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栎阳

小说:秦先生和他的剑 作者:又生
    开春, 桃氏师门东迁栎阳。

    秦郁没有拖延份内的工事, 冬季,趁自己卧病于床而其余工室还在享受年节, 他就把上下式蒸馏器连同镀层工序设计了出来,且还整理出自己对锻床造型的经验以及在楚提纯生铁的实验数据,一并交给范坊, 比石狐子计划的还早了半年。

    之后,将作府下公文,工程风风火火要开始了,秦郁不再问过,只悄悄在城中寻处僻静院落, 晨起,一碗清粥, 让秦亚陪他舞剑读书, 日间, 编撰律令,听姒妤汇报各坊弟子从西、南传来的消息,日落, 望着北面山脉发呆,早早休息。

    梦中,他看见中原的烟火。

    近在咫尺。

    不久, 石狐子受邦府之令,任为将作得匠兼河西左右部冶监,率领从诏事府、河西军、栎阳冶署抽掉的五百人团队, 开始搭建用于生产钢剑的二十座兵工厂。

    二月上旬,竖炼炉、焖钢坑工图定稿。

    下旬,锻床工图定稿。

    三月,神木县[2]乌矿到位。

    四月,铁工坊建成。

    五月,锻工坊建成。

    六月,五万从上郡、咸阳、汉中抽调的短役工到位,工师开始往下培训工人。

    一条钢铁巨龙,逐渐在这座地处交通要冲,北却翟戎、东通三晋,以冶业而闻名秦国的旧都之中[1]苏醒,流火之夏,每一日,城东都有一座工坊试炼通行。

    栎阳的工程震动着四方诸侯,因合纵联军已与秦军隔黄河对峙,大战在即,每日,这群匠人都要接受冶令、郡守、将作府乃至邦府,以及河西军各部的检查。

    石狐子却仍在等待。

    蓝田,他与秦郁商量有三组人,将作府,他与邦府说的只有两组人,事实上,他在等一个暗号出现,一个足以击溃中原所有铸剑师心里防线的暗号——青檀林

    一切落成,各条流水线就要运作,石狐子仍没有等到任何消息,各方催逼,他迟迟不下出工的命令,终于,在七月末的一个夜晚,瓜熟蒂落般,消息来了。

    “报!”

    彼时,正值各处的培训如火如荼进行,一封急报经义悠之手递到石狐子案头。

    “公乘,此人名为花蛇,自称是雀门原玄宫的掌门,因不满尹昭避重就轻的瑟缩之态,屡次直谏,却反被何时诬陷,迫不得已回乡避难,想来投靠我们。”

    栎阳城东三门外的冶区绵延五里,不得走马,义悠一路疾跑,说话依然平稳。

    雅鱼道:“是个叛过主的人。”

    石狐子拿起竹片,看了看画像,递给雅鱼,问道:“你看,这人可信不可信?”

    雅鱼道:“雀门用人的规矩,公乘应当比我熟悉,玄宫虽才刚成立,但能做到掌门的,不会单纯是工匠,若真心来降,他为何不带家眷,留着让雀门追杀么。”

    “你不信,我也不信,可我的理由略比你简单。”石狐子道,“他长得太丑。”

    义悠道:“公乘,我去杀了他。”

    石狐子笑了笑:“不,明日出工。”

    ※※※※※※※※

    栎阳,东郊。

    一支马队来到纤陌纵横的渭水平原。

    就在他们走出树林荫庇,晒到明媚的阳光时,一声巨响忽从西方未知处传来。

    “主人,这……”花家马奴牵紧缰绳,眼中露出被震慑的恐惧,回头望花蛇,“难道主人听说的是真的,秦国人,真的开始炼制钢铁了,钢铁,能敌黑金啊。”

    从此西望栎阳,城郭齐整,箭楼巍峨,东墙三道城门戒备森严,三门以北,矿井被紫红尘埃笼罩着,下风之处,一排一排牙齿状的碎石机似大虫的口盆,它们吼吼隆隆地咀嚼,嚼的却不是血肉,而是刚硬的金石,金石粉碎,似洪水般涌入三倍于人身高的竖直炉膛,金色的铁水源源不断从炉底流出,汇入方池,却不再汹涌,工匠手持木棍疾速搅拌,波纹滚滚,直至其冷却成锭。

    这是他们从未在中原见过的景象。

    上风处,一座一座闪着火光的工坊阵列在城墙边,像棋子摆在棋盘般规则。

    他们看不见里面,只能望见,沟壕之中的工人川流不息,如蜜蜂在窝中爬行。

    花蛇骑在马背,腰悬一把断剑。

    “看来,何先生也有误断之时,秦国不穷,可惜是,邦府总把百姓当畜牲管。”

    他的眼中渐渐积蓄起泪水,一把摘去蒙面的黑纱,大口地呼吸起秦国的空气。

    花蛇出身于秦国,因他的叔父犯法而连坐为奴隶,被卖给一个魏国巨贾。而后,巨贾涉足冶金生意被雀门戕害,倾家荡产,是荆如风给了他半碗续命的麦粥。

    三月前,他便受荆如风的嘱托,撕去方棋纹工服,潜入栎阳探虚实,学技术。

    为此,他用绿矾油自毁惊艳的容颜,同时,蚀断自己所铸最锋利的黑金之剑。

    “主人,他们来人了!”

    花蛇的双睫浓密纤长,颤了一下。

    他看见东三门缓缓打开,一人一骑冲出,其手持一面玄青应龙旗,飒沓而来。

    “花掌门!”石狐子道。

    马扬前提。

    旗杆插入地底。

    花蛇抬起一只腿,跨下马背,跟的十五六骑也纷纷下马,跪在石狐子的面前。

    “将军,我是雀门罪人花蛇,难忍原门主尹昭羞辱,回秦效力。”花蛇说道。

    “你别光往北看,你往南看。”石狐子拔出剑,贴住花蛇的右脸,往左掰。

    花蛇浑身一颤,脸上伤口触着冰凉剑从,目中映入城南一根血木。血木的周围飘着几百面象征百人的玄青军旗,那是一座看不见人,却让他不寒而栗的军营。

    “看清了么。”石狐子笑道,“血木专门用来捆那些入秦刺探情报的贼人的。”

    花蛇的指甲抠进泥土。

    “不过,听说花掌门你本就是秦人。”石狐子收起剑,“回家,不能算做贼。”

    “谢将军。”花蛇道。

    “我不是将军,我是石狐子。”

    “你就是……”花蛇一惊,抬起头。

    “走吧。”石狐子拔出旗杆,丢给马奴,拍了拍手,“带你去看一看应龙。”

    石狐子不与花蛇提“青檀林”三字,只是领着这十五六个人,往冶区而去。

    一进冶区,花蛇的眼中再无尘杂。

    人越是近看,越是震撼。

    仿佛走在巨龙的唇线之上,每过几步路,炉火炽热的气息就朝脸颊喷吐而来。

    仰头,竖炼炉高不见顶,铁石、焦炭从顶端坠落,俯身,地沟流窜飘满炭屑的热风,风就从他们脚底钻进炉膛内部,左右之间,连火焰的颜色都一模一样。

    “炭炼仍为生铁,尤其秦国产的生铁,不易锻。”花蛇道,“你们是徒劳。”

    “对,生铁。”石狐子捏起一块碎的,嘴边吃了吃,说道,“我们秦国没有什么黑金矿,只有零星几座劣铁山,所以,我从楚国搬来这些炉子,改造成它。”

    原先的竖炼炉,不能持续鼓热风,石狐子与赵悝、姜趴在炉底琢磨七天七夜,才想出把炉渣和快要烧尽的白炭排入地沟之中,利用余温加热入炉空气的办法。这还仅仅是一环,从楚到秦,入料口与排渣口的位置全部需要调整,皆是经过他们悉心的调试,铸废过无数次,方才总结出使流出的白铁的纯度达到最高的方案。

    一炉八十工,全部流水作业,碎石工转动轱辘,升降石锥;铲工站在炉顶,看风火令处的铜漏滴水,开炉添料;鼓风工,炒铁工,运渣工等,往来井然有序。

    “铁水流出之后,又通过反复的搅拌,生的也就炒熟了,这是铁工坊。”石狐子道,“花掌门,接下来再去锻工坊看一看,如何?我对自己人毫不隐瞒。”

    锻坊在上风处。

    花蛇从狭窄的地道进入,一下子探出头,却撞进另一片血红的浪漫天地之中。

    “那是,什么……”

    在最内侧,黯淡的光线下,密集烤着一排如人身高、拳头宽的狭长的陶瓮。

    陶瓮的上部有一个转动的圆形筛子,那些孔洞,细细地流下雾般的金色粉末。

    “公乘!”

    澹和齐汝的胡子,一短一长,一蜷一直,全沾着散铁粉,一打招呼,旁边小匠一个接一个“阿嚏”。“不要笑!”澹是南国口音,越说,大家越发咧嘴大笑。

    石狐子跳到坑边坐下。

    “那叫散铁粉。”

    花蛇抬起眼。

    石狐子试探道:“怎么,难道,荆士师教过你这些金刚砂加草木灰的招式?”

    从陶瓮之中取出的铁条,通体红透,表面斑痕均匀,小匠将其悉数运至中部。

    “没有。”花蛇道。

    “你倒是隐忍的人。”石狐子道。

    “你那先生,秦郁,他不也是一个隐忍的人么。”花蛇道,“二十年做棋局……”

    “那是道!”

    石狐子道。

    花蛇闭口。

    “那是道路,不是棋局。”石狐子抬起手,指向前方,“那条道路,先生走了二十年,何时念过围剿与厮杀?先生走在前头,唯有引领,你想赢,唯有超越。”

    锻工坊的中部,放的是用泥范失蜡浇铸赤金而成的空心锻床。锻床的形制就像半个剑鞘,鞘中填充适量炭粉,待铁条插入之后,再将其连体置于火上,因赤金导热迅速,铁条受热就均匀,渗碳就充分;同时,鞘外亦有花纹,在剑丛、剑锋、剑刃处皆布醒目的榫头缝隙,因之,负责锻打的工人不再需要根据炭痕琢磨角度,只消在固定位置,击打至榫头完全贴合,约至两百下,即可抽出铁条。

    这是空前的设计。

    这一刻,铁已炼成钢。

    在锻床做工的人中,牛爹和大牛二牛三牛最为引人注目,父子一人抡下一锤,声音由高到低,叮叮叮,咚,叮叮叮,咚,节奏感颇强,小哭包跟在旁边扭屁股。

    “这锻床,光铸造就耗不少心思,兼具力道与火候,各占一半。”花蛇道。

    “眼力不错。”石狐子道。

    见到锻床工艺,花蛇的面容苍白,他又望向锻工坊外侧,那是砣机和蒸馏炉,除却少部分切削刀具还未能有玄宫精致,其余器件一概不差,更何况,这座工坊里的人,不像在做工,而像在打仗,他们的眼中叫啸着一种渴望,令他避之不及。

    “这样的天机,你就不怕,不怕……”花蛇虚弱的笑道,“你就这么信任我?”

    “我不信任你。”石狐子道。

    花蛇的目光立即黯淡了些。

    “但……”石狐子凑到他耳边,咧嘴一笑,“我会让天下人认为,我信任你。”

    花蛇道:“什么。”

    “因为就算把工艺搬回魏国,也成不了事。”石狐子道,“我与你赌,如何?在河东,法无人守,每过十里地,就连同年产的弩机,那望山刻度都不一样的啊。”

    花蛇咬了咬牙。

    “罢了,不过我提醒你一句话。”石狐子道,“赵工师与雀门有血仇,你别招惹他。他来的比你早,手艺也不差,我既然答应替他复仇,若冲突了,我舍你。”

    半个时辰之后,义悠端来成剑。

    寒芒闪烁,依然是虹脊的造型。

    花蛇贪了一眼。

    “来!”他却没有料到,下个瞬间,石狐子迅疾出手,抽出了他腰间的断剑。

    花蛇嘴唇颤抖:“公……”

    “还犹豫,那便砍!”石狐子道。

    义悠举剑。

    呼!

    一阵冷风贴耳而过。

    “谢公乘收容罪人!”花蛇喊出这句话时,额间渗汗,两剑相距不到一寸。

    他依然选择了隐忍,他暗自接受了石狐子的赌,他要留下,把工艺偷回魏国。

    花蛇闭上眼,双腿一曲,跪地磕头,就此开始了他在石狐子身边潜伏的生涯。

    当夜,花蛇拿到工籍,归入应龙门中。

    栎阳城的上方飘过一朵薄云。

    七日之后,冶区头批两千剑入库。

    石狐子对着镜细细戴好骨簪,洗了手,唱着城中流传的童谣,往秦郁院中去。

    “先生,剑已成,请先生开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下更2.23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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