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

小说:明日如我 作者:燃灯伴酒
    时岑皱着眉,指腹处传来一点软滑微凉的异样触感,让他下意识瞬间抖动手腕。

    奇怪触感随即消失。

    但这一动作显然让杜升微微受惊毕竟他们身侧并无别的什么人,而方才的警告仍如雷贯耳,人群之中弥漫着不安,只需要一点细微的动作就足以被放大。

    “时先生,”杜升艰难吞咽着唾沫,“您”

    “没事。”时岑冷静地说,“刺藤的神经毒素有时会残留轻微致幻性你弄醒唐科尔文,我去检查后厨水槽。”

    杜升战战兢兢应下声来,就在时岑跨步往后厨走的时候,阿尔吉侬温钝地穿越人群,缓行到时他前方的地面,在某块并不明显的小水渍处停顿一下。

    时岑皱着眉,他确信阿尔吉侬的垃圾吸入式处理器有小幅动作,像是吸入了一个什么东西,他快步走过去,蹲身打开检查。

    阿尔吉侬的肚子里只有纸屑及灰尘类常规垃圾,并没有什么异常,时岑刚要将它放下,动作倏忽静止

    水渍,那块水渍消失了。

    时岑确信自己刚刚看见了水渍,他常年穿梭野外,感官已经锻炼得无比敏锐,不可能放过任意一个细节。

    时岑伸出手摸了地砖它干燥、服帖,毫无异样。

    真是见鬼。

    真是见鬼时明煦惊疑不定地后退时,眼睁睁看着阿尔吉侬张开嘴,快速吞噬掉那只还未来得及异变膨大的超小型软体生物,用内部的高速齿轮搅碎了它。

    地面上残余一点水痕,卡座旁倒着哈文森的尸体。

    刚才唐科尔文被惊呼声弄醒,睁眼的瞬间哈文森正缓缓朝他倒来,被裹于软体生物体内的五官已经血肉模糊。

    唐博士吓得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离卡座,蹿到时明煦身边去,酒醒得实在彻底。

    “时,我低估你了,”唐科尔文欲哭无泪,胡乱扯着衣服擦溅到脸上的血,生怕摸到什么奇怪触感,“我原本以为,咱俩都只是文弱的知识分子。”

    时明煦没有回话,他只低下头,注视自己的食指指腹。

    那里还残留一点湿滑触感。

    身体反应快到超出他的大脑判断,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了。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时明煦确信它并非下意识的本能动作,他像是在某个瞬间,被牵扯了一下,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完成了瞬间反应。

    唐科尔文是幸运的,软体异变水生物没有混合鲜血,同样爬到他的脸上,但哈文森的血液四下喷溅,有其他人不幸中招,屋内的惨叫声很快响成一片。

    很快有城防所士兵上楼破门,便携式电棍与汽油火枪不得已被使用于室内,余下人群紧急疏散,人群相互推攘,楼道中乌泱泱一片。

    时明煦与唐科尔文被拥挤人潮推着往下走,路过5层楼梯转角时,时明煦发现那只掉漆的招财猫滚落桌下,被摔断了一只胳膊,但录音还在持续播放。

    “欢迎光临浮墟最伟大的室内市”

    而它的主人,已经不知所踪。

    艰难下楼之后,人群的拥挤状况并没有好转,浮墟被军方的人自最外圈包围住,所有人的汇聚在固定空间内,每隔十五米,就立着一位全副武装的士兵。

    但幸运的是,这会儿雨停了。

    水汽虚虚悬浮在城市中,濡湿人们的发梢与眉眼,时明煦仰头眺望间,看见远处一个指挥官模样的男人立于高处,举起扩音器。

    “浮墟区域遭遇集中入侵,污染程度a级。现在是例行检查,请大家不要惊慌。”

    杜升艰难破开拥挤的人群,挤到时明煦和唐博士身边来,他竟然不忘带上阿尔吉侬。

    “先生,”杜升听起来有些害怕,在喘气间努力平复着呼吸,“我们,应该不会有事吧。”

    “是为了防止潜伏期超小型伴随宿主一起扩散,污染整个外城。”时明煦眉头轻皱,他带领两人,往人稍微少一点的角落去,“排查本身并不危险,我现在更担心过分聚集的人群会引”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忧虑就得到验证,不远处传来尖锐呼喊,一个居民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烈性畸变,简直像是一颗小型炸弹,骨碴疾射,刺得周围人四下逃窜。

    他的血飞溅到长廊承重柱上,成为更加暗沉的、流淌着的红色液体。

    军方很快注意到骚动,指挥官模样的男性补充道“请彼此保持距离,不要扎堆,有序排队,等待筛查。”

    人群乌泱泱聚在一起,在听见指挥后小心翼翼地各自隔开一点,几千人的队伍逐渐成型。

    天空中厚重云层散去些许,太阳仍旧没有出现,但更遥远的天际隐约浮现暗蓝色,像倒悬的、缓慢淹没而来的水浪。

    海浪边缘铅灰色的积雨云出现一点重叠。

    重叠,重叠。

    这次时明煦没有急于眨眼,或是移开目光。

    时岑也没有。

    唐科尔文排在时岑身前,回头中看见时岑望向穹顶。

    “时,你在看什么”唐博士凑过去,城市的曲线在天穹下显得渺小,惟有云层亘古流转,一切并无特别。

    可时岑眼神专注,他在雨后残余的微腥水汽里,安静地维持着远眺。

    “你可能确实生了点病,”唐科尔文点点自己的脑袋,“要不就是我感知系统出了问题我竟然会觉得你看云的样子,像在看情人反正没见你用这种眼神注视过什么人。”

    “那一定是你脑子出了问题。”云层缓慢舒卷,重影顺势消失,时岑沉着地收回目光,回到队伍里。

    此刻在他身侧,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稍显狭窄,人们不自觉向他靠拢几寸,仿佛能够从他身上获取一点奇异的、被安抚的平静。

    唐科尔文也不例外。

    “时,你有时候真的很迷人。”唐博士后仰间说,“你知不知道有好些人私下和我打听,问我你究竟喜欢哪一款我说我哪里知道,反正不是我这款。”

    “你废话真的很多,”时岑面无表情,他伸出两根手指,推了唐科尔文一下,“赶紧往前走。”

    唐博士耸耸肩“收回我刚刚的话你这不近人情的家伙。”

    人群有序地依次行进、接受排查,偶尔彼此发生小声交谈,被模糊在铃铎的脆响里,这或许是浮墟最接近内城的时刻。

    继而秩序被打破。

    队伍的首端传来一声枪响,一切转瞬而变,骚乱以检查处为中心爆发,向队伍边缘以水纹状扩散递减,指挥官的扩音器被调至最大声“安静”

    “他们在杀人吗”杜升抱紧阿尔吉侬,询问时明煦时带着一点哭腔,“您不是说,排查不具备危险性吗”

    “被超小型软体包裹后,不会立刻死亡。”时明煦回忆起哈文森刚才的样子,佣兵脖子小范围断裂,五官被缓慢吞噬蚕食,“开枪大概只是出于人道主义。”

    但他的解释只能使杜升稍稍安定,生死未定的恐惧拍打着更多人人在强烈情绪中很难理性思考,混乱并没有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指挥官不得已再次出声“请各位保持安”

    话没能说完,一种更大的、遥远而沉缓的声音完全盖住了扩音器,像古老的拍岸海潮,它甚至和整座城市产生了微弱共振,嘈杂声戛然而止,上千人抬起头,望向声音隐隐传来的方向

    淡金色。

    淡金色占据了小块天际,它并非云层中透出的日光,而是自内城高高跃起的某个东西,时明煦看不清祂,那淡金色的躯体上翻涌着隐隐约约的、涌动着的白色圆点,其边缘隐隐渗出更加浓郁的金色,密密匝匝,难以描述。

    凌乱的、淡金的、奇异的、孤独的。

    渗透一点难以诉诸于口的哀伤。

    时明煦忽然想到黄金时代里,汪洋深处的鲸。

    祂在跃升至最高点时,成功翻越外城城墙,进而倾斜下落,时明煦看见仰起上翘的尖锐骨刺,在接近尾部的地方。

    继而他意识到,这就是成功逃离的实验体178号。

    古老的声音远去,共鸣逐渐停歇,继而天际乌云重聚,人群沉默,乐园落雨。

    世界是一场无休止境的雨季。

    时明煦他们排在队伍后方,枪声全程响了五次。

    在接受完检查后,时间已经来到下午七点半,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到内城的长距离光轨。

    他与唐科尔文不得已找到一家外城旅舍,并在此凑合过夜。

    由于入住时间过晚、且并无预约,剩余房间算不上太好,他们入住一间双床房。

    屋内没有配备新鲜食物,只有水、营养剂与压缩食品,唐博士蜷缩在右边床脚,安静地干啃一包压缩饼干。

    “时,”唐科尔文听上去很沮丧,他险些被饼干碎屑呛到,连忙拧开水瓶灌了一口,艰难地说,“傍晚那会儿,空中那个东西,是”

    “是从文珺博士实验室出逃的第178号实验体,”时明煦刚洗漱完,发梢往下滴水,声音又轻又低,“祂生长的速度太快了祂原本想从乐园地下排水管道出逃,继而很快畸变进化出尖锐尾鳍,又迅速体型膨大,甚至拥有极强的跳跃能力”

    时明煦说着说着,声音渐趋虚弱。

    而在唐科尔文的眼中,好友的瞳孔一点点失焦,随即瘫倒在床上,失去意识。

    唐博士吓得当即拨打通讯器,紧急联系内城医疗中心但时明煦其实并非昏迷,他只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遥远的沉睡。

    时明煦能感受到记忆的微光,它们是绞在一起的万花筒,反射穿梭再反射。

    他断断续续想起很多碎片,它们藏在无风处万千尘埃里。

    他坠入梦境,回到从前。

    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彼时他仍在十三区四层学习。

    内城十三区的职能是初级与中级教育,每个内城孩子从三岁入学,直至十九岁时离开,转向十四区“方舟”接受系统科研训练,或直接投身其他工作。

    十三区拥有宽阔的白色走廊,一层是课外活动中心,二层开始正式分布教室,层层往上,意味着越来越高的年级。

    时明煦升至四层时,才只有六岁,印象中的四层走廊宽阔、灯光柔煦,耐心和气的女老师教授孩子们了解语言拼写、历史文学。

    她起头,用轻缓温柔的嗓音,带大家畅想乐园光明的未来。

    时明煦不是非常合群的小孩,在幼崽们毛绒绒的脑袋挤在一处时,他就单独坐在一角,沉静而温和地望向人群,像晚风注目婆娑的叶影。

    “我们的前人付出无数艰辛,最终开创乐园,”女教师指向教室墙壁的诸多画像,说,“他们用钢铁浇筑城市,挡住侵袭,让大家得以安全地生活在这里。今后,你们将做得更好,更多。”

    一个小女孩举手,她问“这些前人,为什么都被挂到墙壁上了”

    另一个锅盖头的小男生抢答“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都死了”

    第三个小女孩追着问“什么叫死了”

    还是那个锅盖头,他站起来,很大声地说“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变成画像,挂在墙上,没办法吃饭、喝水,也不能参与课外活动。”

    这话吓得发问的女孩子抖落一滴泪,稚嫩的童声中充满难过“死了,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但城市被保留下来,”女教师笑了笑,她原本像是笼罩毛玻璃的声音一点点清晰,“开创者的名字也被永远铭记,从某种角度上来看,这是比个体生命延续更具意义的事情。”

    女孩子还是很难过“可死掉就是死掉了”

    “没有人可以永远不死,也没有什么物质可以永存,”开口的是时明煦,他做孩童的时候,声音清澈悦耳,“就连星球本身也无法亘古绵延,只是我们无法活到它被太阳吞噬的那一天那应当是几十亿年之后的事情了。”

    听见地球还会被太阳吃掉,更多的孩子哭喊尖叫起来。

    女教师“”

    女教师轻轻叹了口气,不得已拨打通讯器,向上级汇报这孩子的早慧。

    时明煦被带离教室时,六岁的幼崽们已经重新安静下来,女教师立在讲台上,白裙的皱褶像黄金时代的荷叶,她起头,带领一整个班级的孩子念诗。

    两种声音穿迭成熟与稚嫩,产生了奇妙的重合

    “当你已长眠。

    像大地上所有逝者。

    我将为你歌唱。”

    建筑外云层厚重重叠,雨季将要来临。

    时明煦没有回头,他缓慢穿越四层的走廊,孤独的、小小的幼崽,抬脚迈向通往五层的台阶。

    “我用颤抖的声音为你歌唱。

    我追颂你的优雅、意念与渴望。

    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

    一道电光划破天际,长风带着万物悲鸣而来,呼啸着灌入室内。

    炸雷从低沉厚重的云层里穿刺出来,瓢泼大雨哗啦啦倾泻而下。

    时明煦落于乐园十七层的地面,光影在瞬间穿迭,过往溶解于雨中。十六岁的时明煦历经三次跳级,即将提前毕业,做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择。

    表格显现于电子屏幕,周围的同学比他大出几岁,正三三两两商议着去处。

    而时明煦注视那张表格,良久沉默。

    一方面,他明白人类的科学体系已经快要崩塌,过往经验大多被推翻,但未知的、新生的世界秩序正在缓慢成型。

    另一方面,他知道个体的力量始终有限,野外怪诞而荒凉,活着已经不易,却拥有象牙塔之外的无限可能。

    不屈、隐秘又浓烈的一切,沉默地交织融合,翻滚在这具青涩的少年躯体。

    那么,他究竟该走哪条路

    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至老师来催促时,时明煦才终于抬手,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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