥自己作者的职业能力，认真思索推理卡佩伯爵的内心想法，“你父亲无法面对你，可能是在后悔让你母亲不顾生命生下你这件事，当然不是说你出生不好，而是明明可以阻止你母亲，却没有阻止，让她死掉这点，你父亲越不过这个坎吧。”

    “我跟你说，女人不是越早怀孕生子就越好的，十来岁即使有怀孕的能力了，也不代表身体发育成熟，这时候生孩子给身体的负担是很严重的，何况你母亲十来岁流产过，估计把身体状态搞坏了吧，所以明明养尊处优，到了适合生孩子的年纪，却把命给赔上了。”

    “至于你父亲为何没有彻底阻止你母亲生孩子，有两种可能。一是外界压力过大，不得不要一个孩子；二是刚好怀上了，他爱你，所以希望你诞生在这个世上。我觉得是后者产生的痛苦会多些，毕竟若迫于压力拿妻子的命去赌，只能说明你父亲也没那么爱你母亲，不可能痛苦到生不如死放弃人生。”

    “若是后者那种情况，手心手背都是肉，少一块便是鲜血淋漓，割掉的肉不可能自然长回来，伤口愈合了也会凹出那么一块丑陋的疤痕。何况内心受到的伤，比身体受到的伤更难以察觉治愈，说不定到现在还没有结痂，流血发脓，甚至到了腐烂的地步，那是真的很痛了。”

    耿甜觉得自己虽然能善待他人，却无法热爱他人，也是内心有病没治好的缘故。家庭缺陷给孩子带来的伤害，来源不仅仅是单一的父亲或母亲，也来源于外界那些卑劣并被人们习以为常的想法和态度。

    她人格中好的部分，是多亏父亲兢兢业业的教导；她人格中不好的部分，很明显是受外界影响而产生的。

    在乎他人目光，做事畏首畏尾，遇见不平之事怕麻烦怕自己受伤，所以不想第一个冒头，非要等到无可挽回的时候，临时抱佛脚般急忙补救。

    生活还很平静的时期，补救失败也不至于出大问题，但当世界骤变后，补救失败就会死人，失去的存在便永远失去了。

    耿甜为自己的成长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眼前看到这么个善良可爱的孩子，她不忍心看对方走歪路，也不希望对方的想法变得极端，所以这会儿能耐住性子开导。

    “内心问题他人很难给出帮助，哪怕是有心理医师在，也需要患者自己努力呀，努力和内心的伤痛战斗下去。你父亲是成年人了，他该为自己负责，自己承担好坏。若是他向你求助，你不介怀地去帮助他便好。若他不向你求救，那完全不是你的问题，你不需要去承担他的错误。”

    “卡佩少爷，如果你在乎你的父亲，那请不要害怕地去和你父亲接触吧，不要怕被他拒绝，尽可能不错漏他发出的求救信号，这信号不一定是有言语明确表述的，所以不接触，你就完全察觉不到。当然，如果你不在乎这个几乎没有关爱过你的父亲，那大可不管他，反正你有钱，赡养他一辈子就算全了情义与义务了，没必要为难自己。”

    耿甜走到伊莱的座位前蹲下，握着他的手，犹如握着还未成型的面团，就怕自己太用力了，把面团捏出奇怪的形状。伊莱的手上有些许老茧，很难想象一个十二岁的贵族少爷竟然手上有茧，但耿甜和他聊过，知道他多么努力练习剑术，想要重整卡佩家的威名。

    “哥达有句话说得挺不错的，倾听自己的内心，不要因为外界的声音太多太杂，就把自己的心声忽略掉了，你是伊莱卡佩，但刨去姓名，你就是你，你的人生由你自己度过，没有任何人能来代替你走完这条人生路。”

    “说不定当你长大，成为一个快乐且坦率面对自己、面对世界的人时，你父亲看到这样的你，自己就好了呢这真的很有可能哦，经常有人说，孩子便是父母的延续，我以前很讨厌这样的说法，觉得对孩子太不公平了，但是站在很多父母的角度上，孩子确实是自己的延长线，即使自己停滞不前，见到孩子不断勇敢向前的时候，仅仅如此，就能得到救赎与慰藉。”

    耿甜没能早点成为坦率面对自己、面对世界的人，她错过太多了，真的很遗憾，所以她对伊莱卡佩发自内心的祝福，希望他的人生中不要充斥太多的悔恨。

    “这条路会很漫长，也可能眨眼即逝，不用勉强自己走太快，路上的风景很美，多去看看吧，只有亲眼见过美景，才能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美好的事物存在，将它留存心中，能让自己的内心也变得美丽。没见过的人永远无法理解这点。”

    就像耿甜自己，她以前在原生世界当作者，写的剧情苦涩沉闷，是因为她的生活就是那样的，她尝不到甜味，也写不出甜味是什么样。不怪读者们不爽，毕竟现实生活够苦了，想在虚幻的世界找点爽快感，何过之有呢只是耿甜这里真的没有他们需求的东西。

    后来耿甜也想明白了，在商业化的网文圈没有出路，干脆放弃。年纪大了，耻于谈论梦想，她活得很现实但那真的没什么乐趣。

    直到生命受威胁，险些死掉，耿甜才开始后悔起来其实我不想放弃啊，不管年纪多大，也想像个孩子那般大谈梦想，被说不切实际也好，生活困苦也好，那都是自己的选择，而不是别人替自己选的路。

    她看向伊莱的目光，充满殷切期待，“请不要丢掉自己，无论家族、事业、他人嘱托多么沉重，都不要将自己丢掉。”

    夕阳从窗户照进暖色调的光线，并不刺眼，耿甜的真情流露传达给伊莱，让他心中也变得温暖起来。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什么美丽风景，那就是我眼前的这幅画面吧。

    伊莱默默想到，他有点流泪的冲动，还有点害羞，明明想在曾经的求婚对象面前保持成熟风度，却总像个小孩子一般露馅，很丢人。

    可是他也感谢耿甜，感谢她总能察觉自己的小情绪，并且不以为意。

    这个人一定不会对自己失望的，因为她明白来自他人的失望情绪多么伤人；这个人也一定可以支撑自己，因为她足够坚强。

    伊莱张了张嘴，他有许多话想要说，想谢谢耿甜的开导，也想拜托她留在自己身边，还想告诉她，这一刻哥达对自己的祝福达成了。

    不过这回伊莱没有像初遇耿甜那般，用利益衡量过后，轻率地开口承诺，向她求婚。伊莱不够确定自己是否爱上眼前的人，毕竟他并非真正成熟，也许是觉得她很好很温柔，能包容自己，让自己依赖她，所以想要和她在一起。

    这样不行啊，伊莱觉得自己还不够好，所以他说不出口。

    最后，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看似无关的话“耿甜小姐，请不要再称我为卡佩少爷了，可以喊我的名字吗”

    耿甜笑了笑，“好的，伊莱。虽然我很希望你能喊我姐姐，不过你还是喊我甜甜吧，我的朋友都这么称呼我。”以前耿甜讨厌自己的名字，但她现在很喜欢，这是父母对她的美好期望，而她乐于接受这份期望，让自己活得“甜”一些。

    “嗯，甜甜。”伊莱也终于露出笑容。现在这样就好了，成为朋友，她身上有很多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说不定等到自己长大，足够听清内心想法的时候，伊莱能明白这份感情是什么，也可以坦然说出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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