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 120 章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提灯骑马回家, 马蹄声惊动了不少附近的村邻。

    当即就有不少好事者披衣开窗张望,只看见一匹高头骏马飒沓而至,马背上的少年眸清如水, 分明也是往日一样的衣装打扮, 莫名就有了一股清逸的仙气。

    村夫村妇挨头议论,得出的结论也很简单“到底是苏家分出来的, 会骑马有什么稀罕听说苏家子弟打小学六艺, 啥是六艺反正就是要骑马”

    谢青鹤也不管隔壁邻居议论什么, 驻马门下, 唤道“小草”

    小师弟没喊出口, 草娘也不行,怕喊得习惯了, 娘来娘去,把小师弟喊迷糊了。

    伏传版小草就探头钻了出来,上前接了灯笼,又看那匹马“大夫呢”

    “没赶上, 城门关了。”他把马拴在院子里, 借着灯火,发现小师弟已经换上了苏时景的衣裳。

    伏传本身就是男人, 行止步态都是纯男性的风度,哪怕穿上草娘的皮囊也没有一丝女态,这会儿换上男装, 活脱脱就是个长相俊雅的小公子。谢青鹤想了想, 说“你以后就穿男装吧。”

    伏传抬起头来“嗯”

    “方便行事。”谢青鹤说。

    伏传倒是想用女身历世修行, 毕竟世上阴阳二极,寻常修者哪有如此神通,可以窥探另一极的神妙但想法归想法,这不是也有具体难处么不说别的,家里哪有女装给他更换不都得蹭苏时景的衣裳穿吗

    家里没有草料,伏传去厨房找了些玉米和胡萝卜来喂马,飞电只吃胡萝卜,对玉米不屑一顾。

    伏传不禁失笑“你还挑嘴呢大师兄,这是哪里来的马儿很聪明啊。”

    谢青鹤看着他。

    他马上改口“瓦郎。”

    “屋里还睡着呢”谢青鹤看着伏传喂了马,与他一起进屋。

    苏家的小院还算宽敞,外边有鸡舍猪圈灶屋,屋舍则隔成四间,中间是堂屋,东边是苏梧友的卧房,西边则是苏时景的屋子和书房。苏梧友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伏传解释说“我才给他补了一指头,应该还能睡上几个时辰。”

    谢青鹤先去看了看苏梧友。如今大夫没有如愿请回来,苏梧友这腿就这么晾着,已经肿得老高,苏梧友也已经有了些虚弱发热的症候。若是等谢青鹤明天再去县城请了大夫来看,莫说保住这条腿,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很难说。

    “虽是可厌之人,也罪不至死。”谢青鹤将苏梧友衣裳解开,让他浑身松快,又从厨房找了根擀面杖,套上一些棉花布头,在苏梧友的伤腿附近慢慢敲击。

    他一边替苏梧友缓解伤情,一边跟伏传说话,把出门的遭遇都说了一遍。

    “我有许多事都记不清了。你可记得卫林此人”谢青鹤问道。

    他最开始入魔还记得去给魔类补偿心愿,常常要去科举做官,那时候还会读读书,翻翻史料。这些年忙的都是修行之事,这就有千万年时间没动过纸笔了,记得的东西也很有限。

    伏传就不一样了,他这书读了也才几年,记忆犹新“大师兄,粱安侯义子众多,多半是军中遗孤,他家里几个孩子有一本谱序,对外是将亲儿子与义子一起序齿的。他的第一个世子排行第四,名叫韩琳,卫应该是侯夫人的姓氏。”

    “第一个世子”谢青鹤记得,死在乌春的粱安侯世子是叫韩铁衣。

    “韩铁衣是韩琳的弟弟。韩琳好像是折在了什么地方,倒也没看见相关的记载。只说粱安侯在韩琳死后,慨言美玉坚脆,徒有其节。就给其他几个儿子改了名字,分别叫铁衣、铁荣、铁战,最后这韩家三铁也都战死在乌春塞。”伏传解释说。

    伏传的信息让谢青鹤渐渐找回了一点记忆,他又问道“这时候粱安侯是不是还没有与阉党勾结”

    “大师兄是想说,韩琳之死,与河阳社那伙人有干系”伏传想了想,说,“我倒是见过野史记载,说粱安侯是中了阉党奸计。原本是阉党故意害死了韩琳,嫁祸给河阳社,粱安侯不听河阳社辩解,一心一意投向阉党,从此以后勾结阉党大肆残害河阳党人”

    “所以,就是韩琳死后,粱安侯府才彻底倒向了阉党”谢青鹤问。

    “韩琳之死没有史料记载啊,反正我是没有见过。这就不大好说了。”伏传给谢青鹤的回答从不含糊其辞,不清楚就是不清楚,不会随意推断。

    苏梧友肿起的断腿纾解了许多,谢青鹤又用擀面杖在他周身敲了一遍,理顺了气脉。

    “此事你怎么想呢”谢青鹤问。

    河阳党人在伏传的心目中,那就是大大的奸人。

    这波人在斗垮了阉党之后,为了剪除阉党的爪牙,故意在皇帝跟前进馋,诬指粱安侯对阉党忠心耿耿,必会谋反弑君。新帝登基为了清除阉党遗患,几次下诏,召回正在驻守乌春的粱安侯。

    乌春战败之后,粱安侯一脉被血洗,也正是那时候骑马人南下,势如破竹。

    负责与骑马人议和,搜刮三万适龄妇人给骑马人的,也正是河阳党人。

    就是伏传最想收拾的那一波人。

    伏传摇头道“河阳社那帮人自然是卖国求利,阉党也不是什么好人。后赵朝廷之上,但凡有一派好人,也不至于国祚将尽。我是厌恨河阳社,也不至于要与阉党同流合污。”

    “你有什么打算,正经也没跟师哥说过”谢青鹤问道。

    河阳党人搜刮妇人献与群蛮,没过多久,内忧外患之下,后赵灭亡。河阳党人自然逃不过后世史官的口诛笔伐,皇帝昏庸导致奸臣当道,前朝皇帝气数尽了,后朝皇帝立国才有合法性。

    这也变相说明,在后赵灭亡之前,河阳党人的势力是极大的。

    伏传想要去“会一会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自然要有相应的实力。

    若是仗着修为精神,一路暗杀明砍,那也不叫“会一会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而是“会一会卧室里、暗巷里、密室里的衮衮诸公”了。

    以谢青鹤想来,攀上粱安侯府这一条线收益是极大的。

    一来粱安侯有兵权在手,二来全家战死边塞,也算是满门忠烈,纵然小节有失,也算大节不亏。而且,弘安帝驾崩之前,阉党都稳如泰山。如今算来,起码还有二十年时间去收拾河阳党人。

    伏传不想与阉党勾结,那是要走什么路线

    科举入朝武举参军南下从贼后宫妖妃应该不会去后宫吧

    “我是女儿身,入朝参军是不必多想了。南边的贼祸也逃不过烧杀抢掠、鱼肉百姓。我的想法,是想去眉山南看看。”伏传给了个耳目一新的答案。

    “眉山南”谢青鹤也是服气的。

    一直以来,谢青鹤都把骑马人视为蛮族入侵者,必要除之而后快的中原大敌。

    伏传的经历与他不同,考虑事情的角度就有了差别。

    伏传在苗疆待过几年,深知苗疆少民的痛苦。野心勃勃觊觎中原花花世界的寨子自然是有,且还有不少,可说到底,谁又不想丰衣足食呢苗民想要外侵中原,周皇帝遣死间入苗疆频生祸乱,皆是为了自身族群的利益考虑。

    骑马人于后赵百姓而言是群蛮诸夷,对来自后世的伏传就不是了。

    后赵灭亡之后,骑马人南下一度入主中原,很快就被东边的颜太祖打得国破家亡,族群四散中原,纷纷改了中原姓氏,彻底融入了中原文化。比如伏传的好友西门宇清,他祖上就有骑马人血统,据说还曾官居二品。

    伏传连忙解释说“我是去眉山南寻水草丰美之地牧马养兵,不是去帮骑马人入侵中原”

    谢青鹤看着躺在床上肿大断腿的苏梧友,再看看营养不良、长得不高的伏传。

    明明是个乡下种田的条件,怎么就突然拿到了争霸天下的剧本

    “不过,大师兄,你我如今年纪都还小,许多事都不方便做。我如今想了想,虽不能与阉党同流合污,可粱安侯府也未必与阉党就是一条心,恰好这两年你我也做不了什么事,不如去粱安侯府做客见识见识,也是个了解天下大势的渠道。”伏传很快就调整出最好的方案。

    “若是不出意外,粱安侯府还是要去守乌春塞的。知己知彼挺好,对吧”谢青鹤道。

    “若是值得相交,何必苦战”伏传也不否认,转口又说,“再者说,若粱安侯人品贵重,咱们扶他上马,送个皇帝宝座又有何难”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半点不沾烟火气。

    对寒江剑派的内门弟子而言,当皇帝从来就不是目的,而是完成心胸抱负的手段。

    谢青鹤倒也不觉得粱安侯全家战死乌春,就一定会是个大忠臣、大好人。史料记载他与阉党联手,大肆构陷杀害河阳党人,一旦陷入党争,必然会有无辜,粱安侯手上不可能干净。

    但,就如伏传所说,反正这几年都做不了什么正事,不如去粱安侯府转一转。

    窝在乡下修行,固然是安稳。可了解外界的渠道太少了,不利于小师弟的“抱负”。

    两人窝在苏梧友身边聊了一会儿,决定了今后的打算,伏传又给苏梧友补了一指头,与谢青鹤一起回屋休息。

    谢青鹤在外奔波时久,还经历了杀伐之事,回来还得给苏梧友敲气脉,这个皮囊早就累得不顶事了,回屋解衣裳时都睁不开眼,只想马上倒下去睡着。伏传就不一样,他在家歇了半天,满心新奇好玩,就等着跟谢青鹤分享。

    谢青鹤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解衣裳,他兴冲冲地过来,把裤子一脱“大师兄你看”

    把谢青鹤唬了一跳,连忙睁开眼“啊”

    就看见那个小流氓光溜溜地跟他分享“我没有了”

    谢青鹤“”

    想起自己里的东西,谢青鹤也很想跟伏传说,我也基本没有了

    “好好好,没有了。快些休息了。”谢青鹤把伏传团吧团吧塞进被窝里,偏头靠在他耳侧,“乖啊,别闹了,这皮囊资质太差,师哥累了。”

    伏传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可是,呼吸是大师兄的,体温也是大师兄的。

    挨在谢青鹤的身边,他也很快就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

    谢青鹤迷迷糊糊地被一种奇怪的触感惊醒。

    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苏时景的卧房里,才缓缓想起,这是入魔世界,穿着苏时景的皮囊。

    所以,五感迟钝,显得一切都很迟缓。

    等他感觉到凉飕飕的触觉时,翻身坐了起来,想发怒又有点想笑。

    伏传正蹲在他的腿间,满脸同情。

    “你做什么”谢青鹤尽量平心气和地问。

    入魔之前,他与伏传昏天胡地折腾了一个月,已经没什么顾忌之心。哪怕早上醒来,发现伏传褪了他的衣裳,研究他的身体,他也没有觉得被冒犯,只是有些哭笑不得。

    “文师妹说,苏时景认为草娘觉得他很小,我还以为只是稍微小一点。原来真的这么小。”伏传干脆趴了下去,用手指调戏了一下,“跟小孩儿手指头一样,到底怎么生出孩子的”

    “你是不是屁股痒了”谢青鹤气得马上套上裤子,把伏传按在床上,就想拍他两下。

    然而,刚刚把伏传按倒,谢青鹤也察觉到不对。

    这是个女孩儿的身体。

    谢青鹤只好认怂,又把伏传抱了起来,扣住他的肩膀晃了晃,警告道“不许再顽皮了。”

    “大师兄不会是害怕吧”伏传故意搂住他的脖子,“怕女孩子”

    “是男是女没关系,只要是你,大师兄都可以。不过,”谢青鹤指了指他的脖子,“你才几岁如今好好修行,不要胡思乱想。等你长到二十岁,且入了道,再来贪欢好色。”

    伏传还要嬉笑,被谢青鹤抱在膝头,认真地说“此事不得玩笑。你若犯戒,必要受诫。”

    伏传不敢再闹,连忙说“我知道了,师哥。”

    待谢青鹤起床穿好衣服之后,他就歪在床上,说“好不容易才与大师兄好了,这才多久,又要守着。我才十一岁,还要等九年九年是不是太久了些啊一旦我入道能炼化精元,就”

    伏传霍地坐了起来,目瞪口呆“大师兄,我是不是还要等你啊”

    他俩在入魔世界也不能随意行事,若要相爱做事,就必须入道,学会炼化精元的法门。否则,入魔世界里破解,现实里照样会坏了修行。草娘的资质极好,伏传又有入道的经验,一切都是轻车熟路,二十岁入道问题不大,但是,苏时景的资质那简直是惨不忍睹

    谢青鹤假装没听见这个问题,仍是揣上三两银子,骑上飞电,去县上找大夫去了。

    伏传在家煮了些吃食,闲着无聊,就在家里做筑基的功课。

    静功是一方面,草娘打小缺乏营养,食补和导引术也是筑基的关键。吃了肉和蛋,伏传在院子里打五龄拳,舒展筋骨,很快就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慢慢寻回了神魂对筋骨的控制感。

    打完拳就更饿了。

    伏传去鸡舍里捉了一只鸡,杀鸡拔毛掏膛,洗干净之后炖在灶上,自己就去洗澡换衣裳。

    左等右等,谢青鹤还是不回来。

    伏传先把鸡翅和一只大鸡腿摘下来,留给谢青鹤。又把整张鸡皮都撕下来,也留给谢青鹤。

    然后他就用鸡汤泡了昨天的剩饭,把那只剩下的没有皮的鸡都吃光了。吃得满嘴流油,不住咋舌。平时也吃鸡,怎么从来没觉得这么好吃我手艺变得更好了

    伏传给灶里添柴,打算等大师兄回来了,就把自己炖得最好吃的鸡拿出来献宝。

    至于昏睡在屋里的苏梧友,伏传是真的没想起要去关照他。

    昏睡的人,怎么会饿呢

    吃了饭,睡了个午觉。

    半下午的,伏传又做了功课,这会做的是收敛心思的静功。

    一直到夕阳西下,马上就要天黑了,马蹄声才得得得不紧不慢地跑了回来。伏传心里还奇怪呢,就算你心里不着急,面上也得装个着急的样子吧那可是苏时景的亲爹摔断了腿呢

    奔出门一看,回来的也不止是谢青鹤。飞电后边还跟着一辆马车。

    一个青衫儒巾的蓄须中年从马车上下来,车辕上还有一个提着药箱的童儿,谢青鹤将之引进门来,直接送到了苏梧友的床前。伏传盯着那辆马车。

    果然,没多久,谢青鹤又从苏梧友屋里出来,对伏传说“把车里人安置到书房去。”

    伏传点点头,过去接车。

    车夫明显隐有焦虑之色,见他过来,马上去掀了车帘子,扶出来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胸口有伤,好像还中了毒伏传不怎么擅长医药,看伤倒是老手。

    车夫已经扶住了人,伏传就没去帮忙。他如今的小身板,想帮着搀扶一把,只怕会帮倒忙。

    伏传在前面引路,将人带进了书房里。这间书房就在苏时景的屋子隔壁,离得很近。说是书房,其实柜子上也没几本书,有一桌一椅,旁边摆了几个落锁的箱子,还是苏梧友分家出来时装家当时所用,一直也没挪动过。

    那车夫把人扶进来,脸都绿了“小兄弟,这可有能栖身的地方”

    那受伤的人喘了口气,艰难地说“那里坐下就是。阿福,落难之人,不要挑剔。”

    车夫便把他扶到书桌前,让他歪在窄小的椅子上,勉强坐稳,大约是惊动了伤处,疼得冷汗大颗小颗往下流,脸色也更加苍白了。

    这人伤得挺严重,看着也挺可怜,可是,伏传也不能做主让他去住隔壁。

    隔壁的屋子也不独是伏传一个人的,大师兄还要住着呢。

    他回屋翻了一套被褥,据说是许娘子的陪嫁,是有些陈旧,好歹还算干净。回到书房之后,把几个大箱子拼在一起,铺上被褥,好歹也是张床。伏传如今虽是穿着草娘的皮囊,可平素起居都是谢青鹤的品味,收拾起来各处干净妥帖,还拿驱蚊草烧了一圈,才请人去休息。

    “可以了。客人这边休息吧。”伏传说道。

    这就不是乡野村人的标准了。不说车夫看得心里舒坦,韩琳躺了上去,也觉得惬意了不少。

    恰好灶上还有炖好的鸡汤,想着大师兄也喝不完,伏传又给韩琳舀了一盅来。

    那自然是韩琳一小碗,大师兄一大碗。

    架不住什么东西都是小的看着金贵。他拿个小碗装好送过来,韩琳看着还觉得挺讲究。

    这边安置好了,汤也喝了,伏传才去对门看苏梧友。那请来的大夫正在冒汗。因为苏梧友一直在昏迷,这症候看着就很吓人,偏偏看了腿伤,看了脉象,又没有那么吓人。为什么会昏迷呢

    谢青鹤催大夫把苏梧友的腿伤处置了,免得日后瘸腿。

    那大夫一边给上夹板,一边还在困惑,为什么会昏迷呢

    夹板上好了,谢青鹤又催大夫开些口服的汤药。

    那大夫终于生气了“你这小子,只管催促。你爹这症候凶险无辜昏迷岂是什么不紧要的毛病我来问你,你爹可是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最近有什么反常的起居习惯”

    谢青鹤只好一问三不知。苏梧友这人比较自私,有时候会自己出去吃好的,若是剩下一口,就用油纸荷叶包回来给苏时景,若是不剩下什么,就让苏时景自己在家吃点咸菜蒸饼。

    昨日苏梧友出去买草娘,在外边吃喝什么,谢青鹤是真的不知道。

    反正回家之后,他就没给苏梧友吃过东西了。

    这大夫尽心尽力,在苏梧友身边又是听息又是摸脉,折腾了大半天,才写了个方子出来。

    谢青鹤将方子收在手里,并不着急去取药。这就是麻烦之处了。把大夫带到乡下看了病,可乡下并没有药房,想要取药又得去一趟县里。那大夫就数落谢青鹤,为什么不把病人送到县里去呢你家不是有马车吗一来一回多耽误事呢还要出车马费,不便宜啊,你说是吧

    谢青鹤心领神会,马上就把剩下一半出诊费给交清了,又到书房唤人“阿福管家,劳您送李大夫回城去。”

    阿福回头去看韩琳,万分不想离开。

    韩琳却摇摇头,吩咐道“你去吧。我在这儿,没关系。”

    道理都是明摆着的。如果谢青鹤要对韩琳不利,不救他就是了,何必非要带到乡下来谋害

    阿福对伏传几次作揖,拜托他照顾好自家小主人。指望谢青鹤是不可能了,也就是伏传看着心软也会照顾人。伏传点点头,说“你放心,我照顾他。”

    待阿福赶着马车,带走了大夫和药童,韩琳就看见伏传去扑谢青鹤的背“大瓦郎”

    谢青鹤无奈地背着他,问道“又顽皮。”

    “我今日炖了鸡汤,你饿不饿啊我给你下面条吃。”

    “嗯,有些饿了。”

    听着两个小孩清脆的声音,韩琳浑身发冷,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谢青鹤与伏传都在灶屋里。

    谢青鹤吃着伏传煮的大碗鸡汤面,配菜是两只鸡翅一条鸡腿,外加一大碗鸡皮。

    这么一碗“丰盛”的面条,搁从前或许要腻死。但是,苏时景平时也就是能吃饱,哪能吃得很好谢青鹤尝了两口,居然也吃得前所未有的香甜。

    伏传已经刷了锅,拿出一个瓦罐,照着谢青鹤的指点,给韩琳熬药。

    去给苏梧友请大夫之前,谢青鹤先去给韩琳抓了药。他再是医术奇高,这会儿没有修为,没有针具艾绒,再没有药材,也只能看着身患奇毒的韩琳去死了。

    “他倒是真的命好。恰好遇见了去县城的大师兄。”伏传不禁感慨。

    谢青鹤骑着飞电进城不久,正在跟人打听城里哪位大夫名声好,医术精湛,还算听话的飞电就突然撒腿狂奔。原来韩琳出门带的马不止飞电一匹,他身边还有一匹叫飞飕的马儿,是飞电所生。

    也不知道马儿之间为什么会有不知名的感应。

    总之,飞电赶到之时,正是韩琳遇刺,飞飕哀鸣的时候。飞电爱子心切,跑上去保护自己的儿子飞飕,朝着刺客狂尥蹶子。马背上的谢青鹤就毫无准备地被拖入了战局。

    真正靠谢青鹤去对战刺客,必然打得极其艰难。谢青鹤选择指挥韩琳拒敌。

    好在韩琳对受指挥这事没什么抗拒心理,也可能是本来就受了重伤,死马当作活马医,所以,谢青鹤指东韩琳就不往西,初次配合,居然还挺有默契,总算是撂倒刺客,勉强活了下来。

    不过,谢青鹤赶到之前,韩琳就受了重伤,且伤他的刀口淬了奇毒。

    普通大夫是救不了的。谢青鹤也不想让韩琳死在眼前,强行把韩琳敲醒,指点他一个小巧的法门,让他自己运动内力暂时封住气血运行,不让恶毒攻心,又征用了他的马车,先去抓药,再去给苏梧友找大夫,最后才把他一起带回了乡下。

    “也未必是命好。”谢青鹤从袖子里翻出来一枚精巧的剑令。

    伏传正在看噗噗滚动的药汤,闻声回头,愕然道“寒江剑令他是外门弟子”

    “秋水长祖师才殁了没几百年,寒江剑派岂敢轻涉凡俗之事我看了他拒敌时的身手根基,也没有本门的痕迹。以我看来,他未必是外门弟子。但肯定与外门弟子有渊源。”谢青鹤又从袖子里翻出一封画着山相的信纸,“有人指点他,艮则止。”

    “好绝的命相。要么止于此,要么绝处逢生,柳暗花明。赌一线生机。”伏传将那信纸看了几遍,不大认同,“歪门邪道。若此人藏身外门,必要清理门户。”

    谢青鹤也没有反对他的打算。

    人在绝处,向死求生,这并没有什么错。

    然而,修士自己这么做,算是修行,算是务本求真,却不能指点凡人这么做。

    凡俗之人对修士持有迷信与崇拜,不得真我,只是迷从。哪怕修士自己愿意去赌一线生机,也不能暗示凡人去赌那一线生机。以法身道言,左右信士根本,不是指点迷津,而是宣扬迷信。

    吃完面条,夸了小师弟的手艺,说了县内的见闻,谢青鹤还泡了脚,洗了脸。

    韩琳的药终于煎好了。

    伏传去给韩琳喂药,谢青鹤就去外边喂马。

    这会儿拴在院子里的是两匹马,飞电与飞飕。飞飕受了点伤,正在母亲身边撒娇。爱吃胡萝卜的飞电把所有胡萝卜都给了儿子,自己啃玉米。

    谢青鹤看得心里特别温软。

    马儿这种生灵,真是矫健又聪明,充满了力量与温柔啊。

    谢青鹤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父母。他有幼时的记忆,知道自己是被卖掉的。他的头发上也曾经插过草标,被来来往往的卖主捏起脸蛋,看他的眼睛与牙齿。

    那段记忆很混乱,但不是没有。再后来,就记得被师父背上山,雨后山路无比泥泞。

    他不怀念自己的父母,也从未生过妄念。

    但,在伏蔚的记忆里,他见了对儿子那么温柔期待的刘娘子。

    今日又见了飞电这么神奇的母马。

    父母皆神仙,生而不可易。小师弟和飞飕都很有幸,得到了那么一位温厚的母神照拂。若有朝一日,能够逆天改命,把小师弟的母亲还给他,他是不是会特别快活

    这念头也就是一瞬而过。

    毕竟,照小胖妞的说法,想要逆天改命,还需要八亿四千三百二十九万六千一百一十一个气运。

    明天去给苏梧友抓药的时候,去给飞电飞飕买几块糖,倒是比较容易实现。

    谢青鹤想到这里,起身要进屋。

    还在咔嚓咔嚓吃玉米的飞电就啪嗒啪嗒拉出大坨的马粪,那叫一个新鲜销魂。

    谢青鹤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办老老实实扫马粪去呗。

    谢青鹤去猪圈里找打扫马粪的东西,才转进去没多久,几条猪就嗷嗷叫着扑了上来。谢青鹤马上就明白了,小师弟没喂猪。他入魔经历多,对农活还算有些经验,伏传哪里懂得这些

    好在家里囤货不少,谢青鹤又去切了些红薯,把猪喂了。

    平时苏家喂猪都是猪草,红薯那是囤着给人吃的。

    等他喂了猪,喂了鸡,打扫了猪圈和鸡舍,把鸡蛋捡出来

    七条壮汉齐刷刷地摆在院子里,伏传手持烧火棍,满脸烦恼地在擦手。

    “小”谢青鹤也不大习惯,总是改不过来口,“草”

    伏传把手伸进水缸里,说“我不小心把手烫着了。”

    谢青鹤路过那七条壮汉的时候,发现这七人都已没了声息,咽喉上都是黑漆漆的,还带着火烧的痕迹。显然是被烧火棍击碎了喉骨,一击致命。

    待谢青鹤走进了,伏传就把手从缸里抬起来“一时忘了手怕烫。”

    瘦兮兮的一只手,虎口处烧出好几个水泡,亮晶晶的。

    “我给你调些药膏,你稍等片刻。”谢青鹤进门去拿给韩琳准备的伤药。

    治外伤的药材也就是那么几种,无非生肌止血。韩琳吃了解毒疗伤的汤药,这会儿已经恢复了一些生机,正在养息。见谢青鹤进门,他问道“我听见外边打斗声”

    “都撂倒了。你放心。”谢青鹤开始掏药包袱。

    韩琳算着自己胸口的伤也该换药了,正要说感谢的话“劳烦你了,我这伤”

    “你的伤不要紧。”谢青鹤手脚麻利地制药,拿出玉片,“我家小草手烧了好几个泡,我先给他处置一下,待会儿再给你看看。没事,放心。”

    看着谢青鹤一阵风地进来,一阵风地出去,韩琳觉得自己的胸口痛得都麻木了。

    我被人当胸刺了一刀,你说,这伤不要紧。先去给你家小草处置,因为他手烧了好几个泡

    这特么到底谁才是草

    我,我韩琳,我才是无人关爱的野草

    谢青鹤出门之后,用针挑破了伏传虎口上的水泡,给他抹上药,又叮嘱他不要胡乱动弹。伏传也不娇气,只是虎口这地方哪可能不动随便动动手,虎口就要抖三抖。

    “那就不要动手了。早些去睡了。”谢青鹤说。

    伏传指了指院子里的七条大汉。

    谢青鹤默默叹气,面上还要嘴硬“我来挖坑,我来埋。”

    才入魔第二天,就要干这种重体力活,这资质极差的小身板,实在是压力太大。

    可这事也不能耽搁到天亮。得亏乡下各家都住得不近,伏传一口气灭了前来追杀韩琳的七条大汉,摆在院子里也没邻居跑来围观。若是等到明天天亮,这事就不好遮掩了。

    谢青鹤换了身衣裳,扛着锄头,在屋后吭哧吭哧挖坑,准备埋人。

    豪言壮语说得挺好,挖了两人大的坑就累得汗如浆出,坐在屋檐下直喘气。最后还是伏传听见动静不对,闻声钻了出来,跟他一起把坑给挖出来了,把人拖到屋后去埋掉。

    干完这一票之后,谢青鹤与伏传都躺在地上。

    “这样下去不行。”谢青鹤说。

    伏传也很累,草娘的身板也不行“对,不行。下回我要留一个,叫他自己挖坑。”

    “明天我把苏梧友拖到苏家大宅门口,然后咱们就带着韩琳回粱安侯府吧。”谢青鹤说。

    伏传想了想,说“这样不会被人骂不孝吗”

    “你都要造反了,还管我孝不孝”谢青鹤这会儿才把气喘匀。

    伏传点点头“大师兄说得对。”

    “好像还有什么事,没有做”资质极差的皮囊彻底透支了体力,就会带累谢青鹤引以为傲的神魂,让他在栖息之初,无法专注,容易遗忘。

    伏传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无法给他提示“我去烧水洗一洗,早点睡了。”

    谢青鹤想起他虎口的伤“你别动,我去。”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我还得给韩琳换药。忘这事儿了。”

    等他跟伏传洗干净身上的泥土,换上干净衣裳,再去书房找韩琳时,韩琳已经满脸冷汗昏睡了过去。谢青鹤摸了摸韩琳的脉象,知道是那副带安神的药起了效用,便扒开韩琳衣裳,给他换了药。

    翌日清晨。

    韩琳在鸡鸣中清醒,一时口干舌燥,呼吸困难。

    他坐起来想要将口腔里的秽物喷出,弄了半天都弄不出来,只得细细碎碎地轻咳。

    断断续续地咳出一些痂状物,口鼻处慢慢地恢复了洁净感,摸了摸胸口,也不如昨天痛得那么厉害了。整个人都像是轻了几斤,松快得想要飞起来。

    他坐起来之后,看见谢青鹤留在书桌上的药瓶子,还有用过的痕迹。

    可见昨夜他睡得没有知觉的时候,谢青鹤来给他换过药了。

    韩琳敞开自己的衣襟,发现绷带果然是换过的,包扎手法与阿福截然不同。他将绷带解开,挪开掩着伤处的棉片,愕然发现那伤口竟然干爽洁净,没有一丝积液。

    好高明的医术。韩琳暗暗心惊。

    门口就传来伏传的声音“我大瓦郎给你扎的伤口,你可不要乱动。”

    韩琳闻声转头。

    伏传马上就生气了“哦,已经动了。”

    对着这么个半大的孩子,韩琳竟有些心虚“我就看看。”

    “没事。”谢青鹤也穿戴整齐走了出来,跟韩琳商量,“待会儿你的车回来了,可否将我阿爹载上,送回苏家老宅去。我把他放在门口,咱们就直接去粱安侯府吧。”

    “我已递了消息,不日就会有人来接。”

    韩琳也知道孤身住在乡下不安全,可这时候上路,路上的安全又怎么保证

    谢青鹤很坚持“不行。今天就走。”

    韩琳这会儿全靠谢青鹤活命,也不好反对谢青鹤的意见。谢青鹤去洗手,说待会就来给他换药。韩琳懂,得先给小草换药,才轮得到他这个野草嘛

    “我同意今天就走。我就是想问问,为什么这么着急”韩琳问伏传。

    伏传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在路上收拾追杀你的人,可以管杀不管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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