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秋色枫林(倒V开始)

    洛朝在看人练剑。

    此时, 山已入秋, 层林尽染, 漫山红叶随风飘舞,坠落之后,在这渺无人迹的山林里, 叠成层层望不到尽头的深红的海。

    秋风乍起之时,这深红的海就泛起波浪或漩涡,在这起伏跌宕的、漫天飘摇的红色波涛里,却有一道屹立的白色身影——

    他像是伫立于海中的一块白色岩石,无论怎样的惊涛骇浪,都无法撼动半分。

    不过, 如果……洛朝拾起地上一片格外好看的红叶,对着秋日阳光,眯眼看那被日照映出清晰形状的叶脉纹路, 脑中却显现出另一幅场景:

    在秋风欲歇未歇、枫叶欲落未落、万物将止未止之时, 在那一瞬间的动静交织之间,有些红枫轻缓落于他肩头、发上、衣襟……还有他稳稳握着、遥指前方的剑尖——

    那些红叶, 恰似一只只停歇在他身畔的、振翅欲飞的红蝶, 在这万物寂寥之中, 偷偷亲吻他。

    洛朝想到这里,呼吸悄然一窒,他想:那美得像一幅画。

    这幅画如此安静,因为,无人的秋日深山本已寂寥静默, 而在这深红秋色之中,唯一一抹雪白的亮色,却是一个更安静的人。

    不言不语,日复一日,整整五年,持一把普通铁剑,只练习最基本也最枯燥的动作:砍、劈、划、刺……

    四年之前,他尚未辟谷时,还有秋宁或者春安时不时来送饭,他会先道一声谢谢,一边默默吃饭,一边静静聆听两位姑姑的絮叨。

    专注力的有限使他往往不能把两位姑姑的话听得完全,即便他很努力在听——他依旧是那个同一段时间里只能专注于一件事情的孩子,而这,是天生道心者的特质。

    因此,有时秋宁或者春安说着说着笑起来,并揉了揉他的头,他会很茫然,他不知道方才两位姑姑具体说了什么,但出于天生温和的性子,他会假作自己听懂一样,微微眯起眼睛、抿起唇也笑起来。

    待他辟谷之后,秋宁与春安便很少再来,即便来了,也多半不敢打扰他练剑,她们很清楚——

    无论这个孩子现在的性子有多温和平静,他也依旧是尊者的唯一继道者,天生道心的绝世资质,注定了未来他手上那把剑会掀起无数腥风血雨。

    她们与他是不同的,这是修真界的尊卑之别,而现在,这个质朴的孩子尚未意识到这种尊卑,可无论是好是坏,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而这个孩子的专注,又会使他根本无法察觉两位姑姑的到来,最终,渐渐地,这片深山只余他一人寥落的影。

    洛朝有时看着他在深林中独自挥剑,会想:也许,这就是顾蔓箐所说的,求道者孤。

    可他自己,大概还未察觉出这份孤寂,因为,他是天生道心。

    他看见漫天的红叶、听见呼啸的风声、沐浴过秋日的阳光、淋过夏日的暴雨……在别人眼里,那只是叶、风、光和雨,但在他眼里,那是道的轨迹。

    道心天成者亲近于道,因此,他们的眼里无处不是道,所有历史记载过的、惊才绝艳的天生道心者,无不都是求道之志最坚定、对道最忠诚、最专注的那一类修士。

    他的专注可以使他忘却周身万物,包括那份尚未被感知的“孤”。

    任何与他同龄的孩子都难有他的专注与毅力,整整五年,无论风吹日晒、暴雨倾盆或者雪没深山,都会按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握起剑,开始在旁人看来十分枯燥无味的又一天练习:砍、劈、划、刺……

    洛朝常常靠在离他不远的树下看他练剑,有时可以看一整天,直到星月挂上天际,夜露沾湿那人的白衣,他收剑归鞘,回屋打坐。

    有时,他看着看着会睡过去,再度醒来时,或是入了深夜,那人已经不在了,或是已经到了第二日清晨,熹微的晨光映照着那人白衣上的一点露水,和剑刃出鞘的剑光辉映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有时,清晨的林间会下点蒙蒙的雾,于是那人便和这白色的雾气消融在一起了,使人看不真切,洛朝便下意识走近一点,忽的,他到那人看过来了——

    眼神专注、清澈、坚定。

    他的心猛地一跳,接着,就看到,剑光在他眼前闪过,剑刃穿透他的胸口,斩断他身后一片落叶。

    他于这一瞬间恍悟过来:你看不到我。

    原来你看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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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的红枫化入泥土、冬雪也消融殆尽后,就入了初春。

    依旧是如常的一个清晨,那人在林间练剑,洛朝坐在他身畔一棵树的枝桠上,低头看着他:

    洛朝有时会想:他真的很适合白色。

    任何白衣穿在他身上都是融洽的,无论是全新的、还是半旧的白袍,无论是雪白色还是米白色,无论是纹着青竹还是绣着山水,穿在他身上都分外柔和。

    柔和到,你在人群中绝不会一眼发现这个人,他的白不是亮眼夺目的,而是内敛温吞的,柔淡似温水,淡到你会恐慌他融进这方静谧山水里,自此消失不见,觅而无踪。

    洛朝不由想起初见时这人的打扮:一袭红衣,背着四把剑不说,身上还坠着许多零碎的东西。

    穿红衣不是不能好看,而是,配上他那副冰冷似雕刻的神情、眉眼间的煞气以及出剑时的利落狠辣,总不能让人联想起红色应该有的明艳活泼,反而会想起一些相反的东西,比如鲜血、哀怨、恨意……这一切,使他像一只厉鬼。

    搭配饰物也不是不能好看,而是,他戴的那些东西都太奇怪,风格也全然不相融,起不到饰品那无声处显华贵的作用,反而使人觉得:那是个无处安放身侧之物的、满身狼狈的羁旅客,甚至,调笑一点,这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洛朝暗自对比着,忽而支起脑袋笑了一下,心想:你还是现在这样子,更讨喜可爱一点。

    澄澈到似一汪清泉,一眼能看到眼底的纯粹道心。

    待到下午,早晨明媚的阳光忽而暗下去,接着,竟下起如丝的春雨。

    白雨成行、连绵细密,打湿了他的发丝,又使他的白衣融化在雨幕里,模糊了面目与神情。

    春雨是无声的,这林间只有翠鸟的啼鸣,一开始,他的剑很坚定,斩开层层雨幕,雨珠飞溅,为这柔和春日注入一道锋锐之气,有断水破石的势不可挡。

    可后来,他的剑竟逐渐慢下来,最终,居然停下了,剑尖拄着地面,雨珠顺着他的手,滚落到剑柄,又沿着剑身缓缓滑落,落入春天复苏生机的湿润泥土里。

    他在雨里默默伫立着,不再挥剑,便任由春雨渐渐淋透他的衣衫,散乱淋湿的发丝挡住他半张面容,洛朝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觉出他很难过。

    洛朝看向天空:这种难过和春雨一样无声。

    从他的剑停下的那一刻起,洛朝就明白了:他突破了,已成筑基。

    顾蔓箐曾与他约定过,筑基之后,便算是真正踏入道途,自此就要封住记忆,忘却前程,获得新的名,开始新的人生。

    对天生道心者而言,五年筑基,太慢了,凭他们的资质,百日筑基也并不奇怪。

    顾蔓箐看出他在故意拖延,却没有催促,因为,剑道本就注重修心,并不如法修一样急于提升修为,对于剑修来说,每一个境界都有停留的价值。

    何况,此时多留一点时间给他去割舍过往,对日后更长远的道途而言,是有益的。

    他不会永远忘记过去,若顾蔓箐猜得不错,多半达到圣人境界或者准圣境界时,自己下的禁制就会在某种触发之下失效,但是,那至少是千年之后的事情了,前尘往事,无论悲欢,早就埋入黄土。

    洛朝早就觉出他在压制境界,但是,今日春雨中的一场挥剑,大概让他又触摸到了某种“道”,于是,突破水到渠成,并非人力主观可以阻止的。

    过往再怎样好,时间之河也不会为谁停留。

    这场春雨过后,林间树枝上冒出新芽,万物都在恢复生机。

    洛朝看到:一把剑拄在冒着点点绿草芽的泥土之中,被春雨洗炼过后,显得光洁如新——

    而他已经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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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阳春三月的一个午后,顾蔓箐为他正式赐剑。

    山间小院,院外丛丛新竹,绿意盎然。

    屋内,顾蔓箐坐在上首,两侧站立着秋宁和春安,顾崇禧跪立在堂中央。

    女子的声音依旧清冷,此时却带了点难见的柔和:

    “此剑名为昼临,以南海万年沉铁为剑身,铸造时加入天材龙心玉,剑柄为天山楠木所制,剑成之时,天有异象,已成天阶灵剑。”

    “剑光既出,就当如白昼降临,破万古长夜。”

    洛朝却注意到,这不是他后来的剑,不是那四把剑中的任何一把。

    “对现在的你而言,还用不好这把剑,因此,我会封住它的部分威能,这些封印会随着你自身剑道的提升而逐渐解开。”

    “剑与剑客,是相互依存的,没有谁会完全依赖谁。”

    “到最后,剑只在你心中。”

    顾蔓箐起身走上前,双手持剑,将昼临递给他:“拿好它,以后,会永远陪伴在你身边的,也就只有剑而已。”

    顾崇禧神色郑重,双手接过。

    顾蔓箐见他接了剑,也露出点笑意,又低头看着他的眼睛:“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顾崇禧静默着。

    屋中的其余三人却也并不催促,而是一同默默等待着。

    最终,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洛朝看到,那一直半跪着、双手捧剑的孩子,很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顾蔓箐便将手放在他额间,灵光显现,开始施法,缓缓道:“你将来的成就定然会高过我,因此,这段记忆不会被永久封存。”

    “待你和我一样达到准圣境界,就有机会解开这个封印。”

    “若你与你阿姐有缘份,或许,还能在茫茫人海中,再度相逢。”

    洛朝却很清楚:这话只是安慰眼前这个孩子罢了,达到准圣之境,就算是天生道心这样的资质,没有千年修行也只是妄谈。

    至于为何要出言安慰,大概是因为,他在哭。

    他神色未有变化,双眼睁着,直视前方,如果忽视他眼角不断滑落的两道泪水,大概,这样的神情就属于一心向道的毅力坚决者。

    他大概不想自己露出任何柔弱之色,所以,洛朝也不清楚,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哭。

    渐渐地,灵光慢慢消散,他的神色却逐渐变得迷茫。

    那眼神中迷茫的意味是很容易读懂的:我是谁?

    我究竟是谁?

    因此,顾蔓箐便回答道:“你姓顾,名归尘,字长思,你是我的弟子。”

    他的神情依然充满迷惑:一个名字,不能解答自己从何处而来,又要向何处而去。

    顾蔓箐就继续道:“你自小长在这片灵山上,一心求道,你之一生,都将向道而行。”

    “你的资质绝佳,是千年难见的天生道心,只因前两日修行出了岔子,元神受了伤,才忘却了一些过往。”

    顾蔓箐说到这里笑了一下:“但这不是全然忘记一切,你看着我们,你还记得我们吗?”

    他便环视四周,愣了片刻,最后懵懂地点了点头:“记得,您是师尊,那是秋宁姑姑,那是春安姑姑,您刚才……”

    说着他低下头去:“在为我赐剑,它叫……昼临。”

    顾蔓箐点点头:“对,不是忘却一切,所以,归尘,你不必害怕。”

    “顾……归尘……”他喃喃着,忽觉得脸上有些冰凉,抬手一摸,竟然是泪水:

    我为什么会哭?

    我在哭什么?

    顾蔓箐看出了他神色间的茫然,却没有继续解惑,而是问道:“你可知,你名字的寓意?”

    他听言低头思索片刻,最终摇了摇头:“弟子愚钝,不知。”

    顾蔓箐便又问:“春安,秋宁,你们觉得呢?”

    春安皱眉不语,秋宁直言道:“这个名字,是否寓意过悲?归尘……归于尘土吗?”

    顾蔓箐便摇头笑了一下,她又低头微笑,注视着自己唯一的弟子:“阿尘,你记好了。”

    “仙路渺渺,道途茫茫,低处有低处的悲苦,高处有高处的寒凉。”

    “吾等修士,于道途走到尽头,当再回人间,归于红尘。”

    “这就是我要传授给你的道。”

    “再,归,红,尘……”他逐字念着这四个字,目光渐渐清澈起来,迷雾消散,道心明澈。

    “师尊,弟子记住了。”

    在这春和日丽的三月,在一座无名灵山之上,在一普通院落内——

    人间死去了一个顾崇禧,仙途诞生了一个顾归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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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蔓箐让秋宁、春安领顾归尘去自己的院落里休息——封印记忆后神魂会有波动,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顾归尘踏入院落,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有些熟悉,但是,为什么总感觉,少了什么……

    他目带疑惑,无声询问着春安。

    春安却只是笑:“少主,先前您受伤那一段时间,搬去了尊者的院子,所以,我们便顺带着将这里收拾了一番。”

    顾归尘听言便不再追问,而是笑了一下:“谢谢两位姑姑。”

    洛朝却知道他少了什么:一些在山下河里捡来的贝壳,都串成了五彩的贝壳链,又由于此处依旧在汐河流域,所以,还有一些他自己采摘梦回草编织的铃穗。

    一开始编得很不好看,但他这样做事专注的人,五年时间的持之以恒,编了一大箱子,最后,竟也成了手巧的人了。

    那都是他在练剑之余抽空做的,顾蔓箐每月会放他一天的假,他就会去山下河边采摘梦回草,又扎起衣袍下摆,拢起袖子,到河滩上去摸贝壳。

    到了晚上,打坐之余,就会对着月色开始编织,无论是串贝壳还是编铃穗,他都做得很认真。

    整整五年,这些小巧的手工,大概是他生活里除了剑和修行以外、唯一的一点人间烟火色。

    但现在,他的屋内整洁干净,像是从未有人在此居住过。

    那个叫做顾崇禧的孩子,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也就此被抹去了。

    只是,偶尔,每月的假期到来时,顾归尘也会不知不觉走到河边,他神色迷茫,觉得自己像要去找什么东西,却又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失去过什么。

    我要寻找什么呢?

    他默坐在河滩上那片梦回草里,看着流逝的河水,像在思索,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想。

    洛朝那时就坐在他背后,轻轻折下一株梦回草,在指尖无意识缠绕着。

    他亲眼看着,岁月渐渐磨平了这人心头的一点茫然,最终,变得心无杂思、道心明净、剑意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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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归尘依旧每日练剑,只是,如今他的剑更有锋锐之感,更坚定、更一往无前。

    你看向他的眼睛,如旧清澈,但多了坚决的向道之心。

    在夏日倾盆的暴雨之下,雷鸣轰响,闪电划裂天空,他在雨中挥剑,那剑意却比雷电更迅疾。

    待再度入秋,有一天,洛朝依旧歇在枝桠上,看着他在树下练剑,忽的,有心有所感,他望向天空:这个幻境要结束了。

    洛朝有些恍惚: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五年?还是六年?

    他简直觉得,像是过了漫长的一生,做了一个无比悠久的梦。

    他有点自嘲:溯世书真是一个神奇的灵器,居然……居然让他在一个梦里活了将近七年,为无关自己的悲欢动容。

    梦中虽七年,但人间只有一瞬,现实里,关于自己——这个叫洛朝的人,什么也没有发生。

    对于我而言,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一句话,心头忽而涌上一股强烈的情绪:他辨别不出这种情绪是什么。

    他只是,突然很想再看那人一眼,最好,看得清楚一些,近一些。

    于是,他恍然中朝树下探去,接着,就从枝桠上摔了下来——

    顾归尘离他不远,他能看见那人挥剑之下,翻飞的衣袖。

    他就着么仰面倒在层层红枫之中,定定望着那道白色的人影。

    直到……直到月上中天,那人收剑归鞘,消失在夜色枫林间。

    那一瞬间,他想:其实红衣也很好看,因为,在秋天,尤其在这样的深山里,他穿着红衣练剑,大概就艳如枫叶——他会融入那片漫天深红的海洋,使人只能寻到他的剑。

    或者,连剑也寻不到,就像现在一样,融入那片夜间秋色,就再也无法寻觅。

    他依旧躺在层层枫叶之中,看着原本清澈的星空渐渐模糊,最终消散——幻境要破灭了。

    他于是闭上眼睛,很轻地笑了一下,他呢喃道:“再见。”

    但他心头实在说不清这声道别应该对谁说,于是他重新念了一遍:

    “再见,顾归尘。”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能看在我接近日六(这章5600字)的份上,原谅我更新晚了三个小时吗?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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