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朝怀疑万分地盯住人, 他以为对方会说点什么, 可结果没有:
顾归尘如常地坐到他面前, 低下头,一言不发削水果。
室内很静,一时只剩下刀刃“刺啦”切割果皮的声音。
洛朝简直想把手里的卷轴残骸举到人面前:
你看到这些就没点想说的吗?
传送卷轴欸!证明我想跑路欸!
你居然不生气吗?
可顾归尘不仅没动怒, 还格外专注地盯着手里的水果刀,仿佛没看见某些“作案残留物”,不到片刻,他便削出一盘子形状整齐的果肉。
剑修的手向来修长,指节分明,况且他肤色白净, 一双赏心悦目的手静静替你削水果,观来非常宜眼。
乍眼看去,他和平常削水果时的模样毫无区别, 便是有第三人从侧面旁观, 也会觉得他神态温柔,且断定此间两人关系和睦, 否则, 其中一人不会体贴入微至此, 连水果也帮忙切块。
可洛朝的观察力何等敏锐,他眼尖地发现了一点微妙的不同:
今儿顾归尘切果肉,下刀格外深……而且,平日里这人去果皮,皆是从头削到尾, 控力极稳,果皮从来不断,但现在,他才削了半个雪梨,果皮就断了三次了。
可见他内心情绪绝不似表面那般平静,因着没有显露出来,也不知该有何等汹涌。
顾归尘的反应过于安静而压抑,十分不正常,使洛朝确信了:绝对是他从中动了手脚。
可洛朝同时也很笃定:
自己的东西,对方必然没有机会接触到……若卷轴本身没毛病,那么,问题就只能出在我身上。
但具体是哪儿被留了后手,却很不好断定——毕竟,这些天,两人几乎时时刻刻待在一块儿,顾归尘要趁机在他身上留点防备手段,实在太容易了。
换做是我,亦会这么做的——洛朝虽如是想着,心里还是难免惊讶:
什么时候,顾憨憨也会玩儿暗招了?
在他眼里,顾归尘是个实打实的铁憨憨,几乎没有心眼,其神态情绪也都十分好懂……他承认自己因此轻视了这人,最终才不慎中了招。
还有一点,顾丽丽傻得如此天下无双,以至于,这人在他眼里向来毫无危险性:
想欺负随时可以欺负,且会让人快乐非常;
想跑路的时候骗一骗人,玩点小花招便可了,压根无须如临大敌,提前思量对策,排出什么缜密计划。
完全放下戒备之心的后果就是,如今他被暗中坑了,却连原因也找不出来。
洛朝感到很郁闷,心底深处,甚至有点儿委屈:
枉我对你一片信任!结果你竟然趁机下暗手?
顾丽丽你变了!你再不是我熟悉的憨憨了!
于是,他愈发不给顾归尘好脸色了,具体表现为,对方一靠近,他就转过身去,永远拿后脑勺对着人,即便偶尔正眼看人了,也要哼上几句:
“你走开!”
“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哼,烦死了!”
……
顾归尘听后笑一笑,并不多说什么,行为上更是丝毫未变,寸步不离将人看得紧紧的。
洛朝给人看管得喘不过气,无论去哪里,身后都有个人阴魂不散跟着……这是一点自由都没了?
他又忍了几天,某天晚上,终于按捺不住心头憋闷感,一脚踢翻屋内桌案,只听各类纸笔瓷瓶哗啦啦碎了一地,他随之怒而吼人:
“你当我是犯人吗?一天到晚盯着我……有病?!”
“我命令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
……
他暴跳如雷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顾归尘却从始至终垂眼默听,一个字也不说,洛朝最恨这人不动如山的沉静模样——骂也骂不动、赶也赶不走:
“喂!你是聋子吗?”
他气得脑仁疼,不由自主向前靠近,刚欲用更高音阶的声音继续吼人,却突然被顾归尘伸手拦下了:
“小心……别动。”——话间,对方竟忽地弯下腰来。
他随之低头一看,满地碎瓷片,刚才差点就被他踩上了。
顾归尘一声不吭收拾地上的碎瓷杂物,神色平静如水,仿佛刚才单方面的争吵根本没有发生。
洛朝也默然盯了他半刻钟,越看越气,怒道:
“偏要你来收拾?”
“我跟你说了一万遍了,这儿不需要你!”
……
他兀自冷嘲热讽一番,见对方没听见似的、仍旧专注捡碎瓷,简直气得胸口痛:
“顽固不化!”
“我管你去死!”
他甩袖离去,身后珠帘晃动,只留给人一个模糊的背影,而后进了内室卧房,砰地关上门,一头扎进被子里,捂住脸生闷气。
因此,他也没看见,仍留在原地的顾归尘,捡拾碎瓷的动作渐缓。
也不知过去多久,屋内外厅静得落针可闻,慢慢地,他握紧拳头,瓷片扎破掌心,指缝间便有鲜血渗出来,血珠落地的声音,极轻。
他垂着眼睑,无自觉中轻喃:“不……需要……么?”
怔忡良久,顾归尘才注意到自己的伤,手间鲜血愈流愈多,许多细小的碎瓷纷纷嵌入了血肉里。
他慢慢走到外头,打了桶井水清洗伤口,见有些瓷片嵌得太深,只好拿出匕首来一点点挑。
期间,也说不清是力道失控,是有意或者无意,匕首锋刃一个斜刺,竟直直穿透掌心,十指连心之痛,刺得人意识也骤然清醒几分。
顾归尘对自己说:
冷静,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
千万不能吓到他。
夜风清寒,顾归尘阖目深呼吸许久,待伤口清理完毕,包扎得不见血漫出来,才将这只受伤的手藏进袖子里,推门进了屋。
待要进入卧房时,发现门竟栓上了,他愣了一愣,下意识要用蛮力破门而入前,动作又生生止住——不能吵到那人。
于是,他一个剑修,竟开始回忆八百年没用过的遁术,在门前叽叽咕咕念咒半天,失败了十几次,才终于穿门而入,成功进了屋。
进屋后,他屏息凝气,放缓脚步,转头悄悄往床榻处看去,发现洛朝脸埋在被子里,似乎已经睡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动作轻柔地替人将外衫去了,待将人捂进被子里后,又将对方发冠轻轻摘了,头发散开拢去耳边……最后,把灯罩里烛火剪灭。
室内顿时暗下去,也显得更安静了。
顾归尘这才从黑暗里摸出一个小凳子,最开始,将之放置在床边,坐上去愣了一会后,觉得不妥,轻手轻脚把自己挪远了几尺……片刻后,望一望床榻上熟睡的人,又觉得太远了,便小心翼翼再挪近几分……
这么来回折腾了足有半个时辰,最后,他终于在认为恰当的地方停下,回顾一番,竟和最开始的距离差不多。
他于是在沉寂的夜色里,环臂紧紧抱住膝盖,将大半张脸闷在里头,死死压制住喉咙里的哭声——
他想:其实我知道的……靠得太近,一定会被讨厌的。
可即便是现在的区区三尺之遥,也是他极尽克制的结果了。
私心里,他恨不得直接把这人铐在自己身边,时时刻刻在他眼皮底下活得好好的,他才能稍稍安心。
因为,他现在很不安:
这种不安,很早之前就在他心底埋下种子,发芽、抽枝、蔓生……直到那个雪天,心头一切不安恐惧,终于攀至顶峰。
那天,他们放生完鱼,回程的一路上,洛朝都显得很活波,叽叽喳喳的,最常感叹的一句话是:“今年第一场雪,下得真大啊。”
他说了很多与雪有关的话,有什么,雪天适合煮茶煮酒,雪天应当吃烤鹿肉,雪天要去屋顶观赏景色,因为不论有无太阳星星月亮,夜空都会很澄净很美……
顾归尘一开始牵着人走在前头,依旧在为鱼儿的事情哭得止不住,耳畔也蒙蒙的,听不太清对方在说什么。
直到,他无意间一回头,看见了洛朝彼时的笑容:
少年仰头望雪,纷纷扬扬鹅绒般的雪花,轻轻落在他肩头、衣襟、袖口、衣摆……还有,他的发尾、唇角、鼻尖、脸颊……甚至眼睫。
几朵轻盈的雪坠在他眼睫,将眼睑染得半白,微微融化后,缀在眼畔,泠泠如泪。
可偏生他又笑得极灿烂,极明艳,使眼边几点似泪的雪水,显不出悲意,反而如晶莹的饰物,衬得他整个人都愈发清透出尘。
顾归尘望着,恍惚中几要伸手去触碰——只因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眼前这个握在手中的人,竟是不真实的,是幻觉,是风一来、就会随之而逝的影。
他惶急中转过头,克制住上前拥住人的冲动,闷头继续往前走。
这次,他耳中能清晰听见少年欢快的叽喳嘀咕了。
他聆听在心里,哀郁凝结在眉头,心中喃语道:
明明,是如此热闹、如此真实的一个人……近到触手可及,近到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根本握不住。
患得患失的忧虑,使他总产生种错觉:仿佛我一回头,你就会消失不见。
因此,他频繁转头看人,神情紧张到洛朝轻易便察觉出来了,就笑问他:
“你怎么了?”
他刚想摇头说无事,又忽然想到什么,顿了一顿才道:“你走前面吧。”
洛朝古古怪怪望他一眼,因着不在意这个,也没问为什么,很自如地往前跳了一步,一边在前领路,一边面带笑容、继续念叨雪天的各种好处。
顾归尘盯着他的背影,默默听着,不言不语。
恰巧,这时一阵急风袭来,卷起一地的厚雪,也搅闹了漫天的飞花。
顾归尘眼前顿时白了一片,风雪中,两人纵然离得极近,他也一时看不清对方的身影了:
只见到满目苍冷里,亦幻亦真透出个半白的背影,似乎再来一阵风,这点影子,就会完全模糊到消逝。
那一刻,他心中蔓延出冰冷:
这个人,就像雪一样啊。
他心头反复念着:雪,雪啊……雪是怎样的呢?雪是握不住的啊。
顾归尘尚没从惶惑中回神,忽地,风止下去,两人间的雪幕半隐,而洛朝恰于此刻回头向他笑了一下——
他看见少年笑得半眯起眼,声音欢快地在说些什么,可他此时又全然听不见了,只因,方才雪中回眸一笑,让他产生了遥远的熟悉感。
他有些恨自己蠢,竟不能立刻忆及,到底在什么地方看过相似的笑容……于是他努力思索,浑然不觉自己的身体骤然僵硬如木,脸色也白得吓人。
倒是洛朝很快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因为他的手突然冷得像冰一样,于是停下步子,转身拽过他另一只手,放在自己掌心温着,一边笑着柔声问道:
“你怕冷吗?觉得太冷的话,我们就快些回去吧。”
口中虽这样说了,可洛朝心里到底有些惋惜:
今冬…… 不对,今生……也不对,我生命中,最后一场雪啊,其实可以……看得再久一些的。
他抱着一点留恋,最后环顾四周,见天地茫茫,无边无际皆是白……他又笑起来,那笑容格外宁静:
不过,这样也足够了。
顾归尘当时没应话,神情木木任人牵着走,只因那一瞬间,他看懂了对方笑容里的意味:
有遗憾、有释然、有告别……
他也终于记起,上一次,于雪中看见如斯笑颜,是在何时:
十八临终前,由十七牵着去看雪,也曾这样回望众人,抿唇一笑。
记忆复苏,几乎和现实重合,心里悲切之情满溢出来,使他完全克制不住,惶急中向洛朝靠过去,本来扣住对方手腕的指节,也不自觉握紧了。
洛朝有所觉,疑惑地回头,以目光无声询问:怎么了?
彼时,顾归尘嘴唇抖了抖,没能说出任何话,却默默退后一步,对自己说:
不能这样……不能吓到他……我这样的人,靠得太近,一定会被厌恶的。
正如今夜,顾归尘在三尺之外无声地哭,反复告诫自己:
会被讨厌的……一定会被讨厌的……我不想被他厌恶。
正闷头默哭的人所不知道的是,洛朝其实压根没睡。
他静静听着对方细如蚊蚋的哭声,于黑夜中轻叹一口气:
我又想差了……我早应该走的。
不能再拖下去了,明天就动身吧。
作者有话要说:阿朝决定早点跑路……于是……(给阿朝点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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