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 128 章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一开始, 街市上的黑甲骑士都没看出谢青鹤与二郎的修士身份。

    现今世上风行的修法皆由伏传所赐,全都脱胎自大折不弯修法。既然同修同法, 修士之间很容易辨认出对方的身份。这批黑甲骑士也都学了些粗浅的法门, 辨认修士来历是足够用的。

    然而,谢青鹤修行走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条路线。二郎在学会采气法后, 隐居莽山六年,修行方向也不知不觉地歪到了上古借命术上。他们二人的修法,都与大折不弯大相径庭。

    直到谢青鹤信手招来二十尺外的一把直刀, 方才把堵在长街两头的黑甲骑士惊住了。

    凌空摄物

    这可不是什么简单入门的小把戏。

    首先要做到真元外放。

    以普通人的天资修习大折不弯心法, 做到这一点就得花费十年以上的苦修。

    其次, 真元放出去了, 还得精妙控制再把它收回来。

    只能放不能收,就是隔山打牛,与凌空摄物差了十万八千里。最使人纠结的,就是这个“收”字。它与苦修无关,取决于人的资质。若是资质不够,修上一百年二百年,还是只会放出去, 不知道怎么收回来。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持刀入手, 不说普通人做不到, 绝大多数“修士老爷”也做不到。

    谢青鹤做得轻描淡写, 仿佛没什么大不了。跟着他隐居六年全然不了解当世修行细节的二郎, 也是真的没有多大感觉。这一招, 二郎也会。莽山中俱是高林老树, 干点儿什么都得狂奔怒爬,懒人可不得想点懒办法么二郎这凌空摄物的本事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二郎是个没有多大见识的贫民街区少年,他知道谢青鹤和伏传来历不凡,认知也仅止于“不凡”二字。对于二郎来说,全身披甲的铁骑将士,神秘威风的背后统率,乃至于铁骑战马背后所拥护的高官贵族、皇室朝廷,全都是传说中高不可攀的存在。

    面对这些高不可攀的对象,他依然有一种自己是弱者的心理,轻易不敢冒犯。

    直到他看见长街两头的黑甲骑士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他看见对面穿着软甲的队率招来属下,神色凝重略带焦虑地说“快,回禀六公子,此地或有寒江剑派高人出现。我等暂时不能动作。”

    二郎在莽山练出了极好的耳力,闻声惊讶又好奇,小声跟谢青鹤嘀咕“大师父,他们怀疑咱们是寒江剑派来的。寒江剑派又是哪路势力现在江湖门派都能叫朝廷兵马这么忌惮害怕么”

    谢青鹤“”

    在战乱频仍的时代,口耳相传的民间传说通常都会随着离乱死亡而逐渐消亡。

    秋水长祖师因变乱封山不出后,这几百年寒江剑派始终隐居。除了传承不曾断绝的世家故地,民间几乎没有了寒江剑派的相关传说。二郎这样的年轻人把寒江剑派认作江湖门派也很正常。

    只是照那队率的说法,伏传在世间传道六年,只怕也惊动了寒江剑派,开始涉足俗世。

    谢青鹤本就不想大开杀戒,既然对方去请示首领,他也不介意稍等片刻。

    没多会儿,就有快马踢踢踏踏奔来。

    前面黑甲骑士迅速分开队列,给快马让出一条路来。

    为首的健马背上是个蓄着短须的年轻将军,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看着肌肉虬结,十分硬朗。

    这位将军在马背上踌躇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下马,上前叙礼作揖“在下韩珲,是伏先生的再传弟子。韩丞相是在下大兄。敢问先生字辈可认识妄先生么”

    谢青鹤心想,这是真的把自己当寒江剑派的人了。

    转念又想,韩珲口口声声拿“伏先生”做靠山,再传弟子的身份都亮了出来,可见小师弟混得还不错

    什么是再传弟子

    伏传给韩琳写了一本大折不弯修法的底本,韩琳学会之后又教给了韩珲。这样一来,韩珲就可以自称为伏传的再传弟子。实际上,伏传很可能根本就没见过韩珲,压根儿就不知道他是谁。甚至于刚才被暗杀的那一大批贼首修士,都可以称为伏传的再传弟子。

    再传弟子这个身份简直是水漫金山,却被韩珲排在了“韩丞相弟弟”这层身份之前。

    至少,从世外修者的层面而言,“伏先生”要比“韩丞相”排面大得多

    冷不丁听见二郎喊“大哥”

    这一声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韩珲与附近的黑甲骑士都跟着回头。

    大郎跟韩珲一直不大对付,本也不想跟他一起过来。只是听说被黑甲骑士围住的可能是寒江剑派的人,寒江剑派又一直跟伏传互有龃龉,大郎惟恐寒江剑派要搞事情,才跟着过来看一眼。

    哪晓得看见了失踪六年的亲弟弟

    情急之下,大郎越过人群,直接飞身掠过韩珲头顶,落在了二郎面前。

    韩珲悄悄呸了一声。

    有伏先生亲自教养了不起啊谁还不会轻身术似的

    那边大郎刚刚落地,抬手就是一拳。

    砰。

    二郎嘴角的鲜血牵着线往下流,满眼莫名其妙“哈”

    大郎怒道“你把大师父带哪儿去了大师父呢”

    二郎缩了缩脖子,挪到谢青鹤背后,冲大郎做口型大、师、父。

    大郎早就看见谢青鹤了。

    只是,这么个高挑英伟、气质冷峻的美貌少年,哪有一点儿苏时景的模样

    先前黑甲骑士回报韩珲时说,这里可能出现了寒江剑派的修士。大郎便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长得宛如谪仙的年轻修士,八成就是寒江剑派的人。二郎为何与他在一起必然是二郎背叛了大师父和小师父,跟寒江剑派的人混在了一起

    哪晓得这拳都揍出去了,二郎指着那个没有半点儿苏时景影子的人,说,这就是大师父

    大郎不可置信之下,又多看了谢青鹤几眼。

    阔别六年之久,谢青鹤形容样貌发生巨变,大郎很难把他和当初的矮豆角瓦郎联系起来。

    当初二郎能马上确认谢青鹤的身份,是因为二郎离开他不过短短一天,哪怕谢青鹤的模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以二人旦夕相处的熟悉,单从他的语态口吻,二郎也能把他认出来。

    如今谢青鹤一走就是六年,大郎与他相处的记忆已经变得很模糊。

    就算谢青鹤没有改掉苏时景的皮囊特征,十一岁的苏时景与十七岁的苏时景也是天壤之别,何况,如今出现在大郎眼前的,直接就是一个与苏时景毫无关系的十七岁的谢青鹤

    谢青鹤并不为难他,说“此事不必你为难。等我见了草郎,他认识我。”

    有二郎作证,谢青鹤又不避讳去见伏传,大郎虽不能确认他的身份,也没有太大疑虑。当即下拜施礼,磕头道“弟子拜见大师父。”

    韩珲就站在附近,看着二人叙礼,眼神变得很复杂。

    这就是伏先生和大兄口中的“瓦郎”

    早两年韩琳与伏传不得已蛰伏在南郡时,韩琳非常积极地派出手下人马,配合伏传去搜寻瓦郎的下落。后来几次对外作战,韩琳连战连捷,声势滔天。在伏传的运作制衡之下,粱安侯被迫下野,韩琳入京把持了天下权柄,与河阳党人共治天下。

    此后韩琳就忙着围剿各地的叛贼,且对伏传年复一年派人打听寻找瓦郎下落的行为深为不满。

    在韩琳想来,他与伏传这些年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去寻找瓦郎,若瓦郎活着,早就该现身了。

    若是担心粱安侯势大,或是别的什么势力迫害,这时候韩琳已经入主京城,掌握着大势权柄,还要担心什么迫害瓦郎只要现身相见,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他为什么还要躲起来

    除非瓦郎已经死了。

    一面是日益加深的平叛压力,一面是找了几年毫无结果的徒劳,韩琳自然会有取舍。

    韩琳认为伏传应该放弃寻找瓦郎,一心一意帮助他弹压各地的叛乱。伏传又怎么可能为了韩琳的“大业”,放弃对谢青鹤的搜寻

    二人遂在此事上面和心不合。

    韩琳也不至于跟伏传吵嘴撕破脸皮,只要对部属暗示一二,伏传寻找谢青鹤的行动就艰难起来。伏传同样不能去找韩琳争吵,韩琳的兵马指挥不动,伏传就只能转而依靠大郎、王寡妇这一批旧人。

    这也是韩珲与大郎彼此不对付的根源。

    现在,被韩琳认定为死亡的“瓦郎”出现了。韩珲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刺激。

    韩琳与伏传的关系已经有了些隐约的剑拔弩张,只因世外有寒江剑派虎视眈眈,朝中还有河阳党人争锋相对,韩琳与伏传暂时还不能分道扬镳。现在,使伏传与韩琳隐生龃龉的“瓦郎”突然出现,会给韩琳和伏传日益紧张的关系带来改变么

    这人真的就有那么不凡除了长得好看些,韩珲暂时也没看出谢青鹤哪里与众不同。

    大郎没有韩珲那么多花花肠子,简单地向谢青鹤说了近况“大师父,这些年小师父一直在找寻您,特意安排弟子带人在莽山附近等候。您是先歇息两日,等小师父来见您,还是这就跟弟子一起去找小师父”

    “他如今在什么地方”谢青鹤问。

    大郎恭敬地说“小师父在京城暂住。”

    伏传跟韩珲混在一起,伏传又住在京城,那就是韩琳混回京城去了且韩珲适才报名时,只提韩丞相是他的大哥,一个字都没有提及粱安侯,粱安侯要么是失势归隐了,要么是不在了。

    确认伏传如今处境不错,谢青鹤就暂时按下,说“这事不急。”

    他将围堵着长街两头的黑甲骑士看了一眼,也不觉得这是个谈话的好时机。

    “找个清静地方,我有事问你。”谢青鹤又扫了韩珲一眼,“也请韩将军列席。”

    这态度实在算不得很客气。

    谢青鹤是大郎的师父,居高临下找大郎问话,这是他们师门之间的规矩,旁人无从置喙。

    但是,指名要韩珲“列席”,这就很“嚣张”了。

    目前在城里起码有三千黑甲骑兵,全都是韩珲的属下,且只服从韩珲的军令。这样一位手握重兵的将军,你是什么身份你叫人家去列席,人家就去列席

    对于谢青鹤不客气的态度,在场黑甲骑士都感觉到隐约的冒犯。

    出乎意料的是,众目睽睽之下,一向嚣张跋扈的韩珲就跟小媳妇似的,点头哈腰陪着笑跟在大郎身边。大郎是嫡传弟子,他就不客气地守着再传弟子的身份,正儿八经是在装孙子。

    有了先前叛军攻城的骚乱,整个县城都乱糟糟的,只有文庙还算清静。

    谢青鹤走进文庙的时候,棋亭之中,残茶已经收起来了,坐席也重新铺了一遍,还有侍从正在棋亭之中整理。见贵人们重新回来,正在打扫的侍从连忙退下。

    谢青鹤本是往厅中前行,见状中途改道,走到棋亭附近,说“暮春初夏,外边坐着挺好”

    韩珲打小在粱安侯府勾心斗角揣摩上意,马上就察觉到一丝不虞。大郎二郎没那么多心眼儿,以为谢青鹤是想在棋亭休息,就赶忙改了目的地,请谢青鹤在棋亭坐下。

    “你坐在这儿”谢青鹤指了指左边的位置,又指向另一边,“还是这儿”

    韩珲暗道,果然不好。

    大郎不大明白,说道“大师父自便,弟子站着就好。”

    谢青鹤并不落座,围着茶桌转了半圈,说“城破之时,你坐在哪儿”

    这会儿大郎也听出谢青鹤口吻中的怪罪与不认同,他犹豫了一下,解释说“大师父,闫欢是王孃后嫁丈夫的兄弟”

    大郎还在傻不愣登跟谢青鹤说来龙去脉,韩珲先上前一步,屈膝跪下。

    韩珲是带甲之人,下拜时周身软甲沉甸甸地砸在地上,很有份量与冲击力,直接就把大郎的叙述打断了“珲披甲带兵之人,有精兵利刃在手,不能守护一方平安,珲实惭愧。”

    二郎就知道事情不妙了,韩珲在推锅,祸事要落到大哥头上了

    谢青鹤也没有偏向谁,指了指那只茶案,问“城破之时,你俩就坐这里喝茶”

    大郎再迟钝也知道谢青鹤是生气了,跟着韩珲屈膝跪下。

    这就是默认了谢青鹤的推测。

    连二郎都觉得这整件事荒谬至极。韩珲带着三千黑甲骑士,完全可以阻止叛军入城,他却跟大郎坐在文庙的棋亭里喝茶,一直到叛军杀进城来烧杀抢掠一番,黑甲骑士才出面杀死叛军、恢复秩序

    “你这是要收买人心么”这是二郎唯一能想得出来的理由。

    韩珲并不肯抢先攻讦大郎,反而是梗着脖子低着头,一副惭愧得要自杀谢罪的模样。

    他既然敢这么演,理亏的必然不是他。

    谢青鹤站在棋亭一侧,看着亭子下边碧青的深潭,说“说吧。闫欢是王寡妇后嫁丈夫的兄弟,与今天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这六年间,发生了许多事。

    伏传带着周家另外三口去了万象,留在贫民街区的王寡妇、李瘸腿等人,就是自生自灭。

    诸如皇帝驾崩,幼帝登基之事,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说是国丧缟素禁荤腥舞乐,除了每人头上都缠上丧布之外,那荤腥舞乐之事,就算没有国丧也沾不上。

    对于王寡妇等人来说,修行更像是一种宗教仪式,每天打打拳打打坐,就是向小菩萨祈福了。

    最开始的效果也没有很明显,一年后,两年后,李瘸腿的腿不怎么瘸了,温瞎子能看着点儿光了,王寡妇发现自己因贫病断了好些年天葵水也重新来了,最重要的是,力气变得更大,手上活儿越发的精细,不管做什么事都有使不完的精力

    李瘸腿脑子比较灵活,早早地“开宗立派”,带着几个儿子搞迷信事业去了。

    温瞎子等几个男人也都各自找了新的营生,或是给人当保镖打手,或是收人供养专门传授“健体术”,也还有专门去劫富济贫当侠士的

    唯独王寡妇没什么搞事业的心气,就挑了个丈夫嫁了。这人就是闫欢的哥哥,闫欩。

    王寡妇与三娘关系好,三娘教她最是用心,所以,她这一份修法也算是完美得奇货可居,不少妇人小姐都愿意花钱来买,特别是有各种妇人病的女子,极其抬举推崇她。

    王寡妇因此就收了不少女子做徒弟,其中颇有几个读过书有见识的女诸葛。

    没多久,幼帝渐长,阆泽莘等河阳党人又居中生乱,南宫家和粱安侯府干了起来,蔺百事临机反水,把幼帝从宫中抱走不知所踪,南宫家与粱安侯府都傻眼了。这时候京中大乱,河阳党人又在别郡搞事情,一副天下汹汹的架势。

    李瘸腿、温瞎子等势力就在混乱中崛起,仗着修士能飞檐走壁,很是犯了些案子。

    有趁火打劫的,自然也有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的。修士犯案,普通衙差根本查不出来龙去脉,查到了也很难围捕。何况那时间京中大乱,各衙署都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京中治安

    王寡妇原本不想多事,是她的女徒弟们劝她为受难的姑娘们复仇,要保护被侵犯的闺中弱质。

    王寡妇回家一想,当初小菩萨也是寻声救苦,我接了她传下的衣钵,岂能对受苦妇孺坐视不理这才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极其勉强且胆怯地去主持公道。

    哪晓得跟李瘸腿那群徒子徒孙过了几招,王寡妇发现,那群汉子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

    李瘸腿和温瞎子联手打不过王寡妇一人,李瘸腿和温瞎子的徒弟,很多也打不过王寡妇教导过的那一帮子闺中弱质。李瘸腿和温瞎子直接就被打出了京城,带着徒子徒孙四散而去。

    天下那么大,我躲着你王寡妇还不行么你还能撵着我不放

    到后来,王寡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自己打成了京中赫赫有名的王娘娘。

    只是,等王寡妇打出了声势和地盘之后,内部矛盾也越来越多。

    本身王寡妇不想搞事业,稀里糊涂干到了业界顶流,全靠女徒弟们从旁协助。

    然而,她是有夫家的。丈夫闫欩忠厚老实不多事,也从来不拖后腿,架不住闫欩有兄弟、有儿子,这批人难免想从王寡妇身上牟利吸血。且这群人完全没把王寡妇的女徒弟们放在眼里,见面没有礼数,色胆包天的还敢上手捏一捏掐一掐,惹来无数怨言。

    王寡妇的功夫只能教给女人,她这班势力里有战力的也都是女人,某次与京中势力争抢地盘时,几个女徒弟心存默契,直接就把闫欩给牺牲了闫欩没有自保之力,只要女徒弟们故意不施救,死在混战之中太正常了。

    闫欩死后,闫家人失去了依仗,全家上下都老实了起来,别说牟利吸血,伸手揩油,见了女徒弟们的面都要退避三舍,只怕被抓去打死。

    此后伏传运作韩琳进京,召见故人,王寡妇直接就去投了诚,算是伏传的心腹。

    她担心女徒弟们容不下亡夫的家人,也对闫欩的死心怀愧疚,央求三娘给闫欢等人谋个出路。

    伏传认为闫欢心术不端,不许传他修行之法,恰好伏传与韩琳为搜寻谢青鹤之事生出龃龉,三娘也不好去找韩琳帮忙,就转头去找了阆泽莘。阆泽莘满口答应,要把闫家几口子都安排到老家去当庄头,也算是吃喝不愁的好营生了。然而,见惯了王寡妇威风赫赫的日常,闫家人哪里能甘于平凡

    这边接了阆泽莘的书信,假装要去投奔阆家,那边刚刚奔出京城,闫家人就去找李瘸腿了。

    都是贫民街巷出身,闫欩生前跟李瘸腿关系也不错,闫欢也给李瘸腿买过酒肉,这关系不比李瘸腿在外乡收的徒弟亲近么后来李瘸腿尝到了揭竿起义的甜头,开始带着叛军到处攻打城池、杀人夺粮之后,闫家人也始终跟在李瘸腿身边,充当马前卒。

    大郎将前事说得清楚,二郎完全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大哥,照你这么说,这闫欢也不是什么好人。阿娘跟王孃有交情,跟王孃的丈夫又没有交情,至于这么因私废公、祸害百姓么”

    谢青鹤却已经明白了其中的艰深晦涩。

    三娘帮王寡妇安置闫家人,就算不方便找韩琳帮忙,她为什么转身就找到了阆泽莘

    阆家作为河阳党的中坚家族,与韩琳是个互相制衡的关系。倘若没有伏传点头,三娘敢这么大咧咧地去找阆泽莘帮忙吗就算她不懂事去找了阆泽莘,只要伏传反对,这件事就做不成。

    伏传跟韩琳的关系不好了,转而对河阳党人释放了善意。

    今日在富安县城,韩珲代表着韩琳的势力,大郎代表着伏传的势力。

    韩琳有重兵在手,有批量培养修士的财力和势力,韩琳笼络的势力都是成建制的。伏传这边就散漫了许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看似天下修士都出自他的门下,其实没几个真正听他的。

    伏传与韩琳关系好的时候,这种状况当然无所谓。

    但是,一旦伏传和韩琳要翻脸了,这种散漫就会形成压力,逼得伏传不得不尽量去收拢每一分势力韩琳那边的修士就是韩琳的,河阳党人各有立场只能引为助力,唯独无主的,就是出身贫民街区的这一批修士。

    所以,大郎会怀着一线希望,想要保全闫欢这批人。

    韩珲应该也是摄于伏传的压力与权威,不得不给大郎这个面子,静静等着叛军入城。

    事实证明,这批人完全不值得保全。大郎立场尽失,韩珲引兵全歼。唯一付出的代价,就是被闫欢等人杀死的守城士兵、被欺凌残害的无辜百姓。

    “你来富安县,是你的主意,还是伏传的主意”谢青鹤静静地问道。

    分明只是很简单的一句,都没带上多少情绪,还是让所有人都觉得脊背发毛。

    韩珲自问生在侯府,见了无数大场面,许多时候都是命悬一线。那种使人几乎无法喘气的压迫感,居然在谢青鹤问话的瞬间又出现了那是真的会死掉的恐怖

    大郎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冷汗也顺着脖子淌了下来“大师父,我奉命在莽山附近驻守,是为了搜寻等候您的消息。小师父推测您应该是在莽山深处修行,故而命我带着人在莽山附近城池周游,今日到富安县是恰逢其会不,也不是恰逢其会,我收到闫欢要带人攻打富安县的消息,也知道韩将军会带兵来剿贼,就马上赶过来了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小师父无关。”

    谢青鹤沉默片刻,说“我初见你时,你还痴傻无知,是个贫民区里走丢了魂的年轻人。待我替你找回魂魄之后,你每日随我研习医术,也曾对我说过,想要成为名医悬壶济世的志向。我想,你这志向何其慷慨有益既全自身修行功德,又能助益他人。所以,你在我跟前殷勤讨好时,我就会多传你一些小法术,小把戏,想让你未来的路走得更稳健一些。”

    “六年不见,你就长成了这副样子”

    “守城而死的士兵是不是命被无辜破门砍杀的百姓是不是命被撕了裙子的妇人是不是命你坐在文庙之中,喝着茶,与贵人谈笑风生,以为自己握得了些许权柄,就可以肆意摆弄下民性命”

    “你是听不见他们的哀嚎哭喊,还是不知道也不记得什么是痛,什么是死了”

    大郎不敢辩白,冷汗涔涔而下。

    韩珲看得心头暗爽,忍不住要落井下石“珲以为此事也不能完全怪罪周郎。闫欢本是王娘娘夫家故人,若不能拿到他残害百姓的实证,周郎也不敢对他妄施极刑。否则,如何向王娘娘交代”

    谢青鹤正在清问大郎,原本不想搭理他,哪晓得他非要往枪口上撞。

    “你是觉得你姓韩,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谢青鹤问道。

    韩珲一愣。抓紧时机给王寡妇上了一回眼药,怎么效果不大对头

    这时候谢青鹤转过身来,韩珲只怕他当真下杀手,连忙俯身磕头服软“没有的事,绝对没有的事我大兄对先生执弟子礼,我自然也是先生的子侄后辈,先生,阿父,儿有哪里不对,您只管教训,儿都一一记下”

    不说大郎二郎被他的不要脸惊呆了,谢青鹤也很久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玩意儿了。

    韩琳对谢青鹤是有感激之心,可与谢青鹤相遇之时,韩琳就二十好几了,哪可能对十岁左右长得跟个矮豆角的谢青鹤执弟子礼这会儿谢青鹤也还不到二十岁的模样,年近三十的韩珲就敢腆着脸从父辈直接喊到“阿父”上边,一口一个“儿”自称,半点磕巴都没打。

    难怪史上是他接走了韩琳的世子之位,这么个不要脸的玩意儿,把粱安侯哄得神魂颠倒也不难。

    “他有他的罪过。你手握三千骑士,分明掌控着富安县的局面,却非要坐在这里与他虚以委蛇,故意等着闫欢进城杀人之后,再出手收拾残局他不吝惜守城士卒与百姓的性命,你就很爱护百姓下民么”谢青鹤问道。

    但凡韩珲与大郎之中,有一个人把人命放在心间,富安县都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荒唐事。

    韩珲别的不会,装孙子一流,连连磕头“儿知错,儿改过”

    谢青鹤嘴上说得严厉,只要韩珲没有过分顶撞,他并没有处置韩珲的想法。

    一来韩珲不是谢青鹤的后辈子侄,谢青鹤压根儿就没有教养他的义务,二来韩珲是带甲之人,领兵在外最重权威,谢青鹤无职无权就不能损害他的威严,以免军中生乱。

    富安县之事,谢青鹤跟韩珲说不着,自然会去找韩琳问罪。

    把韩珲吓得闭嘴之后,谢青鹤又考虑了片刻,对大郎说“今日守城而死的兵卒,受逆贼祸害的百姓,皆由你亲自殓葬,不得假手他人分毫。此事做好之后,我要废去你的修为。从此以后,不必修行,好好做个大夫,再重新想一想你六年前的志向。”

    这处置不可谓不严厉。

    大郎脸色倏地苍白,浑身颤抖,许久之后,才小声恳求“大师父,往京城路上舟车辛苦,可否请您开恩,弟子服侍您进京之后,再做处置。”

    这又是很不可言说的一次求情。

    在大郎看来,伏传这边的修士已经非常少了,若是再废了他这个心腹,无疑自废长城。

    如果大师父和小师父意见一致,都认为他在富安县做的事罪大恶极,不可原谅,必须要废掉他的修为以示惩戒,他才肯听从谢青鹤的吩咐,任凭谢青鹤废了自己的修为。

    谢青鹤不置可否“去埋人吧。”

    韩珲被谢青鹤的处置吓住了,都顾不上跟上去嘲讽大郎,反而是马上安排士兵跟上去,帮着大郎协调办理殓葬之事。守城士卒与遭了兵灾的百姓都有家人,若没有韩珲的人跟着去说明恐吓,人家怎么肯把家人的殓葬之事交给陌生人来做

    二郎才小声问道“大师父,你真要废了大哥的修为你就是吓唬他的吧”

    “你觉得他今日的罪过,不足以受此惩戒”谢青鹤反问。

    二郎叹了口气“大师父,你跟我大哥说了半天,我都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杀人的是闫欢那群人,跟我大哥有什么关系他顾念旧情没有马上出来救人,这罪也不至于就要废了吧”

    “他不是顾念旧情没有马上出来救人。”谢青鹤在棋亭的茶桌边坐下。

    二郎得了示意,也在棋亭茶桌的另一边坐下,二人相对而坐。

    “韩珲领兵来剿贼,大郎想要保全闫欢这一批修士,不许韩珲动手。”

    谢青鹤平视着二郎的双眼“他们俩就坐在这里,等闫欢攻进城来。若闫欢秋毫无犯,大郎出面劝降招安。很不幸的是,闫欢进城就杀了人,他的部属去抢掠,杀人,奸淫。所以,由韩珲出面去将闫欢部全歼。”

    二郎被他冰冷的双眼盯着,听着他点出大郎的罪名,胳膊上就有鸡皮疙瘩鼓了起来。

    “若要知道闫欢的品行,可以询问旧人口碑,为何要以富安县做赌”二郎想不通这一点。

    谢青鹤看着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茶具,想起伏传坐在身边为他沏茶的模样,最终也没有说话。

    为什么

    因为这是韩琳与伏传之间的角力。

    闫欢的品性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韩珲必须接受大郎的无理要求。

    大郎的蛮横并非伏传所指示,大郎来富安县也不是伏传的命令,可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若非伏传建立与韩琳争锋相对的局面,大郎身为他的心腹,怎么可能会走出这么一步昏棋

    何况,六年以来,大郎都跟在伏传身边。他既然喊伏传一声小师父,伏传不该教养他么

    若伏传是个不相干的人,比如韩琳。

    韩琳管教不好韩珲,谢青鹤压根儿就没当一回事,也不可能去怪罪韩琳没家教。

    伏传没有把大郎教好,谢青鹤就有些上火。

    以后怎么养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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