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寄望·千江夜雪(二十八)
顾归尘不计代价损耗寿元催发凤血之力, 拼了命破开灵塔。
负责押送他的崇明剑派弟子们纷纷大惊, 立刻各自摆开法器灵阵等等, 一路追捕。
他亡命而逃,往家的方向,不知疲倦奔袭了三天三夜。
离家门尚有半里之遥的那一刻, 他已暂且甩开了所有敌人,而浑身上下,共有十七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入秋的雨还没停。
此前经历过的数场恶战,令他意识也半昏沉着,眼前一片模糊,连尽在耳畔的雨声也听得不真切。
他已油尽灯枯。
冰凉雨水不断浇淋在伤口上, 照理该很疼,可他竟什么痛楚也感知不到,身体僵硬如木, 一切知觉都钝化了, 唯有本能在驱使他前行。
短短半里路,他竟摔倒二十一次, 最终只得双手拄着剑, 一点点往门前挪。
此时他脑海里反复响起的只有一句话:我要回家。
这个信念像团似怒似悲的火焰, 燃烧在心脏里,一次次支撑起他濒临衰竭的身体。
临至门前,出乎他意料的是,大门竟是开着的。
他努力凝聚涣散的视线,按照记忆中的路摸索进去。
整座前院寂寥得唯有雨声。
顾霖铃默坐在第一间堂屋上等他, 没见到十三的身影,可郑翌泽竟然坐在右侧首位,慢条斯理饮茶。
见到此人的一瞬间,不安感涌上心头,他深呼吸数次才克制住眼底杀意。
试图抬腿迈过门槛时,他又跌倒了,浑身脱力下,竟无论如何再站不起来,干脆就这么慢慢膝行到顾霖铃跟前,身后拖曳了长长的水迹与血痕,他仰起脸望人,苍白的面庞上沾着雨点。
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要问,有好多泪要哭,可真到了此刻,竟说不出一个字,也根本哭不出来。
顾霖铃却对他笑得释然且平静,半蹲下身,低头单手抚上他的额发,轻声呢喃,说十九啊……哦,不,以后你不再是顾十九了。
她笑意粲然,语调温柔为最真诚的祝福:
“未来终有一天,你会用这把剑,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天柱山上。”
又说,凭你的天资,成为下一代剑圣也有望,我和十三就盼着某天在街头巷尾,从那些初学剑的少年少女口中,听见你传遍天下的名。
“这是你本来应得的一切。”
他颤抖中垂眸,视线慢慢地往下挪,便看见对方正双手奉上的一把灵剑——
其制式他再熟悉不过,此剑本名为吟松,是他昔年初入顾家时,顾霖铃亲手铸造并赠予他的佩剑。
后来,此剑遭到损毁,近年来一直卧在顾霖铃的铸造室内等待重新融铸。
可现在,剑柄下方,铭着两个小小的字:忘尘。
看清字形的那瞬间,他竟完全忍不住,灼烫泪珠滚落,滴到剑刃上,溅出极细微的水花。
郑翌泽在旁笑说,这是师尊替你赐的新名,往后你不再是顾归尘了……
“你是顾忘尘。”
他听到后茫然四顾,一时竟误以为:我一定是在噩梦里,为什么……为什么不快些醒来?
他张口想哭喊,喉咙却像被人扼住,发不出声,只呼吸时漏出窒息般的沙哑气音,如同溺水者垂死前的哀咽。
看他迟迟不接,剑身突然被置入他手心,顾霖铃替他将右手掌合起,包握住整个剑柄。
那一刻,过去的三天三夜里,生死追逃中支持他前行的力量源泉,那句“我要回家”,那团心头或悲或怒的焰火,熄灭了。
这次,当崇明剑派弟子给他双手套上枷锁、给他的灵脉打上封印时……他竟从头至尾没有反抗,木然若将死者。
他被挟制住,被强硬地拖出这曾经的家。
他眼睁睁看着,屋宇深处伫立的亲人身影渐渐远了,黑暗的厅堂渐渐远了,厅堂上方顾氏牌匾的字迹逐渐模糊在雨里了,朦胧在雨中的前院也渐渐远了……最终,哐当一声,大门重重合上。
那扇家门,终于也渐渐远了。
可他始终回望着那个方向,哪怕什么也看不见。
忘尘之剑负在他背上,时而他意识陷入朦胧,恍惚里竟觉得,在无尽久远的过往,相同的事情早就发生过一次。
那天,好似也有一把剑被赐下,也有一些往事被掩埋。
他竟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原本就缺失过一块。
在去往崇明剑派的一路上,他反反复复做梦。
那些梦陌生又熟悉,梦里有条河、有渔船、有烟花、有檐下随风次第飘远的清脆银铃声……可惜所有人的面目都是模糊的。
每次梦醒后,他都感到彻骨寒冷,缩在马车一角,身体轻微战栗着,怀里死死抱着忘尘剑: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只要忘记了,那一切就等同于从未存在?
又为什么,好像为了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道,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被割舍。
我不要求什么道了,我要回家。
可是他明白的:顾归尘,或者说,顾十九才有家,而就在昨日新生的顾忘尘,是没有家的。
近些年,他本来很少回忆往事,因为他们失去过太多人,稍一回想便要难过。
可现在,他眼前总浮现出某些画面——那是段平静的岁月,他才刚刚成为顾十九没有半年:
昔年的顾霖铃是很爱笑的,与家中最活泼的顾十五,也就是顾岑湘,一般的爱笑,人们都知道顾氏的九姑娘是个明艳女子。
后来一家人流落到西江,每个人面上都常年聚着哀愁,他明明原本是个很少露笑的安静孩子,到这时节,却努力地在所有亲人面前多露出笑,希望能感染旁人……他渴望顾霖铃明媚的笑能回来,也渴望十三没心没肺的傻笑能回来。
他第一次见到顾霖铃和顾十五,是在一个春天。
他身上还敷着药,得知有客人要来,就悄悄躲在顾六的私人药房墙外一丛盛开的迎春花里,还尽力拿花枝绿叶掩盖住自己的身形——他害怕见到生人。
但这是徒劳的,那时他修为全失,等同于凡人,连气息都没法隐匿好,于是很快被发现了行踪:
“呀!我找着了!我找着了!”顾十五拨开花丛,探脑袋进去,一眼瞧见里头藏着的人,不由得惊喜出声。
“九姐你快来看啊!躲在这里呢!”顾十五笑嘻嘻高喊着招呼人来。
接着,顾归尘便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靠近,愈发拼命往迎春花丛更深处躲。
“哎呀,这是个江南来的孩子!”
话音未落时,一角鹅黄色的裙裾出现在眼前,但他不敢抬头看人,竭力减轻自己的存在感,差不多把身体缩成个团。
“你怎么知道他是江南来的?”顾十五却对这位新入门的师弟好奇极了,抻着脖子往里头探,想看清楚对方的面容。
顾霖铃也和十五共同将脑袋往里头挤,两人皆笑容灿烂,透着交错的绿枝和明黄的花朵看人,发觉着孩子过分安静了,蹲在花丛深处一声不响……可她叽叽喳喳的:
“十五你忘啦?我祖籍在江南!一眼就能看出分别!”
顾归尘彼时抱着膝盖,听言不由感到好奇,偷偷地将黑白分明的眼往上觑——他知道论居住地自己算个江南人,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出生在何方,更不知父母籍贯,若用后两种来算,谁晓得他算哪里来的人呢?
这人为何一口断定他是江南来的?
于是暗暗竖起耳朵听:
顾霖铃恰好正搬出自己那套理论,说什么,女娲娘娘捏泥土造人,捏北地和中域的娃娃时,掺进去的是酒水,捏江南的娃娃时,掺进去的是清澈的甜河水!
“谁从哪儿来,我一闻就晓得!”
顾十五听了她的歪理,咯咯笑个不停。
还抱着膝盖缩成团的顾归尘则目露惊讶和疑惑,小心翼翼上瞟的眼神偶尔被探头望着的两人捕捉到,皆读出一句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顾霖铃看了笑眯眯的,恨不得直接上手撸他一看就软乎乎的头发,“还有哇,你瞧这孩子的眉毛眼睛鼻子……哎呀真秀致!北地和中域的人,绝难长得这般标致!”
“哼哼,九姐你这可就武断了,我不是江南出生难道就不标致了?”
“你不一样,你是个鬼灵精!”
两人笑作一团,而后半点不拿自己当初见面的人,已然各个自居为姐姐了,十分自来熟,极亲善地开始问,诸如你原先的家在哪里啊?真是江南人吗?父母何方人士啊?家里原来有兄弟姊妹么?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穿什么?等等。
那一大通的问题,顾归尘大半答不上来,或者答不知道和没有:
“我没有家。”
“我不知道我生在哪里。”
“我没有父母。”
“我没有兄弟姊妹。”
“我辟谷后不吃东西。”
“我要修行,我不会去玩。”
“我穿……穿衣服。”
……
两人先开始给他那一板一眼的回答逗得直笑,笑后又不免感到心酸:
这就是天赋绝佳的坏处了,多半很小的时候便被送出来修行,估计父母亲人和家乡,都已忘得只剩影儿了罢。
在修真界,此类情况不少见。
两人就一左一右,合力将他拉出花丛。
他骤然曝露在春日暖阳底下,呆愣愣的。
顾霖铃替他拍去头发和衣服上沾染的草叶花瓣……顾十五则蹦跳着绕他转了一圈,而后拍着胸脯道:
“你放心,以后,我们就是你的家人啦!”
当天中午,顾霖铃就下厨了,极力往他碗里塞各式江南菜品。
可惜他是常年不碰人间伙食的,吃着非常不习惯,又怕伤了人家的好意,忐忑得不行。
于是一桌的人都在安抚他,说你不要怕,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
奇怪的是,饭后的江南小点心里,有一道非常甜腻的糯米糕——明明他的舌头十分不适应口味太重的东西,却接连吃了五个。
一家子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感到惊讶。
唯有顾霖铃噗嗤笑出声,上前亲昵地搂住他半边肩膀,笑道:“我就说吧,你果然是江水边生的!”
原来这道糯米糕的取材也好,做法也罢,都是来自南陆三条大江畔的凡间人家,自然包括汐河在内。
顾霖铃做出的这道,论口味纵然与汐河人家的不完全相同,但也非常接近了。
“不是江水边生的娃娃,都吃不惯这么甜的!”
她笑嘻嘻假作埋怨,说众口难调啊,往年家里只有我一人爱吃甜的,其余人,比如西江来的霁风霁雪,喜欢辣口……还有的喜欢咸口酸口,偏没有人爱甜口的。
现在终于来了个和我口味一样的,我终于不必孤零零吃独食了!
她又拿了块糯米饼递过去,看见顾归尘乖巧地接住,笑意更盛。
“我在家里行九,恰好你行十九……”她说着抬头环视四周站成一圈儿笑着的人,“你们谁都别和我抢,以后这个娃娃同我最亲!”
“快叫九姐姐!以后天天给你做点心吃!”说着一脸期盼地向顾归尘望去。
这时他舌尖绽开浓厚的甜味米香,不知为何,脑海里模模糊糊闪过些画面……张口想喊九姐姐,可结果话到嘴边,脱口而出成一句:“阿姐……”
顾霖铃没在意他具体怎么叫,欢喜得紧。
唯有一点,也是后来让家里人感到奇怪的,顾归尘会叫二姐、四姐、十姐姐、十五姐姐……可唯独对顾霖铃,更情愿喊“阿姐”。
顾霖铃常以之为十九在家里同她最亲厚的证明。
可没人明白他为何会这样喊,包括他自己也不理解。
好像初遇的当天午后,他在春日照耀底下,吃着第七个糯米饼……十五突然惊呼:“十九,你怎么哭了?”
说着,拿指尖去点他右脸庞划落的一颗泪珠,眉头上蹙着一缕担忧。
他抬手一摸,发现脸上的确冰凉凉的,可若非十五提醒,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哭。
只是脑海里瞬间又闪过好些模糊画面,恍惚中一个院落里,也有个身量仅是少女的影子,向他递点心。
他的泪越擦越多,慌得顾霖铃忙掏出帕子。
可他的声音语调却和汹涌的泪意相矛盾,平静无起伏,近乎冷淡,间或带有些迷茫: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又好像现在,他被人押下马车,抬头望见巍峨山峦底下,矗立一座气势雄浑的山门,上书“崇明剑派”四个大字。
他的泪全落在衣襟上,手被束缚住,也没法去揩。
一步踏入此地后,人间又将死去一个顾归尘,而道途上,又将多出一个无亲无故、无心无情的顾忘尘——
不知来处,更不知归处。
他一入门便被定下了洗心魔的“受洗日”,定在剑道大会决战后的第二十一天,据说是个黄道吉日,在当天斩去前缘,忘却过往获得新生,未来求道的路上,将气运加身,有望领略道途之巅的风景。
在他一脚迈过山门的时候,恰逢山尽头朝阳东升,云开日现,第一场秋雨竟停了。
远方的顾霖铃和十三,与他沐浴同一轮旭日。
十三在祠堂里,正拿着拂尘,扫过竖着许多牌位的桌案。
顾霖铃坐在祠堂的门槛上,散开头发,正拿着梳子打理。
她头顶的屋檐上还滴着雨水,可眼前坑洼的石砖上,一汪积水已经被阳光照得晃眼明亮。
她将那汪积水当作明镜,对着梳发,笑意盈盈的。
若非背后就矗着好多逝者的牌位,光看她那情态,只怕会误以为她是个待嫁的姑娘,欢欢喜喜在梳妆,准备去见心上人了。
“诶,十三,替我拿把剪子来。”她不光脸上欢喜,声音也欢喜。
十三听言低头,在香案上摸了把剪烛火的铜剪,回头一看顾霖铃的模样,手却蓦地一抖——
将人送出门后,也不过一夜功夫,她头发白了一半。
顾霖铃正对着檐下那汪清澈的水洼,背对着逝去亲人的亡灵,仍抿住唇笑,一点一点剪她的白发。
一缕缕掺星点黑色的银丝相互缠绕,簌簌落在地面。
十三不知何时也坐在她身畔,倚在门框上,望着天怔然出神。
他想问:你们能看到吗?假若你们还在世,也会这样选吗?
家里只是走了一个人,却近乎带走这屋里的全部生气,因过去家中唯一一个会绽开无忧笑颜的孩子,在昨天死了,被她亲手所杀。
她剪着剪着,笑容从来不变,依旧那样灿烂,宛若多年前她第一次在迎春花丛里发现那个孩子时一般灿然,她突然就问:
“十三啊,你想离开这儿吗?”
十三掩面哭了,哽咽中说什么,您就是要赶我走,也没谁会愿意收,我是个资质愚钝的,哪个宗门瞧得上?
“那好,我们便一同熬死在这里。”
祠堂前,亡灵们的注视下,耳畔唯余咔嚓的剪发声响。
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剪掉那些最显眼的银丝,又将头发仔细梳理起来,对着水面照了许久,确定仪容妥当后,竟跳跃起来,在雨后晴空下,如同无忧无虑的少女般,扬起裙裾打了个转儿。
她回眸笑时,问十三:
“十三,你说,你我之间,谁会先离开人世?”
这问话,和她的笑容太不相宜了。
十三说,多半,是我先走。
她就向着天空笑:
“那好,真到了那一天,我来亲手葬你的骨灰,我来亲手刻你的碑。”
“我来亲手……”她忽然低头,侧身望进祠堂内,那寓意为死亡的木牌上,篆刻的一个个或陌生或熟悉的名字,“将你葬入这里。”
她的笑容也是最坚定的誓言,说给生者听,亦说给逝者听:
“我会在这里守着你们,到我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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