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第 252 章 大争(64)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折腾过一场之后, 三人很平和自然地用了午饭。

    爽灵打算处理好竹简就去审问缵缵,哪晓得计划赶不上变化,自从午饭结束之后, 夏赏就不断进来禀报, 这人来拜见家主,那人来给家主拜年往日陈起抱病, 谢绝了一切谒见,昨天刚刚开禁,又传出处置奸细的风声,心腹下属都要前来问候, 表示关心。

    连姜夫人都来了一趟,说是听闻陈起今天又生病了,来探望夫主病情, 有心侍疾。

    陈起当然也可以不见。但, 幽精已经得了陈起的皮囊,这些人迟早都要见, 奸细之事也迟早都要解释。有伏传跟在幽精身边, 默契十足地帮着搭腔处置, 爽灵闲坐无事,便放下竹简去找缵缵。

    缵缵被暂时囚禁在紫央宫偏殿一处别室中,守卫森严。

    见小郎君前来探望,负责看守奸细的卫士迟疑了片刻, 还是打开了大门。

    屋内还有四个健壮的仆妇静静地守着, 看见小郎君进门,连忙起身施礼。谢青鹤看向床上躺着的缵缵, 她身上覆盖着锦被, 厚布塞嘴, 只能用鼻孔微弱地呼吸。

    “给她解开。”谢青鹤背身望向墙面上的挂画,不再往内张望,“以礼相待。”

    被死死捆在床上无法动弹的缵缵,听见“以礼相待”四个字时,突然就有泪水从眼角滑落。

    几个仆妇互相交换了眼神,略微迟疑之后,终究还是不敢违抗小郎君的吩咐。就算郎主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那也是找小郎君算账,奴婢们可不敢掺和到那父子两位之间去。

    小郎君又要“以礼相待”,几个仆妇就分出两人去找衣裳鞋袜,剩下两人扶缵缵坐起,给她解开口缠的布条。被锦被覆盖的身上,还一层一层地缠着细软的纱布,缵缵浑身上下能动的地方,除了手指和脚趾,就只剩下眼珠子。

    被仆妇们解开之后,缵缵仍是许久都不能动,仆妇们又急着给她套好衣裳,以免小郎君久待。

    急躁催促之下,缵缵胳膊上的白纱浸出鲜血,几个仆妇都害怕了,找来刚刚拆下的白纱替缵缵在胳膊上重新厚缠了一遍。从头到尾,缵缵都没有出声,任凭仆妇们折腾。

    缵缵终于套上了衣服,仆妇在她冻伤的脚上穿好鞋袜,又用梳子给她弄了弄头发,使两侧长发垂下,将同样冻伤的耳朵遮盖起来。倒也想把面目捯饬得干净精致些,可惜脸上红肿,嘴角裂开,伤淤根本分不清是殴伤还是冻伤,一张清秀漂亮的小脸已经不大能看了。

    仆妇们把她扶着走出来,向谢青鹤禀报“小郎君,客女穿戴整齐,前来拜见。”

    谢青鹤方才转过身,看着一袭青衣素裙,满脸伤痕的缵缵,吩咐仆妇们“都下去吧。”

    仆妇们应诺退下。

    谢青鹤不说话,只是看着缵缵的脸,眼底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缵缵也久久地看着他,看懂了他眼底的“感情”之后,缵缵才慢腾腾地问“华家的供奉,王爷的嘉宾,年轻义愤的少年剑客,谢青鹤是你吗”

    谢青鹤不说话。

    “你我几次相见,我看见你的身影,步态,我就知道是你。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陈家唯一的少主,何等金贵之人,怎么会甘冒奇险潜入王都,在王爷身边充任贱役你说话的口音也不一样,面容更是与他截然不同,只凭一道身影,我怎么敢相信,你就是他我总觉得自己生了妄念,或许是王爷薨了,我太过伤心,以至于生了疯病,才会这么胡思乱想。”缵缵的声音仍旧带着一丝稚嫩。

    谢青鹤站在原地,就像是被树胶封裹的琥珀,一动不动,悄无声息。

    缵缵突然问道“你昨天想救我,是不是你那么刚好地端了药进来,就是想救我。”

    谢青鹤却在此时被触动,果断地反驳说“你如此不知死活,谁都救不了你。”

    缵缵上前一步,主动投怀送抱,搂住谢青鹤的腰,将人挨了上去,哭道“小谢,我知道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相处的时光。我不是坏人,也不是奸细,我是奉了王爷遗命,才来青州议和。”

    她当初对陈起说,是奉天子之命,前来送死间名册。这会儿改了说法,又是燕城王的遗命了。

    谢青鹤被她抱得“僵”了片刻,伸手捋开她耳际的长发,看着那只被冻伤的可怜耳朵,声音冷硬“冻伤了。”

    他二人在王都相处时,缵缵对他极近笼络之能事。

    那么,如何勾引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呢

    自然是尽量展露自己属于少女的柔美白皙温柔,又绝对不露出半点淫邪之感。

    缵缵借口说王爷赏了新首饰,向谢青鹤炫耀她耳上明珰,叫谢青鹤凑近了去看。能看见耳朵,耳垂,耳上明珠,自然也能看见侧颈,侧脸,乃至于散发着幽香的衣内白皙。

    谢青鹤对这类手段非常熟悉,装得笨拙一些,不肯上前,缵缵还拿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耳坠。

    当然,小姑娘嘴里问的是“这只明珰珠好不好看”

    缵缵很肯定,她的耳朵,她的侧颈,她的美丽,都给谢青鹤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哪怕此时她已经知道了谢青鹤的真实身份,认为陈家少君必然见惯了美婢娇奴,可是,谢青鹤主动翻看她的耳朵,仿佛心疼地来了一句“冻伤了”,缵缵马上就陷入了自己预设的陷阱。

    当她处心积虑勾引过谢青鹤,就绝不会怀疑谢青鹤此时对她表现出来的“感情”。

    她没有急着用言辞哀求去确认谢青鹤的态度,只是低头流出一行泪,仿佛为错付了感情的从前、绝不可能再有此后的自己唏嘘悲叹。

    谢青鹤不评价她的演技。反正感情牌打对了,他出得起,对方接得上,牌局继续。

    缵缵伏在谢青鹤怀里默默流泪,二人都“镇静”了片刻,谢青鹤才请缵缵坐下,说“我曾让隽弟放你离开青州,你为何又来”这话问得非常做作,一边问一边露出强烈的自恋,仿佛在问缵缵,你来青州是不是来找我的惟恐缵缵理会不到,他沉默片刻,又问,“来了为何去华家”

    缵缵都被他问懵逼了,半晌才说“我被太子算计了。”

    这说法就很新奇了。

    “王爷进宫之前,曾留下遗命。希望太子御极之后,以谋逆弑君之罪,将王爷戮尸枭首,挫骨扬灰。”说到这里,缵缵望向谢青鹤,“以此平息陈君战败之怒。”

    在燕城王入宫刺杀天子,与天子双双命陨之时,谢青鹤就隐约猜到了燕城王的想法。

    燕城王一直都显得很分裂。他出狱之后,率领禁军重创了陈家大军,堪称力挽狂澜。然而,陈家的声势根本不可阻挡。荆王有心匡扶社稷,燕城王就很绝望地告诉荆王,已经来不及了。

    燕城王面临着两个选择。

    要么,他费尽心力去除掉朝内奸佞,这其中也包括天子,自掌大权。要做到这一点就非常困难了,他看似有旧部在禁军中执掌兵权,可这些旧部未必靠得住。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成功窃取江山,想要率领仅有的一城兵力,螳臂当车似的与陈家对抗,胜,几乎没有可能,败,必然迎来屠城。

    要么,他除掉固执不肯投降的天子,让母家与妻家都掌握着王都大权的太子登基,再有心怀百姓的太子率领妘家皇室直接投降或许能保住妘家宗室,至不济也能避免大战与屠城之惨。

    燕城王让太子登基,并不指望太子率兵打败陈家,或是使妘家偏安一隅。

    他是想让生性仁善的太子,为了宗室与百姓,选择投降。

    “看来太子并没有尊奉燕城王的遗命。”谢青鹤说。

    全天下都知道燕城王入宫谋杀了天子,太子却没有给亲爹报仇的意思,反而厚葬了燕城王,遭到了朝野不少议论。陈起就授意东楼谋士写了不少檄文,骂太子不孝,以此否认太子继位的合法性。

    这里边还闹了不少笑话。陈家这边骂太子不孝,王都也有文士对喷,说,你们陈家早有不臣之心,从来不尊奉天子之命,这会儿跑来给天子鸣不平,你们是打算称臣承认天子为君主了吗贺冰写文打比方说,老子看见隔壁不孝子虐待亲爹也会路见不平,那代表老子认隔壁老头儿是君主了吗王都的儿子们脑袋都有问题没看见老子们看你家笑话啊哈哈哈

    一顿口水仗打下来,直到太子登基都没彻底消停。但太子的态度很坚决,死保燕城王身后之名。

    这其实就是很明确的政治立场。燕城王是王都对抗陈家的旗帜,太子不让这面旗帜倒下来,就证明他不可能向陈家投降。

    缵缵却看不懂这一点。

    “他说,他不忍心如此对待叔祖父。”缵缵回想她与太子的对话,句句情真意切,分明都是哀痛燕城王逝去的可怜人,她半点都没有怀疑,“我也不忍。他年轻时尊奉天子遗命,辅佐年轻的少帝,大权在握,从未谋私肥己,因这一点无私,无辜下狱十年,受尽折磨。待他出狱之后,也从未替自己打算谋划,一心只有社稷百姓。他这样的好人,为什么要被戮尸枭首,挫骨扬灰”

    谢青鹤沉默不语。

    缵缵自顾自地说道“我等着他策划降陈之事,他总说刚刚登基,还不曾手握实权,此事若不能保密,泄露出去,只怕权臣跋扈,坏了大事。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可以去青州了,他给了我一份密谕,要我亲自送到陈君手中。”

    这件事已经显得有了八分的荒唐。

    秦廷天子要降陈,叫一位刚册封的长公主,拿着一封密谕,隐瞒身份送到青州。

    这不是笑话吗

    “离开王都之后,我将密谕拿出来翻看,这才发现,纸是金玉版,墨是千山墨,唯独不曾下宝。”缵缵眼底有了几分自嘲,“天子诏书,不曾加盖宝印,是真谕旨还是矫诏颁行我那时候尚且心存妄想,太子哥哥怎么会哄骗我只怕是匆忙之中遗漏了。”

    “后来,隽儿拆穿了我的身份,送我回去王都。”缵缵不禁哑笑,“天子大约没想到我能活着回去,他那时候的惊讶,想来也不是假的。我问他密谕为何没下宝他告诉我,想要在诏书上用玉玺特别费事,不小心就会被王琥知晓王琥正逼着他立太子,手握兵权的外戚太可怕啦。”

    “他说此事不好周全,但皇父曾在华家留有一份死间名册,与华家共有。既然玉玺用不出来,就用这份死间名册取信陈君,若能与陈君里应外合,降陈之事想来也不会太费力。”

    缵缵说起此事的表情也是一言难尽“我信了。”

    谢青鹤却不大相信。太子已经登基,缵缵不过一介弱女,若非太子册封,她就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太子想要除掉缵缵,哪里需要这么麻烦一个死士就解决了。

    但是,他既不质问缵缵,也不戳她言辞里的漏洞,说道“我已明白了你的来意。你如今也该弄明白了,我父亲并不在乎王都的态度,也不留恋你的美色。你想要活下去,是何来意不重要,是否是奸细也不重要,你得有让我父亲觉得你有活下去的价值。”

    陈起的冷酷无情也属实罕见,缵缵以为自己与他有了一夕春情,不说受宠入侍,起码能苟住一条命吧哪晓得陈起眼也不眨地命令将她千刀万剐。

    不是闹着玩,也不是出言恐吓,是真的对她施用了剐刑

    想起自己只剩下白骨的胳膊,缵缵至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与寒冷,她甚至不敢去回想自己看见的一切。没有人能在如此酷刑下不瑟瑟发抖。

    “王爷遗命降陈,陈君的目的也是攻下王都,如此说来,我与陈君的目的一致。”缵缵将话柄递到了谢青鹤的手里,“少君以为,我可以为陈家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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