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影兴致被一段糟糕的回忆打断,姜之舟揉了揉眼睛,改看剧本。
角落里的小姑娘一直很安静,不吃不喝,不哭不闹。
等到夜深,关灯休息,姜之舟躺下时发现那个小姑娘瑟缩在角落里,不住地颤抖。
姜之舟打开灯,看见小姑娘哭得满脸是泪,心头难得的涌现一分怜惜,连忙让助理过去安抚。
她怕黑,那一整个晚上,姜之舟没再关灯,还是等小姑娘睡着后,她和助理才敢入睡。
第二天,姜之舟腿上的石膏拆了,双腿虽然还不能行走,但已经能下地。她给助理放了两天假,让助理回家休息去。助理初时不肯,姜之舟在地上蹦了两下,没好气道:“我现在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的残废,能蹦能跳,外面还有保镖,要你守着干嘛?回家休息去。”
助理被怼了一顿后,老老实实回家去了,病房里就剩下姜之舟和小姑娘两个人。
姜之舟拄着拐杖走到阳台上晒太阳。
她背倚着栏杆,面朝房内,看到缩在病房角落的小姑娘正望着自己,就笑了笑,说:“你总看我,是不是认出我了?”半晌没听见回话,她也不以为意,继续笑:“原来我的知名度这么高了,都到了老少皆知的地步。”
天气很好,太阳很暖,姜之舟心情跟着灿烂,没人应她,她一个人自言自语,也能自得其乐。
“刚才我看到楼底下的池塘,有一池子的莲蓬,就想起我家乡也有很多池塘。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学过一首诗: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温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那时候好羡慕诗里的小儿,不用干活,还有的吃,羡慕到下课后立马跑邻居家的池塘边上,偷摘莲蓬吃。莲蓬里面的莲子很好吃,但是莲子里面有根绿色的芯,吃起来特别苦。有一回我剥好所有莲子正准备吃,邻居家大婶跑了过来,我怕她发现我偷他们家的莲蓬吃,来不及剥芯,一口气全塞嘴里嚼了咽下去,苦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19岁时的姜之舟,仍是少年心性,喜怒无常,昨日还嫌病房里多了个人太碍眼,冷冰冰摆脸色看,今天却在太阳底下对着人絮叨童年往事,笑得温暖又灿烂。
病房里的那个小姑娘,虽沉默不语,琥珀色的眸子却始终直盯着姜之舟。姜之舟心血来潮,问她:“我下去偷摘一朵送给你要不要?”没等回答,又自言自语道,“忘了,你是个不说话的闷葫芦,当你默认咯,我这就下去给你偷一个上来。”说完蹦哒回房间,抄起床头的白色口罩和黑色鸭舌帽,拄着拐杖带上保镖坐电梯下楼去了。
没一会儿,姜之舟果真捧了一个碧绿色的莲蓬上来。
莲蓬里头的莲子粒大饱满,姜之舟剥了一盘,递到小姑娘面前。小姑娘垂眼看了看莲子,又抬眸看了看姜之舟,没有说话。
“我教你怎么剥外面的这层绿皮。”姜之舟捏起一粒莲子给她示范,“剥之前手洗干净,拿跟牙签划一下表皮,然后撕开,中间这个绿色的芯特别苦,有人喜欢吃,说能降火,但我不爱吃,一般都用牙签挑掉了。喏,好了,你看。”
姜之舟把剥好的莲子掰成两半,自己吃一半,剩下一半躺在手心里,送到小姑娘面前:“很好吃的,又脆又甜。”
良久,小姑娘伸手拿过那半片莲子,放进嘴中。
姜之舟递给她一根牙签,她接过,拿起一粒莲子,剥了皮,挑去芯,掰成两半,一半给姜之舟,一半放进自己嘴里。
姜之舟笑笑说:“可以不用每次都分成两半,你剥了自己吃就行。”小姑娘却没理会,固执地要一人一半。
姜之舟不再试图劝说,从善如流接过吃下。
到了中午,护工送来营养餐,姜之舟以为小姑娘多少会吃点,却不想,还是纹丝未动。
明明上午还愿意吃东西的,姜之舟皱了皱眉头,心中不解,却也没多理会,自顾自吃完午饭,午休了20分钟,然后起床看电影。
晚上,护工照例送来晚饭,然后纹丝未动地送了出去。
这回姜之舟没再沉默,她暂停播放电影,取下耳机,转过头问小姑娘:“你不想死的,对吧?”
小姑娘看着姜之舟,没回话,眼中流露几分疑惑。她一直都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只有在看向姜之舟时,眼中漾了一点光,像是在黑暗中攥住的一丝零星火花。
“我听她们说,你妈妈跳楼的时候,想拉着你一块跳,但你死死攥住玻璃栏,才没跳成功,是这样吗?”姜之舟说这些话时,一贯的有几分漫不经心,显得很欠揍。
小姑娘显然也不乐意提起这个话题,抿着嘴,撇开了视线,不再看姜之舟。
姜之舟却不依不饶:“这样看来,你是不想死的,那现在不吃不喝又算怎么回事?”
“自暴自弃吗?等人来安慰你吗?把你抱在怀里求你不要哭?求你吃点东西?用爱和温暖治愈你?”
“等谁来呢?那个不管你的父亲?还是你死去的母亲?或者,你远在国外的亲戚?”
她的语调很轻柔,还带了点微微的笑意,话语却是刻薄无情,成年人听了尚且难以接受,更别提一个十二岁的小孩。
小姑娘咬着牙,死死攥住拳头,清秀稚气的面庞布满愠怒。
“别傻了,生活不是电影,没有人会排着队拯救你治愈你,更多的是我这样的,没有同理心的人,冷眼旁观的人,也许,还会有落井下石的人。你若不想死,就好好爱惜自己,不要指望别人把你拖出泥潭。”
小姑娘再难忍受,心中又气又痛,红了眼眶,看着姜之舟,咬牙切齿道:“你以为你是谁,轮得到你和我讲这些道理?”
姜之舟沉默片刻,然后不以为意地一笑:“我是谁?我是姜之舟啊。我没想讲大道理来着,只是忍不住想告诉你,别人放弃你也就算了,你不要放弃你自己。”说完,姜之舟戴上耳机,指尖敲了一下键盘空格键,继续没心没肺地看电影、记笔记。
耳畔蓦然传来啜泣声,低声的,隐忍的,压抑的,却始终不曾歇斯底里,不曾像个孩子那样放声大哭。
姜之舟笔尖有一瞬的凝滞,下一秒,恢复如常。
半个小时后,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姜之舟终于转过头,看了眼角落里的小姑娘。
小姑娘哭累了,皱着眉头睡了过去,眼角依稀还有泪痕,精致漂亮的脸庞宛如落入人间的天使。
姜之舟挪着身子下床,拿了张湿纸巾,拄着拐杖走到她床位边,坐下,拿纸巾替她轻轻擦拭眼角的泪痕,然后替她盖上被子。
将要转身离开时,姜之舟犹豫了会,伸出手,轻轻抚过小姑娘皱起的眉心,正想自己是不是不知轻重、说得太过分了,却在下一秒察觉小姑娘额头温度不对劲。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再把手心贴在小姑娘额头上,确认温度确实过高。
姜之舟喊来值班护士和医生。
发烧38.5摄氏度。
值班医生才从睡梦中醒来,睡眼惺忪地诊断、下医嘱,护士执行。
挂瓶的药水从维持营养的换成降温退烧的。
小姑娘的护工之前被姜之舟赶走了,不负责夜间的陪床。
当时姜之舟不顾自家助理翻白眼,信誓旦旦告诉主任说:“这里用不着护工夜间陪床,我家助理一个顶俩,会替护工好好照顾小姑娘的,再说这里三个人已经够多了,我可不想再多一个人碍眼。”
如今助理也被姜之舟赶回家休息,遇到这种突发事件姜之舟只好认命般亲自照看。
她让保镖把两张病床拼到一块,背倚在床头,让昏睡的小姑娘躺在她右手边上,时不时探探额头温度,还要兼顾修改背诵发言稿——明天下午有个记者会。
睡梦中的人时不时会嘀咕些梦话,嘴唇一动一合间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出来,泅湿了枕巾。
梦中也在哭泣,一定是个不好的梦。
姜之舟抽出纸巾,替她擦拭眼角的泪水。
“看不出来这么能哭,是很多久没哭过,攒在梦里一次哭个够吗?”用完了两包纸巾后,姜之舟低头看着睡梦中的人自言自语。
她把小姑娘的手放进被子里,右手将抽离那刻,食指却突然被紧紧攥住。
她没有动,任由小姑娘握住她的手指。
“哭吧,我在这里,陪你。”
夜半时分,窗外下起了大雨。
雨声哗啦,姜之舟抽出自己的手,起身关上落地窗,把雨声隔绝在窗外。
小姑娘不再流泪,但还没醒来,万幸温度降下来了。
姜之舟背完了明天记者会的发言稿,闲着无聊,就把小姑娘床上的一个□□小熊玩偶抓过来玩。
抓在手上时,她发现小熊的肚子开线了,裂了一条缝,露出里头白色的芯。
姜之舟翻出自己行李箱里的针线盒,坐在床头,穿针引线,缝补小熊的肚子。
小姑娘睁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白日里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女明星,如今安安静静坐在床头,抓着一只□□小熊缝缝补补。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姜之舟撇过头看向她。
四目相接。
“你醒了?”
小姑娘别开脸,不理她。
“怎么不理人?”
小姑娘闭上眼,沉默不语。
“别不理我嘛。你看,外面多少人哭着抢着要我的签名,我都没签,现在我给你绣了一个,快看嘛。”姜之舟举着□□小熊在小姑娘的面前晃了晃。
小姑娘睁开眼,看见□□小熊的肚子上歪歪扭扭绣着‘JZZ’三个字母。
“它肚子裂开了,我缝好后,觉得多出一条线太突兀,干脆绣成字母“J”,然后又加上ZZ,就是我姓名缩写,怎么样?有创意吧?”
小姑娘撇撇嘴:“好丑。”
“……”
噎得姜之舟半晌没说话。
算了,也不能和一个病怏怏的小孩计较,她只问:“你好点了吗?”
“没有同理心的人……冷眼旁观的人……管我做什么?”
小丫头片子,还挺会记仇的。
姜之舟把□□小熊丢在一边,然后俯下身子,脸对着脸,凝视她的双眼,一字一句,认真道:“可我偏偏对你有同理心,不忍对你冷眼旁观,只对你无可奈何……这个答案,可以吗?”
彼此靠得很近,近得能听清彼此的呼吸声。
视线一一扫过身上人乌黑的长发、深邃的眼眸、挺秀的鼻梁、饱满的红唇、光滑的脖颈,小姑娘抿了抿唇,垂下眼帘,哑着嗓音,说:“可以。”
真好哄。
姜之舟直起身子,笑了笑,摸摸肚子,又问:“我好饿,你愿意赏光陪我吃点夜宵么?”
说好一起吃夜宵,最后,放在小姑娘面前的是一碗白粥,姜之舟面前的,是一碗香喷喷的泡面。
小姑娘看了看姜之舟的泡面,又低头搅着自己碗里的白粥,嗫嚅了半晌,终于问出口:“为什么,我们的不一样?”她太久没吃东西,说气话来总是有气无力。
姜之舟挑了挑眉:“你能吃泡面?红烧牛肉面喔?”
“为什么……不能?”
“我要是让你吃了,明天你的主治医生就要找我算账了。”
“可是,我想吃……”
她的嗓音又低又软,听得姜之舟认命般叹声气。她让小姑娘先喝了半碗粥,又让保镖去护士站要来开水和泡面,泡了一碗只有盐没有油水没有调料的面。
吃完夜宵,姜之舟有些困倦。她打了个哈欠,习惯性从床头柜摸出一支烟,正想点上,见小姑娘直勾勾看着她,身为公众人物的责任感涌上心头,她忙把烟丢进垃圾箱,说:“吸烟有害健康。”顿了顿,又补充说,“我已经在戒了。”
小姑娘点点头,轻声问:“你困了?”
姜之舟摸摸鼻子:“还好,不困。”
其实很困。
落地窗外是瓢泼大雨,夜雨时分,最好入眠。
可惜身边人怕黑,不敢先她入眠。
“没事,我们来聊天。你叫什么名字,我听护工喊你小梦,是你的小名吗?”
“不是小名,我就叫谢晓梦,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晓梦’。”
“晓梦,谢晓梦,很好听。晓梦喜欢什么?”
姜之舟想找个共同话题。
小姑娘沉默片刻,摇摇头,说:“不知道。你呢?”
“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喜欢吃零食,薯片、山楂、辣条……很多很多。你呢,喜欢吃什么零食?
“糖炒栗子,很好吃。小时候,奶奶买过一次,后来奶奶去世了,就没人给我买了。”她的父母并不爱她,她从父母身上得到的是永无止境的漠视。从没有人像姜之舟那样,寸步不离的守在她病床前。
对于一个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来说,只需要一束光,足矣。
“我也喜欢吃糖炒栗子,以后我给你买。”姜之舟敏锐地察觉出她情绪的变化,安慰了一句后,换了个话题,“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长大。”
小姑娘轻声吐出这两个字,像是说出了在心底酝酿了很久的想法。
“为什么?”
“长大后,可以有喜欢。”
“嗯?现在不可以有么?你现在就可以喜欢自己,喜欢零食,喜欢裙子,喜欢漂亮的男孩,喜欢可以喜欢的一切。”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小姑娘抿了抿唇,眼中波光流动。她没回答这个问题,反问姜之舟:“我长大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会,你长大后,一定很好看,我一眼就能把你认出来。”
那个晚上,姜之舟抱着瘦骨嶙峋的小姑娘一块入睡。
下雨天的夜晚实在好睡,后来的姜之舟也实在困得不行,几乎沾上枕头就陷入了沉睡,自然没有察觉小姑娘落在她额头的吻。
试探的,小心翼翼的,带有稚子气息的吻,蜻蜓点水般落在额头,然后迅速逃离。
第二天醒来,姜之舟去了市里的记者发布会,临走前她把助理留了下来,照顾小姑娘。
而等她从发布会赶回来,病房里只剩下助理一人。
小姑娘被她外公接去国外治疗了。
走前还留了一盒戒烟糖给姜之舟。
姜之舟抱着戒烟糖,心中有些小失落:睡了我一晚上,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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