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寄望(九十六)

    铃声微渺, 在黑暗寂静中突兀响起, 惊诧了处于沉默中的二人, 也使虚空上的一众祭道者猜测不断:

    「此铃来历非凡,为古圣器?」

    在他们的视野里,下方如同巨卵的阴阳神墟中, 有一方时空模糊阴暗,已经与天地分割切离开……只除了界点内一抹微小的金色,和界点外另一人握在手中的金铃,呼应闪烁着。

    有人掐指演算后道:「吾主已斩段世缘,按理,界点完全封闭后, 将遁入大千宇宙寻觅无踪,独自轮回至终结……可现在,此铃之上竟还有一段因果未了。」

    萧芸思问道:「世缘断尽后, 无人可真正进入界点……既然此铃尚在, 可否以此为媒介,连通界内界外?」

    苍老者抚须叹道:「本该如此……可惜啊, 这只是圣器, 且存世悠久, 看模样已残破不堪了,如今突然响动,只怕是器灵察觉到身将不存,发出最后哀鸣罢了。」

    老妪也道:「你看,那人握在手里的金铃, 其灵性就快消磨殆尽了。」

    其余人听言也纷纷慨叹:「此铃消殒时,世缘真正断尽,死局便无可挽回了。」

    不仅祭道者们如此推断,下方门内门外的二人,也各自心有所感:

    顾归尘伏跪在门槛外,随着起自神魂的一下下铃响,手掌心中金铃的光泽也越发黯淡,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切,就快结束了。

    有种冰冷发自灵魂,冻结一切生机。

    若说他的心原宛如大火焚烧后的旷野,而灰烬里深埋的一点火星,是他为之而活的最后生念,那么现在,这一丝火,熄灭了。

    他双手捧着那点闪烁的金色,像在护佑彼此生命的烛火,当看着最后一点火芒,渐渐微弱下去,他发现自己已然哭不出声,只是近乎麻木地抬起头,向洛朝凝望过去。

    他的眼瞳,像破败房屋窗户纸上两个黑窟窿,深望进去,只有荒芜和寒冷。

    绝路走到尽头,再进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洛朝只看了他一眼,就不太忍受得住,不自觉低下头去。

    为什么呢?为何要如此固执呢?

    这从来不值得。

    静默中,这最后一刻钟,已过去一半。

    洛朝垂眸时,余光瞥见右手腕上的金色铃铛——光芒微弱闪烁,铃音似有若无,此物离完全殒灭,只差一线了。

    他不敢抬头看人,怕再看一眼,就要为此心软,可这声音发自魂灵,却是阻隔不住的。

    “叮当……叮铃……”——恍惚里,神识内的溯世书翻动,他竟因此听懂了铃语,只有短短四个字:

    生死相依。

    这件古圣器,竟极为罕见地拥有器灵。

    遗憾的是,此物诞生的年岁太过久远了,灵性在岁月里被磨损大半,器灵亦总处于沉睡状态。

    而溯世书展现出了朦胧不清的画面——应当是属于这对铃铛最初那任主人的故事。

    如今,圣器即将消亡前,沉睡其中的一对器灵也觉醒了,哀鸣中,从铃声里传达了它们诞生之初就被寄予的意味。

    洛朝垂着头,克制住失血带来的脱力感,一点点抬起左手,抚上右腕间的铃铛,摩挲其上种种难辨含义的古老撰文。

    在溯世书起反应前,这上头刻的字他本来不认识,可现在,他指腹触摸到铃铛中央刻的一串小字,竟读懂了——依旧是:生死相依。

    他不由想:这对铃铛的原主人,当是一对同生共死的恋人。

    它们最初应该有个颇为浪漫的名字,只是在光阴里遗失了,连其中记录下的一段故事,也模糊在过往中,溯世书都只能倒回零碎的片段。

    但现在,它们用在了另一对与此意味完全不相宜者的身上,居然要面临消殒破损的终局。

    洛朝心中喃喃念着这四个字,不由自主抬头望向对面,瞬间撞入他眼的,是个从内而外透发出死寂感的躯壳,明明就在一门之隔外,四周静得可怕,静到你甚至能听见对方压抑的呼吸声,可就是莫名觉得,其身体内一切生机都被抽空,宛如已死之人。

    他心中再度逐字默念:生、死、相、依?

    念完第十遍,他忽而莫名坠下泪来,两条清晰的泪痕在血迹干涸的脸庞上划过,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只是惊奇中于内心发问:与我,生死相依?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话。

    他再度凝望向跪立在门外的顾归尘,看见对方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满是鲜血的影……他从未如此肯定:

    若继续这样纠缠下去,总有一天,这个人会真的死去——因我而死。

    他默哭间皆是无言的哀恸,心想:哪怕这傻子根本意识不到,可也许,早在此铃被系上的一刹那,就将生死寄予我了。

    这一瞬,他扯动嘴角甚至想笑,因为他觉得实在太荒唐,可临了咽喉里发出的却是哭音:

    人和人之间,往往连悲喜都不相通,何况是生死呢?

    他以前不明白,顾归尘如此执着地靠近,求的到底是什么,更是苦想过整晚,也理不清他们二人间的关系算个什么,如今他明白了:

    不为爱也不为恨,求的是一份生死相连,相互倚靠。

    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质问对方:你真的懂得,这短短四字意味着什么吗?

    爱恨都大可抛去不论,两个甚至互相看不懂彼此的人,却要互许生死,这一定是普天之下最大的笑话!

    你怎么能笃定……我要活的时候,你也要活,我要死的时候,你也愿意去死……哪怕你真的愿意,可生死一事,从来不可捉摸,也不完全由着自己决定,若你不得不活的时候我只想死,或你不得不死的时候我却非要你活着……真到了那时,又该如何呢?

    若真到了那般境地,你一定会恨我的……甚至,我也一定会恨你的。

    这样重的承诺啊,也只有被情爱冲昏头脑的人会一时冲动许下,若往后情路顺遂也就罢了,若往后命途坎坷,最终还不是打碎镜子,徒留一地割手的残渣?

    可你我之间,说有情爱那更是个笑话……所以,我不接受。

    生死相依?我绝不接受!

    若说洛朝原本的神情中尚有难以掩饰的哀伤不忍,那么现在,他眼眸中一切情绪都被隐去了,只有毅然的决断割舍:

    走吧,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这一瞬间,顾归尘看懂了其眼神的意味。

    在时光再度开启倒转前的一刹那,先已寂然到失去生机的他,突然似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临死前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哀嚎:

    “为什么啊?!”

    他状若疯魔,不顾一切向前靠近,这拼尽全力的一跃,是他离对方最近的一刻——指尖,几乎要碰到洛朝的脸颊。

    可他触到了一片空。

    他摔倒在地,身体已回到原点,与此同时,赤红色的弑帝剑从苍穹坠落,而伫立天尽头的道威虚影斩出光芒大耀的一剑,界点如涨潮之海蔓延开,整片阴阳神墟,都霎时笼罩在至深的迷雾里。

    顾归尘听到叮当一声金属脆响——弑帝剑掉落在他身侧,其上光芒黯淡。

    他拾起剑,左手掌心紧篡着剩一点微光的金铃,步伐蹒跚、跌跌撞撞,双眼布满血丝,披头散发,在漫天迷雾里像疯子一样四处寻觅方向,同时抖着唇声声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就在他惘然而不知去处时,几缕隐约的铃声自脑海传来——是圣器器灵殒落前、最后不甘的呼唤。

    他立刻循声而去,没走几步便被扭曲时空的沉重感压垮在地,于是咬紧牙关,一点点往前爬,心中则不断祷告着:

    人间若有神明,万望垂怜我一次……只此一次就好,我前世今生,从不信奉任何鬼神,哪怕跌落到至深至浊的污泥尘埃,受无数谩骂嘲讽鄙夷轻贱,我也从未恳求过你们……但这一次,谁若回应,我将毕生奉你为神,乃至成为祭品亦绝无怨言!

    我此刻这幅残破的骨肉身躯,枯竭的神魂意识,倘若你要厌弃……那么,未来过去现在,凡我身上有的一切,你皆可拿去……只求你应我这唯独的一次祈求。

    你救下他,或者,你若无力救下,便圆了我前生亲友的无数遗憾,让如今的我即刻去死!

    瞬息间,泪已模糊面容,他想,若在前世千余年后,他和这人走到此般境地,大概会毫不犹豫饮剑自尽,甚至心中毫无遗憾悲伤,只余释然。

    可笑的是,老天非看他不惯,每每他只想去死的时候,总有必须要活、不得不活的理由。

    他不知道,在自己向天祈求时,另一人听到缓慢靠近的铃声,亦目对苍穹,向一道模糊的虚影祷告:

    「我知道你能听见……我也明白,你早已死了,残存的道威,只为了天地宏愿而留。」

    「镇守时间长河,让它永葆宁静,是你的天职。」

    「但他太固执了,这样下去,一定会死在这里。」

    「而我身为你的延续,大概是你决定羽化前,最后留下的一个愿。」

    「可这个愿呢,到底是叫你失望了……我猜想你心底,大致会有一份遗憾和怜悯,因为,你希冀这个愿,成为一颗自由生长的种子,得到永恒孤寂黑暗的虚空里,得不到的一切烟火与色彩……可惜,我呢,到底骨里和你一样,于万千世界里无处安身。」

    「或许,你也猜错了,我其实就是你,和你并无不同,就是你的新生,一次失败的新生。」

    「我恳请你,凭这一点对我的怜悯,最后为我破一次例。」

    「搅动时间长河,从最初的源头,将我从他的生命里斩去。」

    「不要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良久之后,他又祷告:「你问我会不会后悔?」

    「这一句话,你问自己就明白了。」

    「你,或者说,亦是我,从来无心无情,决断无悔。」

    虚空之上,亦生亦死的存在,得了这句并不意外的回答,他似乎对着身前浩瀚的时间长河落下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而后,身侧长剑出鞘,对着长河中某一滴水珠斩去——久久寂静的时光之河,再泛波澜。

    这一剑,贯穿了过去、现在、未来。

    而尚于浓稠迷雾里艰难攀爬的顾归尘,瞬间心有所感,他抬起头,明明天穹一片朦胧,什么也没有,可他瞳孔里,却清晰显映出一道耀眼剑光——

    剑光对着自己缓缓而落,他朦胧中明白了什么,想要拿剑去挡,但这显然是徒劳的——两者的力量根本不在同一阶层上,可谓云泥之别。

    于是他唯有哭喊:“为什么?!为什么!”

    每一次都是这样,所有人都要推开我,所有人都觉得,只要忘记了,那过往一切就等同于不存在。

    他已然疯魔,失去理智向空挥舞手中剑,毫无章法,更像绝境中囚徒,面对铡刀时,那无可奈何的癫狂发泄。

    当剑光离他仅有一寸之遥时,他终于跪倒在地上,绝望嚎啕着。

    而界点核心处,冥冥中透过道威虚影,看见这一幕的洛朝,阖目时落下簌簌泪水。

    一众祭道者于时间源界中静默无言。

    所有人都以为,终局既定了,却那时,剑光离人仅余半毫,虚空中的时间长河里,竟莫名吹了一阵清风。

    随风而来的是一阵如雨的花瓣,大多数花瓣在尚未触及时间长河前便被无形的力量销毁了,唯有光芒格外神异的一片莲瓣,竟从始至终无恙,最后居然挡在剑尖水滴之前,把这气势如虹的斩缘之剑,挡下了。

    顾归尘眼中,耀眼剑芒,竟骤然消失了。

    众祭道者茫然,不知何故。

    洛朝则透过道威虚影之眼,看见时空长河远方,又一身着蓝色轻纱的女子,身形面目笼罩在雾气中,伴着漫空飞舞的莲瓣,款步而来。

    众祭道者亦在关注长河上的动向,待看到女子手上的物件时,萧芸思忽而发出惊呼:

    「双生如意莲?」

    苍老者感到畏惧:「因果道主,真身降临。」

    老妪惊异非常:「她来此处为何?哪怕吾主已死,且因果也属大道,可时间长河是吾主的绝对领地,在长河之中,她要与吾主道威对抗,也讨不得半分好处。」

    伫立长河上的道威虚影,没有出声,却明显对此感到疑虑,且心觉受到冒犯,身侧长剑遥指因果道主。

    同时,长河倒映的星空,开始轮转运行,散发出浩浩道威。

    因果道主却微笑:“多年不见,无论生或死,九陵道主模样还是一如既往。”

    她垂首,似乎看向了遥远某方世界中的一个人:

    “只是,你我若要交手,哪怕有长河相助,胜负也只在五五之间。”

    “因为,此人在你的时间中,在他自己的轮回里,可亦在我的因果间。”

    作者有话要说:结果没写到昨天预计的点~

    感谢在2020-02-20 23:57:11~2020-02-21 23:5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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