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轰隆作响,把姜之舟从回忆拉回现实。
姜之舟望了望窗外的瓢泼大雨,随后收回视线,看着病床上的江清梦。
谢晓梦,江清梦……
印象中,谢氏的原配妻子就姓江。
她改名了,和她母亲一个姓。
当初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姑娘,如今长成……大姑娘了。明眸皓齿,亭亭玉立,世间所有形容美人的美好词汇都可以用在她身上。
“我长大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会,你长大后,一定很好看,我一眼就能把你认出来。”
“可你早就不记得我了,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对吧?”
昔日只言片语回响在耳畔,姜之舟胸口忽然一阵酸涩,像被刀割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伴随着浅浅的钝痛。
怎么把她忘了呢?
怎么就忘了她呢……
止不住地懊悔与愧疚,夹杂着莫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姜之舟皱着眉,把头埋进臂弯,半晌,有只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
“星河,你怎么了?”
星河。
对了,如今她是沈星河,不再是姜之舟。
在可以相认的时刻,她没有认出她,如今,还能再相认吗?
姜之舟按住江清梦的手,抬起头与她对视,心中所想几欲脱口而出。
江清梦愣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拿起床头的手机,看了眼时间,问:“不是说很晚了吗?你怎么还不睡?”
起死回生,借尸还魂,有人会信吗?
比起让人信服,还是就近扭送精神科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姜之舟自嘲一笑,冷却了相认的冲动,对江清梦说:“雨声太大,被吵醒了。”她起身走到护士准备的另一张床位上,“你看上去好多了,我就不守着了,睡吧,晚安。”
“晚安。”江清梦低声说。
清晨6点,司机刘叔按时到了医院楼下,一行人坐上返程的车。
夏雨荷自前座转过身来,问江清梦:“清梦,微博你亲自发还是我来发?”
江清梦的微博账号上交给了公司管理,无论谁来发送,都是按照宣传团队给的模板粘贴上去就好。
“我来。”江清梦解锁手机屏幕,打开微博。
不出意外,陈琳昨晚已经安排宣传团队的人替她发了通稿——“带病依然坚持工作”、“拍戏拍到高烧入院,真的的是很拼命了”、“高烧不退依然坚持拍摄,导演直夸敬业”,诸如此类标题占据了娱乐版面头条。
江清梦从相册中随便挑了一张图片,配上宣传团队发过来的模板文字,发送,然后退出微博,闭目养神。
从头到尾,没去看粉丝的评论留言,更没去看热搜榜话题,好似一个置身事外连热闹也不想瞧的观众。
姜之舟也掏出手机,见热搜榜第一是“江清梦高烧入院”,营销了一波艺人敬业,顺带宣传江清梦的新剧。
评论底下免不了粉黑大战。好在江清梦的粉丝极其强悍,公司请的水军公司也给力,评论一溜下来都是“哭了,姐姐要照顾好自己呀”、“注意身体健康啊”、“姐姐生病了也这么美”。零星夹杂了几条“营销咖今日暴毙了吗?没有(龇牙笑)”“哟,资源咖又出来营业了(抠鼻)”“一天不炒作会死啊”,当然,很快就被粉丝问候了全家。
姜之舟接着往下翻,发现“星源娱乐”居然也登上热搜榜第25位。
和江清梦不同,星源是被骂上去的。
星源娱乐转发了江清梦的微博,底下是气势汹汹的粉丝评论:
“一天到晚就TM只知道转发转发,干点人事吧!”
“废物!反黑反黑!听到了吗?反黑会不会(微笑脸)”
“nmsl(微笑脸)”
“能不能不要压榨她了?在她身上捞的还不够吗!非要吸干她的血?”
“不要给她接狗血剧了,接个制作班底好点的,行吗?”
“做个人吧!”
“让她休息几天?懂?”
粉丝辱骂流量艺人的公司或者工作室,是圈内常见操作,但骂上热搜的显然不多见。
姜之舟看乐了,说:“你家粉丝战斗力还挺强,把公司骂上热搜了。”
江清梦睁眼,看了眼热搜,说:“评论不算多,应该是对家买的,不是骂上去的。”
热搜代表热度,这种对艺人有害无益的热度,极有可能是背后有人推波助澜。
姜之舟本想问对家是谁,话到嘴边,她转念一想,这个问题不该问出口——原主怎会不清楚江清梦的对家?
姜之舟可以不知道,沈星河却应该要知道。
她换了个问题:“清梦,你为什么进了娱乐圈?”
这姑娘是自己的影迷,总不能是因为自己吧。
江清梦揉着眉心,说:“钱多。”
姜之舟:……
好清纯不做作的回答。
回到横店,江清梦先让司机把姜之舟送回了剧组所在的酒店。
下车后,姜之舟目送江清梦的车子远去,然后回到自己房间,打算洗个澡后痛痛快快睡一觉。
洗完后,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脑海全是江清梦。
睡不着……
她摸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逛淘宝,刷微博,听音乐……
无论做什么,思绪总会七拐八拐拐回江清梦的身上。
姜之舟叹口气,打开微信,找到江清梦。
江清梦的头像是一只橘猫——姜之舟最喜欢的动物。
她点进江清梦的朋友圈,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她看着空荡荡的朋友圈,思索片刻,退出当前账号,登录了从前的微信,再次找到江清梦,点进朋友圈。
用这个账号看,江清梦的朋友圈确实不再空荡荡,有内容,不多,就6条。
最新一条动态是今年二月份的,姜之舟“死”去的那个月,此后再无更新。
姜之舟一条条往下翻。
今年2月,江清梦发了一张喵咪的图片,配文“可爱”两字。
今年1月,她就发了四个字——新年快乐。
去年12月,她发了一张电影的海报,配文“好看”两字。
去年11月,她分享了一首歌,配文“好听”两字。
去年10月,她拍了一张雪景的照片,配文就一个“冷”字。
去年9月,她发了两个字——开心——那个月她们互相加了微信。
姜之舟点进她分享的歌曲链接,《the sound of silence》,电影《毕业生》的片尾曲。
从头到尾听完,她又找到她分享的电影,《》。
电影封面是两个女人,姜之舟一愣,目光投向题材,看见“同性”两字,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就关闭了网页。
指尖在床单上敲敲打打,姜之舟眼底满是犹疑,一分钟后,她再次打开网页,然后关闭。
如此重复两回,姜之舟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睁眼,打开网页,安静地看完整部电影。
历经2个半月,6月下旬,《沉冤昭雪》杀青。
剧组氛围很好,组里也大多是新人,第一次拍戏,临了舍不得分离,杀青宴上哭得泪人似的。
出道十年,姜之舟待过数个剧组,分分合合早已习以为常,实在哭不出来,只好多喝了几杯酒。
醉醺醺的何制片端起酒杯,敬姜之舟说:“星河啊,你是口袋里的锥子,迟早会露头的,相信我,你一定会红的。”
何制片不叫她小沈,改叫名字了。
换做从前,他理当喊她一声姜老师。
“苟富贵,勿相忘。苟富贵,勿相忘!”文艺的哲滕导演也端着酒杯敬姜之舟。
姜之舟回敬他们二位。
哲滕是位有才华的导演,能写会拍懂营销,即使是不入流的网剧,他也愿意耐心打磨每一个镜头,他拍戏的天赋和较真劲儿,与姜之舟前世接触的大导们如出一辙。
可以预料,这位导演将来可以走得更远,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他和何制片知道如何取悦观众迎合市场,太过聪明,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
多喝了几杯后,姜之舟居然有了几分醉意。
她拍了拍脑袋,心说这身体真的不行,前世的她是千杯不醉,酒席上几乎没人能把她喝倒。
她和在座的人打了声招呼,起身离开宴席,打算出去吹吹风,散散酒意。
走在路上,手机铃声响起。
姜之舟接起:“你好?”
“星河,是我,清梦。”电话那头传来江清梦好听的嗓音,仿若席间的酒,可以醉人。
“清梦?”姜之舟低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忽然轻笑一声,“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这句诗你听过没,是不是很美?”
电话那头没说话,半晌,江清梦才出声:“你喝酒了?”
“杀青宴,几杯而已。”姜之舟低声说,有些懊恼。
“杀青宴吗?”江清梦的语气有几分惋惜,“我本想请你吃饭,感谢你上次的照顾,现在看来,应该没时间了,那我——”
“不,我有时间,我还可以吃。”姜之舟打断江清梦的话,低头摸了摸肚子。其实她不饿,相反,还挺饱的。
她只是,突然很想见她。
二十分钟后,江清梦把车停在了酒店门口。
江清梦化了淡妆,眉目精致,眼里还带有温和的笑意。她递给姜之舟一盒酸奶,说:“给你,解酒。”
姜之舟心头忽暖,说了声谢谢,接过酸奶。
她们去了万盛南街的一家餐厅。
这家餐厅是有名的明星店,墙壁上挂了不少店老板与明星的合照,因而店员们对被墨镜口罩遮的严严实实的江清梦见怪不怪。
姜之舟如今虽没什么名气,但十年演艺生涯,举手投足皆成气场,只要站在那儿,旁人一眼便知她是明星。
江清梦也透过墨镜打量她,只觉得这个人举手投足完全不像过往那个抑郁脆弱的沈星河。
那她像谁?
答案不言而喻。
她像19岁的姜之舟,却比19岁的姜之舟多了几分沉稳与内敛。
她来见她,无非是想见一见这张脸。
与姜之舟有五分相似的脸。
两人进了一间包厢。
服务员招待她们点了餐,又问需不需要酒水。
江清梦点了红酒。
说是请客吃饭,其实吃什么不重要,不过是她想见她,她也想见她罢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姜之舟不知不觉又喝了不少酒。
江清梦不喝酒,却也没有劝阻姜之舟,甚至在酒杯见底时,一杯又一杯地添满。
姜之舟被灌得醉眼朦胧,朦胧间见江清梦走到窗边,低头,熟练地点了一根烟。
烟丝袅袅。
姜之舟皱眉:“你,怎么学会抽烟了?”
连皱眉的样子都这么像,江清梦看着她的脸,微微一笑,说:“这个你也不记得了吗?我一直都会。”
她还以为是车祸失忆的缘故。
姜之舟不知道要以什么身份和立场劝说,她们之间显然还算不上朋友,只好说了句不痛不痒的“少抽点,吸烟有害健康。”
江清梦温柔而客气地回了一声:“谢谢。”
姜之舟闷闷地喝了一杯酒后,又问江清梦:“你就不怕被你喜欢你的粉丝看到?抽烟和你仙女人设不符。”
江清梦淡淡一笑,“她们喜欢的不是我,是人设。”
根据市场调查结果设计出来的人设。
姜之舟不说了。
这人看似温柔,却是个清冷的性子。
最后姜之舟是被扶着上车的。
江清梦没有送她回剧组的酒店,只在自己的酒店帮她开了一间房。
姜之舟酒品很好,喝醉了从不闹,只是乖乖睡觉,睡前还能挣扎着冲个凉。
冲完凉头发还没吹干,就倒在了被褥上睡死过去。
江清梦见她睡了,没有立即离开,反而站在床边,静静端详那张熟睡的脸庞。
那张与姜之舟有五分相似的脸庞。
她不喜欢沈星河。
沈星河与姜之舟有许多截然相反的方面。
她们之间有且只有一点像,长得像。
尽管如此,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和沈星河的私交还算不错。
直到,她成了陈琳的签约艺人,且公司资源向她倾斜,沈星河被冷落在一边,二人心生嫌隙,逐渐交恶。
沈星河这个人,光明磊落,瞧不上她成名的手段,炒作、营销无所不用,偏偏还立了一个与世无争温柔纯情的白莲花人设,简直令人不耻。
而她,发现了一条可以离姜之舟更近的路,不再需要看着那张相似的脸来自欺欺人,冷却了与沈星河的联系——这点被沈星河视作忘恩负义。
二月份,沈星河出了一场车祸,那场与姜之舟同一个晚上的车祸。
醒来后的沈星河性情大变,不记得许多往事。她趁此机会想把“忘恩负义”的帽子摘了——给她一千万还债。
可失忆后的沈星河,对她态度陌生又疏离,忽远又忽近。
之后,她偶然听到沈星河剧组制片人与陈琳谈投资,于是再次拿出200百万,让何嘉以私人名义投资。
她时常会有目的地提携后辈、结交前辈,培养自己的人脉,但这次却没有施恩望报的打算。
不想却被沈星河发觉,之后还出现在片场,夜色下看她,样貌气质几乎与19岁的姜之舟重叠。
也许那个晚上真的把她当成了姜之舟,所以安心倒在她怀中;又或许,重新开始饮鸩止渴,将那些卑鄙的、隐秘的、不可诉诸于人的心思,投射在一个与她相似的人身上。
用自欺欺人的方式去接近一个人,江清梦知道自己卑鄙,却没有半分悔意。
她离世了,从此无需在意旁人的看法,虚伪也好,变态也罢,都不重要。
站在床边的江清梦,琥珀色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睡梦的女子,良久,她抬起手臂,指尖温柔地抚过女子的眉毛,鼻尖,然后逗留在红唇。
睡梦中的女子忽然动了一下。
江清梦眸光微动,收回了手。
睡梦中的姜之舟,突然皱起了眉头,含糊不清地呢喃了几句梦话。
江清梦犹豫片刻,俯下身子,凑近,想听清她在说些什么,腰间却蓦然一紧,接着重心不稳,跌进一个温软的怀抱里。
鼻尖萦绕着女子淡淡的清香,江清梦身子一僵,下意识要挣脱,却听得一声“对不起……”
江清梦惊讶地抬起头,见姜之舟一双清亮亮的眸子正望着自己。
姜之舟紧紧抱着她,温热的掌心贴在她的腰间。
目光交缠间,她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角,低声而又含糊:“清梦……对不起……”
对不起,这些年,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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