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问水。
叶微澜从来都知道, 一个人是改变不了这世道的。如果想要改变这世道,还天下朗朗乾坤, 必须要所有人的努力。
而如今他们要面对的是天下人的唇刀舌刃, 还需要与这世道不公做最后抗争。
叶微澜出身藏剑, 行事磊落,看起来似乎是最理想化的一个人物。可事实上, 在见识过几许江湖风雨和人心诡狷之后, 她做事从来不会理所当然,也不会拥有太过理想化的想法。
在她看来, 哪怕有明熙护持,可是他们想要救下金灵芝却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叶微澜没有想到原随云将金灵芝的夫家父母也拖入了这一场乱局之中,而这件事的走向她觉得意外甚至惊悚。
按照道理来说, 金灵芝的夫家对她应该恨之入骨,如何能够在这种人面前为她说话?
叶微澜她不懂, 自然也就问了原随云。
听见叶微澜这么问, 原随云只是笑了笑。他在众人面前总是风光霁月的形象, 可是却独独不吝啬于在叶微澜面前表现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满满恶意。
叶微澜不理解为何剧情会这样发展, 不理解能够教出那样不仁不义的儿子的父母, 为何会在这件事情上忽然表现出了让人意外甚至惊悚的气节。
看着小姑娘满脸满心的疑惑, 原随云微微的叹了口气, 觉得他家阿澜到底是没有对这世间的肮脏龌龊了解透彻。
原随云笑的一脸莫测, 随后他伸出了手中的折扇,轻轻的敲了敲叶微澜的头,直到小姑娘嫌弃炸毛的时候才对她说道:“你要知道, 这家父母并不只是有这一个儿子。”
原随云的这话言有尽而意无穷。一个已经死了的儿子和还活着的儿子到底谁重要,想必不言而喻。
至于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胁迫,那个不必在叶微澜面前直接说了。
在原随云看来,叶微澜要了解他的黑暗,可却没有必要真正走进他的黑暗里。
叶微澜就像是他漫漫黑暗的人生旅途之中洒下的一缕光,原随云想要拥这道光入怀,却也想要她万古闪耀。
这是很矛盾的心理。
对于久居黑暗的人来说,能够不拉着这一缕光辉沉沦,也需要极强的自我克制。
在叶微澜身边的时候,原随云就是这样的克制住自己,将自己心底的野兽塞入层层的牢笼之中。
原随云的这种隐忍克制自然不能让叶微澜察觉出端倪,可是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明熙却似乎能够窥见一二。
明熙曾经对原随云用一种几乎玩笑的口吻说:“纵然你想,可是你那功夫,难道还能比得过我家小师姑吗?”
明熙很少当着外人的面叫叶微澜“小师姑”。
在他看来,这样的称呼算是他们两个的一种别样的牵绊,而这种牵绊只需要他和叶微澜两个人知晓就可以。
然而在原随云面前,明熙刻意用了这样的称呼,为的就是告诉原随云,叶微澜并不是寻常女子,可以由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是藏剑山庄的少庄主,未来也会成为藏剑山庄的庄主。藏剑山庄的地位在江湖之中不言而喻,甚至叶微澜在江湖之中还会有另一种责任需要承担。
这样的一个人,武功高强便是她的安身立命之法。原随云武功虽然不弱,可是在叶微澜毫不留情的以命相搏之下,却未必能够讨得什么好处。
而以叶微澜的性情,这样的人若是折断她的剑,就仿佛是让她死。如果需要她拼死一击的话,叶微澜会施展出怎么样惊天动地的剑法?不要说明熙与原随云,就连叶夫人恐怕都没有办法揣测出来。
毕竟如果论天赋来说,虽然叶微澜和叶夫人都能使用重剑,可是叶微澜的天赋比叶夫人当年更惊人。
如果以命相搏的话,原随云自知自己是打不过叶微澜的。但是他却对明熙的这种似是威胁也是不以为意。
当时听了明熙的话之后,原随云只是不紧不慢地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自己另一个掌心,而后说道:“这天下之事,终归是事在人为。堂堂正正以剑相拼固然是光明磊落,可是我又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
原随云说的没有错,如果真的一心一意想要囚禁一个人的话,所需要的法子自然不仅仅只有用剑。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甚至用毒用蛊,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如果能有所为,原随云又有何所不为呢?
大概是那一次谈话才让明熙清醒的意识到——因为叶微澜,所以目前的原随云勉强算是一个正常人。而一旦没有了叶微澜的桎梏,原随云会做出些什么,简直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去揣摩。
这个凶兽口口声声的说,如果有一天叶微澜要抛弃他,他就要囚禁了叶微澜。可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却一直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被囚禁着——这样,也不知道是叶微澜的幸还是不幸。
在原随云的刻意隐瞒之下,叶微澜并没有知道太多与金灵芝这一案相关的细节,她只是看到了结果。
在原随云的运作之下,一项最致命的对金灵芝的指摘已经化作乌有。至少从大安律法的层面上来说,金灵芝并不算是害人性命。她所作所为完全合法。
前些日子那些给明熙上折子的人口口声声的说金灵芝有违大安律法,挑衅的是朝廷的尊严,而如今这一个说法显然已经并不成立。
原随云的这一招釜底抽薪让朝中那些喧嚣都停了下来,可是有些人却并不想看着金灵芝就这样简简单单的逃脱了罪责。
即使法律不能制裁金灵芝,便有人将目光放在了江湖。在朝堂里之中近乎无力制裁金灵芝的情况下,有一波并不弱的江湖势力扬言要取金灵芝的性命。
他们似乎也真的付出了行动,至少在往京城而来的路上,叶微池与金灵芝明显的感觉到这些天来截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
而这一次截杀他们的是明晃晃的江湖组织,而且不知怎的就有愈演愈烈、喧嚣之上的意味。
叶微池虽然武功高强,又是深谙刺杀之道,可是击退一波又一波的刺杀之人之后,他面上难免显出了几分郁色来。
又击退了一波不明所以的冲上来要金灵芝性命的江湖人,这一次叶微池的手臂上被划了一道血口。那伤口并不十分之深,可是却十分之长。
金灵芝虽然也自诩是江湖儿女,可是却从来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伤,也没有见过这么长的伤口。
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却还是咬了咬牙并没有多说话,转而从一旁的包袱之中掏出伤药来开始为叶微池包扎。
感受到了为自己包扎的那一双手上传来的轻轻的颤抖,叶微池抿了抿唇,最终轻轻的抬手抚到了金灵芝冰凉的手掌上:“不要担心。”
就连安慰人的时候,叶微池也只有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可是现在金灵芝听了叶微池的话,却是奇异的充满了信心。
她这一路上听叶微池讲了如今京城之中的情况,知道有一群人为她奔忙。她原本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可是在知道有那么多人为她努力的时候,她却在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念头——她要活下去,就像是她的朋友们期望着她那样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金灵芝只是在想,她又没有做错什么,所以她凭什么去死呢?她必须活下去,那她活得很艰难,哪怕此后都要活在旁人的指指点点之中,可是却不能让自己的朋友们的努力荒废。
这个时候金灵芝还不知道“她活着”这件事真正意味着什么。就如同她不知道她这样一个被养在蜜罐里长大,又循规蹈矩嫁人的女子,会在日后史家工笔之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一样。
自从发现过来刺杀金灵芝的江湖势力越来越多之后,叶微池与金灵芝的行程速度就骤然加快了起来。他们快马加鞭的往盛京之中赶,可是因为截杀他们两个的人越来越多,所以速度居然也没有比之前游山玩水的时候要快上多少。
眼见着叶微池身上一条一条的伤痕越来越多,金灵芝心中暗暗的焦急了起来。
这一天,叶微池与金灵芝又遇见一场针对他们的劫杀。
这一次对方都没有直接出手,而是大张旗鼓的说他们看不惯金灵芝这样谋杀亲夫的女子。而且,这些人口中还不干不净地构陷金灵芝与叶微池的关系,说他们是私奔的奸l夫l淫I妇。
叶微池如何容得他们这样的污言秽语,一剑既出,便直接取了那最嚣张的人的性命。
可是叶微池与金灵芝到底只有两个人,对方却里三层外三层的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在一交手之下,叶微池发现这些人的武功居然不差,至少并不是一群乌合之众,反倒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组织。
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毕竟金灵芝撼动的几乎是男子的权威。在江湖之中的夫妻之间,夫妇两人同会武功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且,还真说不上是妻子的武功高些,还是丈夫的武功高些。
只是之前无论武功高低,到底没有人敢直接杀了自己的丈夫,而如今金灵芝所为,在那些江湖人耳中听来也觉得是一种挑衅。
他们实在害怕下一个被自己妻子割掉了脑袋的人成了自己,所以就是必要给金灵芝一个不体面的死法,好威慑自己家中的那些妇人。
从前江湖人总是各自为战,在这件事情上居然异常的团结。
叶微池纵然武功再高,却抵不过这样的车轮战术。而且他这一路来,日日紧绷精神又加快赶路,时间长了便渐渐的体力不支起来。
有一人险些一剑刺中叶微池的肩膀的时候,忽然从他的正面刺出一剑。
这一剑并没有什么华丽的剑招,然而带起的剑气却让叶微池这样的高手都猛然一惊。
对方好像只是平平刺出的一剑,可气势却宛若开山裂石一般。
那人从叶微池的右侧头颈刺出一剑,没有伤害到叶微池的半分皮肉,可是在刺出的那一刹那却让叶微池觉得自己肩头仿佛压上了一座山。
这样的压迫感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这凛凛长剑直接挑上了刺客刺向叶微池肩膀的那一剑。两剑相击的瞬间,那一柄刺向叶微池肩膀的剑便骤然断裂,在地上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叶微池和金灵芝抬头向那人望去,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这人白衣黑发,一双眼睛如同寒星也似。他腰间的长剑看似平平无奇,只是一柄乌鞘。
可是这个剑客站在那里,就掠夺了这天地之间所有的光芒,让人几近离不开眼去。
叶微池一瞬间就知道了这个人是谁。他有些惊愕的睁了睁眼睛。这样的表情其实并不时常出现在叶微池的脸上,可是眼前出现的这个人实在是让他太过意外了。
这是西门吹雪,一剑西来的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回给了叶微池一个询问的眼神。其实叶微池有的时候都很意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这样平淡无波的眼之中看出询问的意思的。
不过他就是这样懂了。因为懂了,所以叶微池只是点了点头,随后以自己的长剑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西门吹雪走到了他的面前,将叶微池与金灵芝一道护在了自己身后。
他出现得出人意料,可是这般动作却仿佛理所应当。
这个世间或许有很多白衣剑客,可是当西门吹雪出现的时候却不会有人认错。因为这天地之间只有这样的一个人,使出这样的一柄剑才会给人如此的压迫。
一瞬间,空气仿佛静止了,方才叫嚣着要取金灵芝性命的人都停在了原地,甚至在西门吹雪目光扫过的时候,他们都并不敢多言。
非但不敢多言,而且有太多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散半步。
这些人都心生退意,可是看着旁边自己的同伴却又生出许多种不甘心来。毕竟他们集结这么多高手也不是一件易事,难道要因为西门吹雪的出现而功亏一篑?
然而下一刻,西门吹雪却让他们将所有的不甘心全部都倾倒了出去。
西门吹雪只是说:“不想死便走。”
这个世间或许有人敢和西门吹雪叫嚣,可是敢和西门吹雪对上的人却绝对不是这群乌合之众。
当西门吹雪的间接遥遥指向这些人的时候,他们只觉得一个激灵。下一刻,站在最前面的领头之人迅速跑了起来。
没有办法,谁让他站的位置距离西门吹雪最近,感受的压力也最大呢?
一瞬间,这些人做鸟兽散,再也不敢在原地做过多停留。
一直到一切尘埃落定,这些人都从他们的面前消失,金灵芝才终于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她快步走上前去几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叶微池。
此刻地上一片狼藉,全部都是倒下的尸体。
毫无疑问,方才是一场苦战。中原一点红杀人的时候习惯让鲜血只留一点,就如同西门吹雪杀人的时候只吹落鲜血一颗一样。
可是方才这一场辛苦鏖战,哪怕是叶微池也不能保持自己原来的杀人习惯。
他一剑一剑的收割着生命,再也没有那余力去算计出血量的多少。到了后来,叶微池出剑越发残暴,地上此刻还有不少断肢残骸。
对于叶微池来说,这一场杀出重围虽然不算是惨烈,但是十足的辛苦。而西门吹雪的加入无疑是将他从方才的困境之中解脱出来。
西门吹雪和叶微池都是喜洁之人,而金灵芝又是一个姑娘,眼下的这副场景实在是太过恶心血1腥了一些,实在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所以哪怕在此之前无什么交集,可是这几个人却也默契地互相点头示意了一下,转而向不远处的一座建筑走去。
不远处有一座看起来有些破败的庙宇。这座庙已经不知道荒废了多少年了,但是和外面乱七八糟的情况相比,勉强还算是一个清静之地。
西门吹雪率先跨入了这方庙宇之中。让人意外的是,或许是因为往来的旅人都将这里当作是歇脚的地点,所以虽然这庙里从外面开始的破旧,但是内里居然还算得上是整洁,至少明显能够看得出使用过的痕迹。
如此便也少了一些麻烦,毕竟这三个人谁都不像是能收拾地方的。
叶微池和西门吹雪都不擅长言语,两个男人就如同两柄不同的剑。他们相对而坐着,金灵芝就在一旁看着,就生怕他们两人一言不合就要拔剑比上一场。
事实上,西门吹雪见到了叶微池的剑时候,的确有过和他比一场的心思。不过更确切的说,如果在叶微池还是中原一点红的时候他遇见西门吹雪,两个是必然要与这人比上一场的。
今日不同往日。而如今叶微池的剑已经有了些许变化,倒不是说这种变化不好,只是对于西门吹雪来说,他生平要见识的剑都是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纯粹绝对”。
当杀人的剑有了对平凡生活的追求,那么他的剑法也变不纯粹了。西门吹雪的每一场与人相斗都是以命相搏,既然对方已经有了另一种追求,他又何必要将人强人所难地拉入往常的生活之中?
世人都说西门吹雪冷酷无情,很少有人能够在他的剑下活命,可是叶微澜却说西门吹雪是一个温柔的人。
——因为世人看着西门吹雪在一场一场生死相斗之中追求自己剑道的极致,可是叶微澜却偏偏能够看到他在选择出剑对象的时候,那慎重的执着与温柔。
西门吹雪从不对旁人解释,可是既然是作为人行走在这一个世界上,谁又没有过那一瞬间,希望这世上有另一个人可以懂自己呢?
让西门吹雪意外的是,懂他的人是叶微澜,可是让西门吹雪觉得庆幸的也是叶微澜居然懂他。
他将自己看作是一柄剑。而在第一次见到叶微澜的那一刻,在西门吹雪脑海之中对于这个人的印象就只剩下了四个字——绝世神兵。
这个世界上有西门吹雪,也有叶微澜,这又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见叶微池与西门吹雪谁也不说话,金灵芝吞了一口唾沫,终于压下了自己喉咙里的血腥。
金灵芝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那本就有如寒霜也似的长剑的男人,在心中拼命的告诉自己方才是他救了他们,这才心下稍安。
毕竟这人周身气势太过,远非金灵芝个闺阁女子所能承受。哪怕金灵芝这个闺阁女子出身江湖,又大胆斩杀德行有亏的丈夫,可是让她直面西门吹雪的气势,却也实在太过勉强了一些。
然而经历了这一遭,金灵芝虽然身上还带着些许娇气,可是却终归有所成长。
她勉强地镇定了心神,有些哆嗦的对西门吹雪开口说道:“敢问西门、西门庄主为何会出手相助?”
金灵芝也不是不聪明,方才西门吹雪虽然救了他们,可是除了在叶微池身上稍微投入些目光之外,对于这场刺杀的主要目标——也就是她自己,西门吹雪却并没有投注过哪怕一个眼神。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偏偏出手救了他们。除了这人受人之托之外,金灵芝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原因。
所以他到底是受谁之托呢?金灵芝不由有些好奇。毕竟这人看起来并不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谁又有那么大的面子可以劳动得了他。
西门吹雪的目光落在了金灵芝手上的那一柄短剑上。这一路几经磨合,金灵芝使这本短剑来也更加的得心应手。
比起自己之前用的价值千金的佩剑,仿佛这一柄短剑与金灵芝更加相配一些。
眼见着西门吹雪在看她的短剑,金灵芝不由得握了握自己的手。
西门吹雪目光落在了金灵芝的兵刃上,许久才开口道:“为你这兵刃的旧主。”
在路上叶微池就听金灵芝说过她如今这兵刃来历,闻言他有些惊讶道:“是阿澜托你来的?”
“不是。”
西门吹雪很快回答。他的声音平稳,可是不知为何,叶微池就是从这人的声音中听出了几许……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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