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三十四章 大风

小说:霓裳铁衣曲 作者:克里斯韦伯
    卢光平看了看左右,突然笑了起来“不瞒桓兄,我等今日欢宴乃是告别之会,明日我等便要离开长安,各自返还故乡了”

    “各返故乡”桓彦范看了看院内众人,只见人人都面含笑意,有的还向自己颔首,怎么看都不像是在长安混得不得志,不得不返乡的颓废的样子,再说院内这么多人,都是崔、卢、赵、李、王等河北高门子弟,一股脑儿要离开长安回家乡,难道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不错”卢光平身旁一个肥胖汉子笑道“长安虽好,却非我等长居之地,今大风起兮,雄鹰展翅,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对,大风起兮,雄鹰展翅归去,归去”

    “不错,高兄这话说的正和我意”

    “吾等有幸,正逢天下鼎移,星分河野之时,自当大展拳脚,不复寻章雕句,为五斗米折腰”

    听到院中众人的接二连三的话语,桓彦范越听越觉得味道不对,这帮人说的话一开始还可以说是思乡和不如意者对现状的抱怨,这种情绪在长安的外来士人中也很常见,毕竟任何时代里混得得志的都是极少数,不得志的都是大多数,就算像自己这种名门官宦之后,年纪轻轻的就已经在尚书省里的,不也有无意间得罪了裴侍中,惴惴不安。可后来说的可就不是抱怨和思乡了,而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野心。

    “桓兄,这几个家伙多喝了几杯,胡言乱语,莫怪莫怪”卢光平看出了桓彦范的心思,笑道“来,再满饮一杯”

    “多谢”桓彦范有了戒心,口中称谢,手中却把酒杯放下了“敢问一句,卢兄返乡之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卢光平笑了笑“我还能有什么打算,离家这么长时间,想必田园都有些荒芜了,回乡后自然是整饬一下田地,然后春夏读书,秋冬带着子弟射猎讲武呗”

    与科举制兴盛之后的宋明清时代士人不同的时,汉唐时代的士人通常都是世代豪强,而非宋明清时代的自耕农小地主,他们经济上以庄园为基础,社会上以乡里部曲宗族为纽带,拥有强大的政治经济甚至军事动员能力。一个优秀的汉唐士人不但要精通经传,而且还要懂得生产组织和军事指挥,农忙要指挥庄园生产,农闲则要组织部曲乡里宗族的青壮年进行军事训练。所以卢光平的这回答可以说是当时士人的标准答案,但桓彦范听了并不满意,明显对方方才说的并不止有这些嘛

    “卢兄这么说,莫不是有防备之心”桓彦范脸色微沉“你们方才说什么大风起兮、雄鹰展翅、天下鼎移什么的我可是都听到了,现在却又说什么读书、射猎,这不是耍弄我吗”

    “桓兄莫急”卢光平笑道“你方才听到的那些话,又不是出自我口,再说了,大家都是朋友,聚在一起喝几杯酒,说几句胡话,你应该不会去雍州府衙门举报我等吧”

    桓彦范冷哼了一声,心知对方肯定不会承认方才那些话,他心下有了芥蒂,自然酒喝道口中也就没了味道,随便应付了几句闲扯,便起身告辞,卢光平起身送至门口,下阶方才做罢。桓彦范走到巷口,回头看了看院门,暗想这伙狂生兴许是喝多了,自己也没什么凭据,何必去枉做小人不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次日桓彦范来到衙门点卯,刚进二门便看到上司坐在堂上,气哼哼的看着自己,直呼自己的大名“桓彦范,昨日政事堂上你是怎么和裴侍中说话的瞧你也是官宦子弟,难道如何接人待物家里长辈都没有教你吗”

    桓彦范心中咯噔一响,立刻知道昨日的事情发了,赶忙疾趋了两步上前“回禀上官,昨日下官去政事堂呈送文书,裴侍中可能是心情不好,一拿到文书就责问下官送的迟了,下官则回到依照惯例,这文书都是先送大将军,然后才送侍中那儿,侍中便发了火。可是旧例的确如此,下官也是照例而行”

    “住口,住口”上司听到这里,勃然大怒“你这杀才,裴侍中说你错了,你居然还敢顶嘴。旧例是你该说的吗居然敢和裴侍中说三道四,说以往都是先送大将军,后送裴侍中,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裴侍中要比大将军低几分当真是蠢笨如驴的东西,我居然派你去政事堂呈送文书,真是瞎了眼,活该我被侍中责骂滚、滚、滚”

    桓彦范被上司一连串“滚”喷下堂来,他这才明白上司为何如此恼火,显然是被裴居道狠狠的臭骂了一番,现在把气撒到自己头上了。他不敢上堂,又不敢回去,只能站在院子里,往来的昔日同僚没有一个敢和他说话,就好像一个透明人一般,尴尬无比。

    直到快到中午,才有一个相熟的同僚将其扯到旁边,问“桓兄,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你也应该知道了”桓彦范苦笑道“我得罪了裴侍中,被上司刚刚一通臭骂,既不敢上堂,又不敢回家,只能站在这里发傻,让你见笑了”

    “哎,你这是倒霉,碰上裴侍中气头上了,换了别人也是一样”同僚安慰道“不过你不要再站在这里了”

    “怎么了上官看我不顺眼,让我回去”桓彦范问道。

    “哎,你也知道他的性子,胆子最小的,你得罪了裴侍中天大的人物,他又怎么敢擅作主张”同僚笑道。

    “那我回去了,岂不是惹恼了他”

    “哎,你现在最大的麻烦其实还不是他”同僚指了指堂上“我有个朋友在吏部,听说裴侍中已经下了帖子,要把你赶到湖南某州当个参军、司马什么的,你家里若是有什么门道,还是快去想想办法吧不然若是木已成舟,你就完蛋了”

    “什么,湖南某州参军、司马”桓彦范脸色大变“怎么会这样,裴居道这老儿,竟然如此狠毒,我只不过一句话不如他的意,他就要毁我一生”

    “哎,那等大人物又怎么会在意我等小人物的死活”同僚叹了口气“对于他来说也就是略加惩治而已,你就别抱怨了,于事无补,你家中若有什么门道,能用的赶快用,不然吏部的文书下来,你就来不及了”

    “好,我立刻就去”桓彦范此时已经心急如焚,他跑出去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身向同僚长揖至地“今日之恩,桓某感激不尽,他日定当厚报”说罢便起身连跑带走的离去。

    桓彦范回到住处,便赶快的收拾了一下,跑到几个父执辈家一个个登门,讲明自己的来意,但让他失望的是,无论自己如何恳求,那些世交长辈们都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即使最积极的人也是爱莫能助。用他们的话说就是“王大将军即将出京,长安已经是裴侍中一手遮天,他这人是个强项的性子,又有女儿主持六宫,你惹恼了他,这番祸事只怕是难逃了”

    桓彦范奔走了两天,都是到了黄昏时分才回到住处,满心的疲倦和失望,他一想到自己即将离开长安,去湖南某个蛮荒僻远的州县当一个参军司马,就觉得眼前没有光明,难道自己的前途、未来都要完蛋了吗

    “桓兄,桓兄”

    “啊”桓彦范听到有人喊自己,回头一看却是卢光平,只见其正从马背上跳下来,手中提着两只水鸟,笑道“今日和几个朋友出外踏青,大伙儿赌射,侥幸射中了两只水鸟,想着炖汤喝,不想碰到兄台,来我家中,一起喝一杯”

    “恭喜兄台了”桓彦范此时哪有心思去别人家做客“只是我今晚还有点公事,要回去处置,便不叨扰了”

    “公事我看怎么不像”卢光平看了看双手空空如也、神色恍惚的桓彦范“桓兄你莫不是瞧不起我等,觉得我等无官之人,与我等喝酒辱没了你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卢兄说的哪里话”桓彦范赶忙分辨,他叹了口气“确实我今晚没有公事,但遇到了一桩倒霉事,实在没有心情喝酒”

    “既然遇到了倒霉事,那就更要喝几杯派遣派遣呀”卢光平不由分说,一把揪住桓彦范的胳膊,向自家住处走去,口中对随行家奴喊道“你去把这两只水鸟料理一下,再买些酒菜来,我今晚要和桓兄多饮几杯”

    桓彦范被卢光平扯到住处,见其摆设倒也简单,只在地上铺了一层芦席,上面有一张矮几,一张床,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卢光平请桓彦范坐下,倒了水笑道“我是个畅快人,明日有忧愁便到明日,不必今日烦恼。桓兄你祖上为高官,年纪轻轻便已经释褐平民穿褐衣,释褐为有官身之意,即便仕途上有些蹉跎,也不必太过烦恼了”

    桓彦范闻言苦笑了一声“卢兄你不知道详情,这么说吧你昨日说返乡之后春夏读书,秋冬射猎的日子,我今后便是可望不可及了”

    “哦为何这么说至多你辞官不做便是了,又有何难”

    桓彦范叹了口气,将昨日自己失言得罪了裴居道的事情讲述了一遍“裴侍中恼了我,要把我贬到湖南某州去当参军司马,那里都是些蛮荒瘴气之地,我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还说什么别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卢光平点了点头“这裴居道好生恶毒,你又没有说错话,只不过说了几句他不爱听的实话,他便下这么毒的手,要把你赶到蛮荒之地去。”

    这时卢光平的家奴已经送了酒上来,桓彦范给自己倒了一杯,叹道“事已至此,再说别的也没有什么用了。我这两日去了十几个父执辈家中,求恳他们为我出面说情,但他们一听到我得罪的是裴侍中,就都变了颜色。都说大将军即将出长安了,再也没人能制得住他了只能劝我认命”

    卢光平听桓彦范这番抱怨,良久无语,半响之后道“我倒是有个办法,能解桓兄之难,只是不知道桓兄愿不愿意”

    桓彦范听了卢光平的话,还以为对方是在戏耍自己,怒道“卢兄,我又未曾得罪你,你为何落井下石,耍弄我这个落难之人”

    “哪个耍弄你,我是真的有一条路,只是这条路你未必肯走”

    “你真有解难之法”桓彦范看了看卢光平的神色,确认对方并非玩笑“那好,只要不让我去湖南,哪怕让我免官还乡,那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那就好”卢光平笑了笑,桓彦范的态度倒是不出他的意料之外,像桓彦范这种祖父当过弘文馆学士的世家子弟,即便免官回乡,以后也有大把复起的机会,反正裴居道也不可能一辈子当侍中,最多家乡读几年书,管理几年田庄,等其下台之后再说。而去湖南那边当参军司马首先是路途遥远,气候、生活环境,饮食各方面不适应,很可能把小命就丢到那边了。

    而且通常来说,像他这种从长安被贬到湖南当参军司马这种佐贰官的,实际上与政治犯无异,当地官员往往是另眼相看的,各种生活条件也远远不如真正的地方官。而且谁知道裴居道会不会继续恶心人比如半年挪一个地方,从湖南往云南,从云南到广西、从广西去海南、从海南到安南,确保你永远在路上,永远不得安生,直到桓彦范没命为止。比起这种完全未知的苦逼日子,还真不如脱了官袍回乡当几年庄园主的好。

    卢光平见桓彦范点了头,便不再提此事,让家奴送上酒菜,便与桓彦范吃喝起来。桓彦范见卢光平这样子,也不催促,也只是安心吃喝,待到两人将桌上酒肴一扫而空时,外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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