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寄望(四十四)

    顾归尘再次见到闻歌, 是在一个风雪夜。

    铜炉碳火、温酒热茶。

    但他的身体非常冷, 如枯木着霜, 每一次动作,都是在摧折自我。

    他的声音微哑干涩:

    “当年,您同我说的故事, 还遗漏了一点。”

    “您没有告诉我……那个书生……他其实……”

    见对方声音颤抖呜咽,几乎说不下去,闻歌的目光竟变得愈发柔和,开始用平缓的语调慢慢叙述着:

    “他其实,生于战乱之年,幼时失去双亲后, 只靠沿街乞讨而活。”

    “恰逢他及冠之年,五域定、皇城立,四海安平, 帝尊依循古制, 封禅于九黎山。”

    “他的幼年与少年,只有饥饿寒冷, 纵然凋零漂泊于世间, 却听尽了颂扬帝王的赞歌。”

    “渐渐地, 他开始相信,那位高居九天的帝君,是一个值得信仰的希望。”

    “他后续的人生,是一场对希望的追逐。”

    “穷极毕生之力,埋首书山文海, 只为有朝一日,常侍帝王侧。”

    “贫穷、疾病、孤苦……种种人间磨难,在此之间,从未远离他……”

    顾归尘听到这里,竟目带自嘲悲凉,极轻地笑了一声:

    “所以,我还不及他。”

    “他用尽一生,舍弃了能舍弃的一切,最后,至少见到了。”

    “但我呢……我至死也见不到。”

    话毕,他阖目不语,一点泪光却半隐在眼角,闪烁在碳火微红的光芒里。

    闻歌也叹息一声:“是啊,须用尽一生。”

    彼时,冬夜炉火边沉默相对的两人,都很明白:

    言官之位,能以凡人身躯居于仙殿,得见天子,以笔作刀,判为君者的对错……听来似乎荣光非常,可世间大部分人,绝不会选择这条路。

    因为太艰难、也太孤独。

    必将历经重重选拔,于每村每镇百里挑一,把这些百中得一者汇聚起来,又于每县每城千里挑一,将千里得一者汇集一处,最终于每州每域万里挑一。

    要随侍帝王身畔,就须做这万万分之一,在各类繁复的考核项目中,胜过余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

    很多心有执念者,为此考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最后,大部分人或者病死他乡,或者托友人带回骨灰……

    唯有那少之又少者,其天赋才气、勤奋毅力、信念抱负……种种品性缺一不可,多半于华年不再时,才终成了那幸运的万中无一,却要就此拜别亲朋师友,远赴中域皇城,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远。

    皓首穷经大半生,只为求一个直达天听的机会,似乎成也好、败也罢,都会落得个一生凄凉孤寂。

    可尽管此路艰险,也还是有无数的人愿意求索其间,君不闻年年皇城颁布入选者名录时,那高墙下汇成山海的哭泣哀嚎、跌足叹息。

    因为许许多多的人,心里都有个执着的望,托付在这个万一的微渺机会上,盼着企望成真的那一天。

    能否走到此路尽头,甚至不取决于你的天赋几品、勤勉几何……而是取决于你有无觉悟——将一生奉献于此。

    闻歌又轻声道:“书生岁至中年,依旧无妻无子无亲,或有一二知交,也渐渐囿于俗务,难以像青年时候,总同他彻夜漫谈。”

    “于所居村落里环顾四周,他竟发现,这条路上,渐渐只剩他一人了。”

    顾归尘的声音平静而冰冷:“因为别人都明白,应该放弃了。”

    那一次,他故地重游,发现原来的种种“义士联盟”,早尽数散了,时过境迁,连原先的房屋街市布局也改变了很多。

    他独行其间,虽然明白那些人也算不上自己的同伴,可心头还是一片怅惘。

    直到他遇见了当年的刀客——那位大骂九陵帝尊为窃世贼,批“氏族灭、宗门立”为谎言的激愤青年。

    可此时的刀客已经老了许多,见他到来,竟还认出了自己的身份,便请他去家中喝杯酒。

    原来刀客早已成家,膝下有儿有女,屋内热闹一片,可见他虽天赋有限,此时也不过金丹修为,却是个命途平稳的。

    他替顾归尘斟酒,谈到自己当年所为,竟摇头失笑:

    “一个愣头青罢了!”

    他说自己出身西江,当年初入修行路,因天资所限,未能拜入什么大宗门,心内自有一股不平之气。

    后来独自游历江湖,又见了许多令人愤愤之事,便自诩为英雄,成天做着话本里的奇遇梦,幻想要平天下不义之举,成为另一个九陵帝尊,造就真正的人间盛世。

    如今忆及往昔,他只觉得那年的自己过于可笑幼稚,且真心叹道:

    “帝尊治下,人间多半太平安稳,天下鲜有争战……对我等资质普通的俗辈而言,能活在这样的世道,已是幸运了。”

    “至于年少时渴望的众生平等,再无门户出身之见……唉,一个天真笑话罢了。”

    他又抬头,真诚劝说道:

    “鄙人知道兄台出身于大氏族,心里的不平愤愤,较之我这个庸人,必然要深切得多。”

    “可无论你有什么缘由,还是早些放弃吧。”

    “刺杀帝王呵,听来是个多么悲慨的壮举,当被史书大写特写……可实际上,这只是个自欺欺人的幻梦罢了。”

    那次酒饮毕,顾归尘在街道上徘徊良久,无意间,他瞥到不少似陌生似熟悉的面容,都隐没在芸芸众生间,各自寻向各自的归处。

    但我没有归处。

    昔年,他以为那些在同一座破落酒馆里,结盟立誓,将九陵帝尊批得一无是处者,尽管各自缘由不同,也该与自己有几分相似——毕竟,他们拥有同一个目标。

    他更觉得,不少人就是那书生:

    都将属于自己的抱负、理想、怨恨、向往……统统寄向苍穹。

    许多人怨恨帝王的缘由,乍听来很有道理,归根结底,却都是对自身命途不得意的迁怒。

    于是,当他们走过幼稚的少年时代、走过义愤的青年时代,成为历经沧桑的中年人或老年人,就会幡然醒悟:那原来是错寄。

    过往高谈阔论、饮酒弹剑的日子,原来只是做一场借刺杀君王实现抱负的幻梦。

    再后来,他们拜别了前半生孑然一身的潇洒,各自寻到安心之所,回想昔年,只会哂然一笑。

    便是偶尔抬头望天,想到那位高居其上的帝尊,也只会感叹一句:

    这一位,对我等圣人之下的蝼蚁之辈而言,比日月更不朽。

    微渺蝼蚁,岂敢奢求等同于日月的荣光?

    顾归尘徘徊在人流之中,直到夕阳西下,街上空无一人,便静静伫立在那里,仰首默然望天:

    却原来,我才是书生。

    别人将一个梦幻寄予洛九陵,待梦破灭了,又将恨寄予他……可这些人,至多错寄半生。

    可我,须错寄一生。

    因为,别人的梦碎了,还能寻到又一条路,回到该回的地方。

    但我的梦若碎了……我将无路可去、无处可归。

    闻歌将热茶从铜壶里倒出,听着茶水轻微的流动声,慢慢说完故事的终局:

    “书生卸任归来后,人间一个关于治世的抱负破灭了,他穷尽半生,却发现身畔的一切都没有变。”

    “他平生第一次认识到,帝尊不是万能的。”

    “少年时,于战乱中拼命抓住的一个希望,原来是一个错误。”

    “该发生的苦与难,依旧会发生……没有谁,可以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哪怕他来到天子身畔,也只是伏跪地上,执笔记录的普通官员,甚至,因着轮值制度,他有幸临近观察帝君的机会,整整七年,也不过五次。”

    “最终,昔日最坚定的信仰,变成最深刻的怨恨。”

    “凭着大半生求索于书山文海,夜半挑灯研读帝王行事纪要的阅历,他开始撰写帝尊传记……”

    那年说到这里,关于一个书生的荒诞故事,也就差不多结束了,可如今,顾归尘却颤抖哽咽着声音,将故事的结局补全:

    “书生没有意识到……一腔抱负终成空后,而今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其实是一样的。”

    “一样吃糠咽菜也要买下成堆传记、纪要,一样成日成夜伏于书案前,一样亲朋至交全无音讯,一样居于陋室草棚、无家可回,一样每天、口里念的、心里想的、手上写的……全是九陵帝尊。”

    顾归尘终于泣不成声:

    “书生从来不明白……自打年少错寄一个希望后,自己活着,就只是为了帝尊……爱是他、恨是他,从始至终,一切的一切,全是他。”

    语毕,一阵无比漫长的沉默后,顾归尘才轻轻吐出最后四个字:

    “到死为止。”

    闻歌将茶水捧起,递向前,见对方眼神迷惘无光,没有伸手接过,再叹息一阵,她问:

    “您明白,这是为什么吗?”

    不待对方有反应,闻歌又道:

    “关于书生的出身来历,我还有一点,未曾告诉您。”

    “他的祖上,乃少见的诗礼之族,战乱年岁里,他的几位父辈兄长皆依次死去了,每个人临终前,都给他留下一句话。”

    “每句话深意各自不同,却给了他相同的指引:往后啊,只剩你来维护我族恪守的道义……去吧,要成为治世大才,一族最后的荣耀,将由你延续下去。”

    “那是荣光、那是牵挂、那是祭奠、那也是……负重。”

    “这使他只能在此路上走下去,到死为止。”

    闻歌看见对方的泪水落在桌案上,将已凉透的茶水倒出,向铜炉里注入新的泉水,拨动碳火,轻声道:

    “您怨恨那一位吗?”

    她看见顾归尘抬起头来,瞳孔一片深黑,并未言语。

    但她明白了:

    无法不恨……或许原来不会恨,甚至懵懵懂懂中,要去费力寻找一个恨的理由……

    但现在,他望得太久了,久到足以产生怨恨。

    可无论多久,这都是不可能的,甚至,连真正见一面,也是种妄想与奢侈。

    等茶水重新沸腾,闻歌才回过神,并轻笑起来:

    “爱也好,恨也罢……就这样一直望下去吧。”

    “您要好好活着。”

    向无望而活,到死为止。

    其实,眼前的落日,和过往无数年的夕阳,并无不同。

    但是,和过往那些游荡在人间的日子里、无数次仰望去中域方向时相比,他的心境却大为不同——

    堪称紧张,还有不安和惶恐。

    因为,铃音就要响起了:这一次,我能找到你吗?

    他不断深呼吸,看到最后一缕阳光也消弭在天际……铃声没有响起。

    他愣住了,以为是还没到真正的落日时分,勉力按捺住起伏的心绪,又抱着食盒,在原地等待了一刻钟。

    还是没有……没有任何声音。

    一瞬间,某个让他恐惧到血液冰凉的念头升起:

    死了……洛九陵死了……

    除非两方佩戴者中,有人死亡,否则,天涯海角,也会告知彼此所在方位。

    这个可能性才冒头,来不及让他深思,就直接把他的一切理智打碎了,过往数月,一直勉强压抑在心灵深处的暴虐和阴暗情绪,在此刻,全数爆发出来——

    顾归尘腰侧的剑在震颤:

    谁?是谁敢杀了他?

    与那张悬赏有关?

    那是我的……那明明是我的!

    我望了一千年……他的命就该是我的!

    谁也不能和我抢!

    敢和我抢的……都得去死!

    统统去死!

    与此同时,远在城另一头的某个少年,完全不知道自己一番骚操作究竟会惹出怎样的乱子。

    他更不能预测,某个憨憨竟然早就在爆发边缘,此次被他一点火,直接发了个大疯——

    而且这个大乱子,立马以飞一般的速度流传出去,化为全修真界眼里,一场“传奇爱情故事”的有力证据。

    洛朝只是毫无危机感地打着哈欠窝在软榻里,唉声叹气的。

    他怎么想也不能明白:

    那个憨憨到底是怎么认出老子的?

    难道憨憨有火眼金睛吗?

    唉,下回日出老子才不费劲儿折腾了……越折腾越遭。

    老老实实用卷轴躲过去吧。

    嗯,好在最晚后天,邬焦的礼就能送上门了,到时直接跑去邺城,和憨憨永远说再见。

    约莫才歇了一个时辰吧,忽然有人急匆匆闯进房来,定睛一看,竟是岳书棋,她满脸慌张喊着:

    “洛公子,出大事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昨天评论区有小天使猜出正解,为防止给今天这章造成剧透,我就没有回复,哈哈,稍后会会把昨天今天的评论一起回复了~~

    书生的故事是个对阿尘的折射,可能略有点抽象?其实闻歌还讲了另外两个故事,但是要等到下面一个重要剧情转折点才能写的样子~感谢在2019-12-26 23:33:07~2019-12-27 23:2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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