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宛若昨日

小说:霓裳铁衣曲 作者:克里斯韦伯
    晨雾逐渐蒸发,金城的景致在他周围显现出来,仿佛逐渐成像的幽灵。与长安相比,这里不过是座毫无章法的土木城市,到处是泥土街道、茅草房顶和木制小屋。而长安规整犹如棋盘,恢弘的宫城宛如天神所居住,街道都铺有夯制如铁的黄土。而这里的道路到处都是各种粪便,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一想到这里,伍小乙就放慢了脚步。

    一辆屠夫的拖车沿堤道隆隆经过,几头骨瘦如柴的小猪在车哀嚎。才躲开拖车,又有个女人从头的窗户泼下一马桶污秽,他堪堪避过。什么时候我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伍小乙问自己,他边想边在石头绊了一跤。别自欺欺人了,我这是被放逐了,永远也没法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只能听着乌鸦的聒噪,穿行于这臭气熏天的街道,渡过短暂的一生。

    伍小乙一边暗自抱怨,一边试图擦去罩袍的污泥,突然感觉到背后有动静,他本能的按住腰间的刀柄,然后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身后。

    “你比约定的时间来的晚了”

    一个身穿带兜帽罩袍的男人出现了。

    “路我遇到一个女人往街道泼马桶,我差点被泼中,所以我走慢了”

    “这可不是迟到的理由,每天都有女人往街泼马桶”那男人嘟囔道,他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这是你要的东西,我的金币呢”

    “少不了你的”伍小乙从怀中摸出一枚金币,用指关节翻滚它,金币翻动,黄金在晨曦中闪烁,仿佛为伍小乙的手指镀一层金光。

    兜帽男咽了口唾沫,他伸出右手,试图从伍小乙手里拿走金币,却抓了个空,怒道“什么意思你想耍赖吗”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伍小乙笑道。

    “好吧”兜帽男将信封丢给伍小乙,再次向金币伸出手,这次他成功了,它在手掌中感觉暖暖的,他模仿别人,放到嘴边咬了咬他见过别人这样做,不过说实话,他并不晓得金子是什么味道,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是个内行人。

    “金子的味道怎么样”伍小乙一边检查钥匙,一边笑道“甜还是咸”

    “关你屁事”兜帽男骂了一声,将金币放入怀中,转身向后走去,脚步很快,伍小乙没有追赶,只是用悲悯的目光看着对方的背心,很快,兜帽男的脚变得发软,半身开始摇晃,就好像脚下不是抹了油,终于他倒在地,双手抓住喉咙,发出意义不明的呻吟声,伍小乙走到兜帽男的面前,很快对方就断了气。

    “金子比刀子更致命”

    当伍小乙回到住处的时候,众人正准备吃早餐,院子里满是豆粥和蒸饼的香气。伍小乙在院子里的长桌旁坐下,把信封丢给粥桶旁的汉子“东西弄回来了,给我一大碗豆粥,稠点的”

    “诶小乙哥你稍候”那汉子赶忙收好信封,倒了一大碗浓粥,送到长桌旁“给信那人怎么样了”

    “那人已经永远不会再说话了”伍小乙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哦,那尸体”

    “丢进下水道里了,等到新罗人找到早就烂的认不出来了”伍小乙吃了口粥“好了,有啥问题等我吃完了早饭再问吧”

    “好,好”那汉子听到尸体被丢进下水道便松了口气,与绝大部分古代城市一样,金城的下水道也是一个充满瘴气和污秽的所在,尤其是前几天连续下了几天雨,想要在那种地方把找出一具腐尸,绝对是难如登天。

    吃了一碗粥,伍小乙觉得舒服了不少,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渐渐不喜欢夺去同类生命时的感觉,尤其是站在还在抽搐的躯体旁,看着生命之光从眼眶中渐渐消失,这让他觉得身发冷,似乎生命也在从自己身流逝一般。

    砰砰砰

    院门传来被敲打的声音,伍小乙看了一眼,没有起身。这里表面是一家旧衣铺,这个时间虽然早了点,但穷人来买卖旧衣的也不是没有。有人打开房门,顿时发出一声惊呼“师傅,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曹文宗笑着拍了拍弟子的肩膀“不错,又壮实了,武艺没拉下”

    “师傅,快,快进来”开门的汉子一边让曹文宗进门,一边对院子里的同伴喊道“师傅来了,师傅来了”

    伍小乙惊诧的站起身,老师不是一直都跟在王文佐身边当贴身护卫吗他怎么来这里了难道要对新罗人下手了自己总算不用继续待在这个猪圈里了

    曹文宗笑吟吟的走进院子,相比起一次见面,自己的这几个徒弟都长大了不少,体格壮实了不少,脸也脱去了原有的稚气,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愧疚,相比起留在军中的那些人,这些潜伏在新罗的不但危险,在仕途和功绩方面都拉下了不少,算起来还是自己这个老师偏心了。

    “小乙拜见恩师”伍小乙向曹文宗长揖为礼。

    “嗯起来让为师看看”曹文宗下打量了下伍小乙“不错,不错,长大了不少,咦小蛮怎么不在她去哪里呢”

    “小蛮师妹不在金城,前两天她去见几个新罗人了,听她说是和他们商议大事的”伍小乙犹豫了一下“师傅,这几年来小蛮好像与我们变得生分了,有些事情若是不问,她便不说了,便是问了,她也说的不那么细。”

    “她现在身份不一样,肩膀的担子也重了,自然不能像过去一样什么都和你们说”曹文宗笑了笑,面的笑容也淡了“其实就算是你我,也不能如以前一样,一言不合,拔刀杀了便是。至多变换身份,换个地方生活便是了”

    “是呀”伍小乙叹了口气“以前我在长安,杀人便杀人,几碗好酒入肚,第二天早醒来便什么都忘了,那像是现在”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不说这些了”曹文宗笑了笑“我这次来是有件事情要办,若是成了你们也不用留在新罗了回长安洛阳当富家翁也好,在倭国、辽东、熊津当个一官半职成家立业也罢,都没有问题老师我在王公面前还是能说几句话的”

    “真的”

    “那可太好了”

    “我做梦都想回长安洛阳,带着几百金在坊市喝酒斗鸡,快快活活一辈子”

    “几百金够个屁,你以为是县城呀几百金在长安洛阳最多四五年就花完了然后你就又只能舔刀子过活,说不定又让衙门拿了,发配道安西、陇右当戍卒,守边一辈子”

    “呸,你才守边一辈子呢那你怎么选”

    “我我可不会忘记当初朝廷是怎么把我们像狗一样赶出来的,老子啥都没干,就一封圣旨把老子赶出去守边。还好有师傅的面子,来了百济。要是去了陇右,十有八九去了大非川,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反正都是要去边疆打仗,与其去陇右、安西打吐蕃人,还不如留在东边,至少这边跟着老师,跟着王都督,好处可多多了”

    “对,我也不回长安”

    “对,我次听一个新罗商人说,倭人的难波津这几年发展很快,街面繁盛,要是允许的话,我就带几百金去难波津,做点生意,肯定比回长安好”

    看着弟子们在那边争论,曹文宗心中满是暖意,比起在倭国遇到的那一泡子烂事,和这些天真的孩子们相处就愉快多了。

    比起其他的师兄弟们,伍小乙就机敏多了,他小心的问道“老师,王文佐要对新罗人下手了”

    曹文宗皱了皱眉头,弟子的无礼让他有点不快,他摇了摇头,呵斥道“叫王公、王大使、王将军都可以,怎么能对主直呼其名幸好是我听到了,不然若是让其他人听到了,岂不是自找祸事”

    伍小乙被曹文宗呵斥,不敢多言,只得低头道“师傅教训的是,弟子受教了”

    曹文宗冷哼了一声“主处事高深莫测,岂是我等能够揣测的不过新罗人搞了很多事情,主略施小戒罢了”

    “略施小戒”

    “嗯,主要杀金庾信”

    “杀金庾信”伍小乙笑了起来“师傅您不是开玩笑吧那金庾信都七十多了。风烛残年,躺在床有气出没气入的,就算啥都不做,明天说不定就寿终正寝,何必杀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刺杀新罗王金法敏,让小蛮师妹当新罗王算了”

    “这是主的谋划,你懂什么”曹文宗呵斥道“金法敏乃是新罗王,哪有这么好杀的再说了,小蛮她在新罗又没有什么根基,只凭一个圣骨余脉也想登基称王你想的也未免太简单了”

    伍小乙不敢与曹文宗争执,嘟囔道“我只是觉得这么做没必要,说真的,就算咱们什么都别干,那金庾信也未必能活过这个冬天。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金庾信这把年纪,何必费这个力气”

    听伍小乙这么说,曹文宗也有些犹疑“你这么说也有道理,这样吧我们先想办法打听金庾信的情况,然后再见机行事吧”

    金庾信府。

    “把我的椅子往外面搬一点,到有阳光的地方去”

    金庾信用疲倦的嗓音说。侍卫将他的轮椅推到了窗外,阳光洒在老人的身,金庾信陶醉的看着窗外的橘子树,口中喃喃自语道“熟了,橘子就要熟了”

    他说的没错,树的橙子不断地掉落在下方的石地板,迸裂开来。侍卫每吸一口气,浓郁的甜味就充满鼻腔。金庾信无疑也闻到了,他就坐在橙子树底下,他的轮椅装有硬木制成的轮子,还垫着柔软的熊皮坐垫。

    很长一段时间,院子里唯一的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孩童喧闹声,偶尔有轻轻一声“啪嗒”,那是又一颗橙子掉落了下来。金庾信很喜欢这里,自从一次唐与新罗联军攻入平壤,彻底消灭高句丽之后,那股子支撑着老人的劲头似乎就烟消云散了,金庾信不再骑马、少有出门,只要天气允许,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这个长满橘子树的院子里,听着隔壁孩童的喧闹,仿佛在这里渡过他最后的时光,补偿他一生的辛劳。

    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犹如鼓点,那肯定是大王的脚步,在这里只有他敢这么行走,当然并不只有他一人,后面还有用小碎步追赶的金滕宾,他是金法敏的心腹智囊。

    “陛下”当金法敏出现在院门,侍卫前行礼。

    “庾信公现在方便吗”金法敏低声道,对于这位辅助自己和父亲让新罗中兴的老人,他的心中始终充满了尊重。

    “是陛下吗进来吧”方才还似乎处于半睡半醒之间的金庾信向金法敏招了招手“有什么事情吗”

    “倭国那边来消息了”金法敏快步走到金庾信的身旁“唐人派出的征讨军已经攻进四国了,我们支持的鬼神童子已经被他的部下所杀,叛乱被平定了还有,白山靺鞨人并没有照他们曾经许诺的那么做,我怀疑乞四比羽那家伙在耍花样”

    “近些,陛下,你再走近一点”金庾信招了招手,橙子树下的阴影中,老人坐在轮椅里,干瘦如柴的腿支在身前,眼睛凹陷,两腮干瘪,时间已经从他身夺走了太多东西,唯有头脑依旧机敏睿智。隔壁的院子里,孩子们仍在嬉戏。侍卫听见他们互相追逐,以尖锐的嗓音呼来喝去。

    “陛下,您记得吗”金庾信笑道“不久之前,您也曾经是隔壁院子里的孩子,还有仁寿,你们两个都是,就像他们一样玩闹追逐”

    “不久之前”金法敏微微一愣,下意识的将目光转向隔壁的院子,片刻后他笑道“庾信公,那至少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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