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对镜

小说:明日如我 作者:燃灯伴酒
    时明煦疑心自己听错了。

    但对方显然足够耐心,且不愿意轻易放过自己。

    在须臾的沉默后,时岑补充说“我只是有些好奇。”

    时明煦转头,看向那面镜子,轻声问“好奇什么”

    “长相。”时岑说,“在不同的世界,还存在另一个我我想要接受这件事情,但依旧没有确切实感。”

    时明煦理解了对方。

    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他在今夜小心翼翼的对话中,尝试逐渐接受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感官,一切关乎痛觉、视觉或触觉的感官都很真实,但从理智角度出发,他依旧难以相信。毕竟他久伴孤独,并习以为常,却陡然在世界之外,得知自己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对方是这样的了解他,时岑是他,也不是他他们拥有完全一致的dna结构,十六岁以前彻底重合的人生经历,但自十三区毕业抉择的那个下午开始,二者的人生开始分野。

    但是很神奇的,他们依旧完全能够理解对方的选择。命运好似摩西分海后,跌宕于两侧的浪涛,一浪拍向水岸,一浪奔赴汪洋,可在潮汐的呼吸间,在洋流的流涌间,二者再度重逢。

    并且试探、触碰,水液从来不分彼此,生来就能够彻底交融,永远相伴。

    该怎样描述这种感受。

    或许,或许是应当借助直观的视觉效果,来加深事实的烙印。

    时明煦就在这种想法中,说服自己同意了时岑的建议,于是他起身,来到卧室内的洗漱间,然后打开灯。

    “啵。”

    很轻很轻的,灯丝间贯通电流的声音。

    时明煦立在镜子前,垂着目,没有第一时间抬起脸。

    “小时。”时岑的语气温和,他克制,又有礼貌,没有第一时间催促,他的视野受时明煦限制,如今只能看见黑色长裤与驼色风衣的边角。

    但在刚刚那个开灯的瞬间,时岑已经注意到时明煦镜中右耳的通讯器当然,镜像过来,那只漂亮的、与自己通讯器外型如出一辙的缠枝白玫瑰,应当在时明煦左耳。

    在没有通讯的情况下,金属色泽冰冷,不会轻易随着主人体温的升高而变色,但柔软的耳廓却不同。

    血液集中之处,会显现比平时更深一点的粉红。

    “我在方舟待的时间很短,”时岑说,“所学的课程也不多,但我记得,在一门基础课程上,老师曾经从很特别的角度,讲述血液的物质性存在1。”

    时明煦听到这里,忽然觉出一点不妙。

    但他来不及阻止,时岑已经继续讲下去,沉睡的记忆随之唤醒。

    “当血液被召唤到特定部分的时候,最能彰显其物质性的存在。”时岑笑了一下,“一处伤口,一次脸红被心脏派遣到受伤、恐慌和兴奋的地方。”

    “小时,你耳朵红了。”

    “啪。”

    这是浴室灯被关闭的声音。

    四下重新归于黑暗,时明煦的指尖▃,在发生某种微弱的生理性颤抖,他感到自己被戏弄了,但时岑的话好像没什么不对,对方仅仅是在阐述事实。

    他想干脆回到卧室去,不要给时岑看了,但此刻的离开像是一场败仗,除却昭示他的狼狈外,毫无他用。

    这算什么

    半晌,时明煦才听见自己开口,尽量平稳住声音“都不是。”

    不是兴奋。

    他隐去了后面半句话,但他很清楚,时岑能听明白的。

    “我只是觉得奇怪,”时明煦下定决心,再一次摁开了电灯,他走向镜前的脚步很慢,抬头的动作更慢,“由于生活环境、日常食物摄入、锻炼程度等变量的不同,我们的长相可能受到影响,但终究你我基因一致,差别不会太大。”

    在这句话说完后,他总算彻底完成了直面镜子这一动作。

    简直比等待实验结果,还要让他觉得煎熬。

    并且奇怪的感觉没有消散,血液的涌流反而加速,他们汇聚到毛细血管密集处,在最贴近皮肤的地方,譬如耳廓,指尖,和眼尾。

    时明煦就在这种无法自抑的感受中,望向镜面,同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对视。

    没有人来强迫他抬头,可时明煦就是感到一丝微妙的身不由己。

    实在荒诞又离奇分明是很寻常的照镜子举动,看见的也是自己。这种事情,他曾重复过无数次的。

    但此刻,一切都不一样了。

    有另一个人,正透过他的眼睛,打量镜中他的一切。

    白皙的面部,柔软的睫毛,眼下薄薄的皮肤颜色隐隐有些深,那是恢复工作以来睡眠不足所致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对方瞧见了。

    但这种感受又不同于公然展示,它并非登台表演,也不在聚光灯下,这里不过是一间小小的洗漱间。

    安静又隐秘,只属于时明煦。

    他和时岑之间的关系,也只属于彼此。

    并无第三人知晓。

    时明煦紧绷的神经,竟然在这种奇妙的想法中得以逐渐放松,他同镜中自己对视的眼神也相应改变。

    从局促,到松弛,直至好奇感弥漫上来,轻柔地推促着他,告诉他

    还可以做更多。

    于是时明煦伸出手。

    手腕抬起,一点点靠近镜面,指尖血液聚集的情况还未彻底消散,指腹的颜色仍旧饱满,他就在时岑深深的注目中,缓慢贴上了镜面。

    冰凉的,玻璃的触感。

    但不完全是。

    一种奇异的、稍显温暖的触感,从指尖处隐约传递到全身,冷然交替间,激起轻微的酥麻感,像是行走在覆雪长街上,迎面拥向春风。

    它是属于时岑的、略高于自己的体温。

    时明煦安静地体会着这一切,紧张感已经彻底从他身体中消

    弭,虽然仍旧觉得别扭,但此刻安心代替了抗拒,使他更倾向于享受现状。

    通感由内而外,包裹住他,时明煦在对方眼中,无处可藏。

    可他并不排斥这种微妙的感受。

    双方都安静地注视镜面,继而时岑开口。

    “原来在另一个世界,我是这样。”时岑笑起来,声音轻微低哑,“小时我该怎样来找你”

    “你想要打破维度的限制吗”时明煦微微一怔,“从理论上来讲,这毫无可能。”

    “任何生物都无法突破维度的限制,去往更高维的世界就连你我,如今也都仍然是三维空间的产物。”

    “但我们已经相连。”时岑很冷静,“你能给现状一个科学解释吗”

    时明煦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或许你我之间的链接,就是以时间为第四轴时,四维空间产生的某种谬误知道双胞胎悖论吗”

    时岑答话“当然。”

    这个悖论的内容并不复杂,它假设有孪生子甲与乙,乙久在地球,而甲乘坐飞船进行高速太空旅行。

    如果飞船速度接近光速,那么,当甲认为自己仅仅在太空飞行一年就返回地球时,他仍然年轻,乙却已在漫长等待中垂垂老矣。

    时间在这对双生子身上,就产生了速度不等的膨胀,其中缺失的那部分,形成断层。

    “你我的情况,或许类似。我们之间的联系,违反了相对论中对于信息传递的速度极限,产生难以描述、形同鬼魅的超距作用,你可以简单将它理解为某种量子纠缠。”

    时明煦顿了顿,继续说“不过你我之间的联系并不稳定,它很虚弱,并且就目前而言,还没有太多显性规律可言。”

    “但它已经突破到前所未有的强度,整体是在逐渐强化的。”时岑说,“你我之间的联系,原本只是各种感官上的隐约重叠,我猜它们仅仅发生在你我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或注目同一件物品时。”

    “在沉寂一周后,它变成如今这样同时同样的这个限制条件已经被打破,你我甚至可以看见对方的世界,并且直接言语交谈。”

    “小时,再往下发展下去,空间的尺度也并非没有撕裂的可”

    他的话就在此刻骤然消失。

    非常快,仅是眨眼的功夫,微妙互通的一切感官都消失殆尽。时明煦的心脏瞬间充血这次是彻彻底底地出于恐慌,他尝试闭目、再睁眼,但对面空荡荡的,一丝回应也没有。

    像是水珠坠落于万丈高崖,无声消逝。

    恐慌快要将时明煦淹没了,他想要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头一次这样无措,午夜的六区这样静谧,平静如常,方才的一切恍然如梦。

    可时明煦知道那不是梦,他刚刚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属于时岑的一切,对方的体温,伤痛,甚至平稳的呼吸、短促的笑哪怕他们相距甚远。

    为什么这一切,都突然消失不见

    时岑并无任何闲暇用于感伤。

    他在同时明煦的对话间虽然闭上眼睛,但仍留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因而在身前气流陡然变化时,得以成功躲开。

    但所有的联系也骤然间被打断,他们原本逐渐清晰起来的通感原来如此脆弱,它纤细如单根蛛丝,只需要一点风吹草动,就可以被扯断。

    时岑侧身翻滚过半个车厢,与此同时,从腰间摸出枪,将枪口对准偷袭者。

    他随即蹙眉,怔愣一瞬。

    偷袭者并非巨蚁,或者别的什么西部节肢类昆虫,而是一个人人型的东西。

    这东西似乎已经不能够称之为人,它很割裂下半身穿着佣兵制服,裤子与长靴的尺码都很大,这种尺码的着装,在此次同行者中,只可能属于一个人。

    哈文森。

    但它的上半身,已经面目全非。

    上衣从胸口处被扯碎,裸露在外的皮肤爬满类似静脉曲张的鼓胀痕迹,但再往上走,哈文森属于人类的特征已经彻底消失。

    像是有什么生锈的巨斧,将哈文森自胸口处温钝地撕裂,一种墨绿色的液体自断口处流淌出来,夹杂星星点点的白色粉尘。

    而再往上,皮肤被撑得很薄,皮下组织完全消失掉了,只余薄薄的一层薄膜状角质层,其中抽动着无数灰白的丝状物,贪婪吞噬着血液与人体组织。

    它们中的部分突破皮肤阻碍,在同空气接触的瞬间快速生长,变成一朵朵长柄白顶的真菌。

    哈文森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蘑菇培养基。

    这些可怖的白蘑菇,似乎还拥有主动进攻的动物性意识。

    哈文森的尸体被它们操控着,笨拙地试图扑向时岑但很遗憾,哈文森的腿部还没彻底被蘑菇淹没,纤细的菌丝无法扯动沉重的骨骼,因而无法成功攀爬入车厢内部。

    时岑就立在黑暗中,冷静地观察这具尸体。

    更多菌杆自头骨眼窝间生长出来,顶部残存哈文森的脑组织黏液,头部的真菌生长速度尤为夸张,很快,它们就彻底撑开伞盖,无数细密的、肉眼难以看见的孢子顺着风,吹向时岑。

    时岑立刻捂住口鼻,他的长靴踏在车厢的金属底部,发出密集的声响,而哈文森的手臂乱舞,甩到车门上,撞击声沉闷,动静成功惊动了相邻车厢的索沛。

    索沛打着哈欠出来时,正瞧着时岑蹬着顶部的一簇白蘑菇,成功跃身落地的场景。

    “什么鬼。”索沛疑心自己在梦游,他揉了把眼,但眼前混乱的一切都没有消失。

    “叫其余人都起来”时岑翻越躲避的动作很灵活,抽空向索沛丢去一记眼神,“用干毛巾,或者衣物捂住口鼻,避免直接吸入孢子。”

    “老大你说这个蘑菇怪在传播孢子”索沛立刻用衣袖遮住口鼻,他用匕首敲击车门唤醒众人的同时,朝时岑喊道,“这玩意儿什么德行,怎么还偷

    人衣服穿啊”

    你废话太多了。6”

    说话间,时岑已经退至索沛身前,真菌通过菌丝进行的控制行动仍有些生涩,它在惯性的作用下扑空倒地,进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朝时岑袭来。

    “这也太抽象了吧”在蘑菇怪逐渐靠近的过程中,索沛终于认出了属于哈文森的衣裤,但身体上半的状况实在一言难尽,他压下呕吐的冲动,骂了一句脏话。

    “老大,他基因链断了脑子炸开了那也不该是这种死法啊更何况现在是旱季,我们人还在西部荒漠,哪里来的蘑菇”

    时岑摁下索沛想要抬举燃烧弹的胳膊“别用燃烧弹,我需要采集样本哈文森应当死于真菌类体内寄生,这些菌类子实体将他当做营养基,吃了个一干二净。”

    就在说话间,哈文森脖颈处猝然冒出一团大型蘑菇,喷射而出的粉尘状孢子,在身后几人打来的照明灯中清晰可见,带着肉血的红色。

    时明煦冷静道“都后撤,护住口鼻。”

    但幸好,这簇孢子喷射的威力使得哈文森的颈椎骨彻底断裂,那颗已经长满真菌的头颅坠地,在沙地间咕噜噜滚了几圈。

    余下的躯体也像彻底失去指挥,在原地翻转两圈,进而颓然倒下。

    “真是见鬼,”有人自身后骂出声来,艰难吞咽着口水,“西部荒漠怎么会有真菌这里最大的威胁不是蚂蚁”

    最后那个“吗”字还没能说出口,便携式手电照明到的区域边缘,缓缓探出几对触角,碰了碰面目全非的哈文森。

    进而探路的工蚁张开口器,撕裂尸体,蘑菇的白色汁液随之爆开,菌杆断掉,散落一地。

    巨蚁身躯庞大,在沙地上坡间,腹部部分贴地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响动起先很零碎,进而越来越多,竟然隐约产生共振,蚁群的挪移也干扰了贴地空气的流动,摩擦混合风声,形成某种吊诡的哀鸣。

    蚂蚁,起码有成百上千只蚂蚁,以车队驻扎地为中心,齐刷刷聚拢,围剿而来。

    不知是其中的哪一只率先贴近车厢,坚硬触角同半开的车门相遇,发出类似金属碰撞的“咔哒”声。

    “咔哒。”

    时明煦家的门锁被打开,发出这种微弱响动,声音被深夜寂静的楼道放大,吵醒了宿于客厅一角的52号。

    无辜的猫咪今夜第二次被打断睡眠,浑身长毛炸成一团,它酝酿好情绪,愤怒地一抬头,尖叫堵在喉咙里。

    门口,门口站着人。

    不止一个。

    两个军官打扮的男性立在门外,同时明煦相互对视,为首的正是兰斯,斜后方跟着他的助手俞景。

    “时明煦博士。”兰斯的声音难掩疲倦,但仍旧平稳,“很抱歉,深夜打扰,但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时明煦注意到,他们的神色都不大好。

    他已经

    将方才浓烈的情绪都收敛干净,又将离开前实验室内的场景快速回忆一遍一切都已经恢复原样,三个活体样本陷入沉睡,器械数据已经转移,记录都被抹除,不大可能是灯塔那边的问题。

    于是他点头,神色如常地问“有什么事”

    兰斯长话短说“外城发生意外。”

    “部分居民家中出现蕨类与绿色藤蔓幼年体,而生物密度检测仪的警报完全没响,和您十天前在医疗中心那次通讯中所述的情况完全一致,城防所感谢您的警示。”

    时明煦点头“举手之劳样本已经送到灯塔去了吗”

    “送去了,但时间太短,研究结果还没出。”兰斯顿了顿,“今晚来找您,是有两个问题您从何得知,b150号城市遗迹回来的佣兵团成员存在问题记录显示您曾随外派调查团三团去过野外,但目的地并非b150。”

    时明煦向他简要讲述了那日电车上的见闻,兰斯点头,但很快,他继续发问。

    “此次集中于七十三区与七十二区的种子入侵事件,共造成三人死亡,其中一个人,曾同您关系匪浅。”

    兰斯说着,伸手将一个密封袋举到他时明煦之间,晃了晃。

    是那日在东方展览会购买的金属项链与小屏风,由于突发昏迷,时明煦没能成功带走它们。

    “您的朋友临终前,叮嘱女友,将这些东西带给您。”

    时明煦抬眼,看着兰斯,立刻听懂了他话里的隐意。

    “苏珊娜今年刚满二十岁,”时明煦接过密封袋,“她此前同保罗是恋人关系,在保罗基因等级下降至d级后,他们的确应当分手,但或许,小姑娘还需要一点时间。”

    “城防所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兰斯叹了口气,“博士,您应当很清楚,二十岁是内城女性开启生育任务的第一年。”

    就在此刻,一种不妙的预感自时明煦脑海浮现“上校,你的意思是,她”

    “她怀孕了。”

    俞景抢答,在说完后长舒一口气,年轻人看着时明煦,目光中流淌出无奈“博士,您比我们更清楚,这个孩子出生后只可能是f级,没有任何被保留的价值。”

    “但保罗的死给苏珊娜带来很大打击她现在在医疗中心,拒绝进食或饮水,并且情绪激动,出现自残行为。她最新的诉求,是提出想要见您。”

    “我理解,”时明煦垂眸,他已经跨出房门,“走吧。”

    乐园内城,医疗中心。

    已经凌晨三点,这里依旧灯火通明因为九月与三月,是内城女性集中进行生育任务的时候,杂沓的脚步声响在走廊里,夜班岗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

    但与之相对应的,是妇产科走廊内的墙壁,这里绘着许多可爱温暖的简笔画,色彩明亮。

    时明煦跟随兰斯,辗转进入一间单人病房,苏珊娜就在这里,她的两只手被分开,拷在床边,以避免自残。

    上校带着

    俞景候在门外,顺便处理城防所事务,而时明煦独自走近床边,注意到苏珊娜身上有许多细碎的割伤。

    她的精神状态实在不大好,面对时明煦的到来也只给出一点轻微的反应,她蓬松漂亮的金发此刻黏成绺,搭在脸侧与脑后,晃了晃。

    本作者燃灯伴酒提醒您明日如我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苏珊娜,”时明煦没有强迫她抬头,他坐下来,用一种尽量平视的方式注视着她,“我为保罗的死感到难过。”

    “可他原本不会死的。”苏珊娜终于开口,声音艰涩,像是含着沙石。

    她的话很轻,笼罩在阴影里“他原本一直都住在内城,他的基因退化程度很低,很温和,只让他患上了一些皮肤病。”

    “他不会对内城居民产生什么威胁博士,您知道的,保罗是个机械制造师,除却补充生活必需品外,鲜少出门,他的工作室就是他家,正好在您家楼下。”

    “他没有死于基因链断裂,而是死于异变植物入侵如果没有搬到外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苏珊娜说到这里,低低抽噎起来,她想用手遮一遮,却只能听见镣铐被拉扯的声响。

    时明煦找兰斯要来钥匙,为她解开了其中一只。

    “谢谢。博士您真的很矛盾。”苏珊娜哽咽着,接过时明煦递过去的纸巾,“我第一次见到您,就觉得您既温和又冷淡您有真正在意的人吗有过伴侣吗”

    时明煦想要像以往那样否定,可一种微妙的情绪阻止了他。

    伴侣,伴侣的话

    他和时岑那种关系,那样相互交织着、彻底懂得对方的人生,也算是彼此相伴吧,可这种关系,真的能够用“伴侣”来定义吗

    时明煦不知道,因而保持沉默。

    苏珊娜勉强笑了一下“看来您还是无法理解,或许博士,您这样的人,才是为乐园而生的。”

    时明煦回神“为什么这样说”

    “您的情绪大多都很淡,”苏珊娜说,“这些天我时常在想,人类的情感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组成家庭,孕育后代这些原本都应当建立在两人相爱的基础上。我听保罗说,在遥远的黄金时代,人们拥有恋爱的自由。不必为了诞下最优质的后代,按照基因配对的结果,孕育一个又一个孩子。”

    她喃喃道“那真是一个很好的时代。”

    时明煦没有打断她的情绪,他注意到苏珊娜正望着窗,但此刻窗帘严丝合缝,于是他走过去,向两边拉开

    今夜群星闪烁,恒星高悬天穹,自亿万光年外,遥遥注目人间。

    “博士,我知道法案修订后,乐园人口已经缓慢回升。但近十年出生的孩子,大多数甚至连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了,血缘亲情自他们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夺走,现在绝大多数孩子,只会拥有和养父母间的后天情感。”

    苏珊娜望着夜空,低低地说“我在想,这些逐渐淡化的亲情与爱情,如果到了彻底消失的那一天

    人类的成功延续,同其他物种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时明煦立在窗边,闻言回望过来。

    他温声道“苏珊娜,不会有那一天的。”

    “那是因为你和我一样,出生在法案更改之前”苏珊娜的情绪陡然变得激动,“你是a等,你的父母也至少存在一位a等,可你哪怕和他们一起度过十多年,也已经成功被乐园驯化博士,你像一台不会出错的精密仪器你根本无法理解我、理解普通人的感情”

    她语调转向高昂的同时,兰斯已经进来,及时阻止了她胡乱挣扎撞伤自己的动作,而时明煦没有被激怒,他走过来的动作很温雅,像是夜风牵引玫瑰的叶。

    “苏珊娜,”时明煦听见自己开口,语调平和,“我从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十年前,乐园法案进行生育条款修订,正是因为确定了极限压缩辅助生殖技术的切实可行。”时明煦笑了一下,“十年前,首例三个月就被取出母体、进行人工培育的那个胚胎,成功自内城十三区毕业,顺利长大成人。”

    “我就是第一例实验体。”

    苏珊娜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连带着兰斯一起,愕然地望向时明煦。

    但后者没有感到窘迫,也没有流露出被冒犯的不悦。

    时明煦面色如常,继续说下去“我没有体会过亲情,我的父母都是初代志愿者,同灯塔签署过保密协议。苏珊娜可我也有在意的人和事。”

    他伸手,摸到自己的胸口。

    那处的伤痛已经彻底消失掉,但更加沉郁隐秘的钝痛感始终存在,他想到时岑。

    今晚才真正结识的、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我知道骤然分别的痛苦,理解你的应激反应。”时明煦说,“如果内城所有人,真的如同你所述那样冰冷,你与保罗的爱情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兰斯对你的宽容不会发生,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时明煦的眼中流淌着温和,他看向苏珊娜,说“不会有那一天的。”

    苏珊娜同他对视,忽然读不懂他的目光这位成绩斐然的生物学家,他好像处处都很特别。

    半晌,她才轻声问“我们,人类会有光明的未来吗”

    时明煦也不知道。

    但他听见自己温声说“会的。”

    继而他转头,望向无垠夜空,然后

    一个巨大的、深褐色的东西,骤然浮现在时明煦眼前。

    疼痛瞬息席卷而来,内脏全部遭受挤压,剧痛迫使时明煦蹲下,他头顶冷汗涔涔,可仍在咬牙,努力维系着自己的清醒。

    他闭眼,彻底看清了此刻时岑的处境。

    蚁群,密密匝匝的蚁群。

    这些巨型蚂蚁有半米长,他们触角坚硬,周身覆盖类似蜥蜴的粗糙表皮,但大部分已经死亡,尸骸堆叠,发出被烧焦的气味,目光所及之处,火光斑驳。

    真正让时岑承受威胁的,

    并非这些工蚁。

    而是蚁后。

    蚁后,它大段身躯仍陷于沙地,可仅仅立起的小段前肢,就已经同之前带走178号的灰色怪物一样大。

    星空之下,它乌沉沉的复眼中,折射出类似金属的光泽,也倒映出时岑时岑被它的前肢卷起,高举至眼前。

    但时岑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在被绞至最紧的一瞬间,绷至极限的状态忽然被打破。

    一个声音,那个虽然初识、但已经无比熟悉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根据灯塔的节肢类研究数据,这种蚂蚁的复眼已经退化,其中仅剩的单眼作为感光器官。”时明煦的声音很轻,但从未如此清晰过adashadash在这个瞬间,时岑忽然理解了现状。

    时明煦没有开口。

    对方在用意识,或者说心声,同他进行交流,脑海中的想法直接塑形,被传递到时岑这里。

    他们之间的感官共享,再一次增强了。

    但时岑无暇回答,时明煦的话还在继续。

    在白日,单眼或许还有些用处,但在夜里,蚁群都是瞎子,只能靠气味与外激素相互交流。时岑,你要冷静。”

    时岑根本没有紧张,但他顺应对方,及时又听话地应了一声“好”。

    果然,蚁后尝试用触角碰了碰他,没能得到激素回应,进而将他放下。

    “这只蚁后此刻并无进食需求,它在寻找优秀的雄性蚂蚁,以孕育新的族群。”时明煦的话锋一转,“可是,怎么可能”

    “现在距离b110号城市遗迹中蚁群的繁殖潮,才仅仅过去了一个月时岑,你的世界也是这样吗”

    “是。”时岑砍翻一只背后袭来的工蚁,用心声回复他,“一月前,蚁群繁殖潮刚刚爆发。”

    “可根据过去十年的综合数据,西部荒漠中蚁群的繁殖周期,是半年一次。”时明煦语气严肃,声线冷冽,“除非,它们在此次繁殖季中,除却类爬行类基因自发融合外,还异变出更强的生育能力”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可时岑听懂了。

    这简直就是灾难前兆。

    个体素质在大幅提升的同时,繁殖速度加快六倍,就意味着绝对的失控,如果它们聚拢起来,百万只异变巨蚁,一同攻向乐园绝不能让这只蚁后成功离开。

    时岑注意到,蚁后露出的部分身躯正翻涌蠕动,时明煦的视线被连带着,看向那里。

    二者都知道,那其中孕育着无数的卵。

    “我来解决。”

    时岑在意识传递的瞬间动作起来,朝中央车厢处夺步而去,那里藏着一箱镁热弹,是整个车队最后的杀手锏。

    他躲避着群蚁的口器与残肢,也越过车队中同伴的尸体,在淡黄色的、刺激性气味浓烈的血液中穿行,带给时明煦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受时明煦从未如此灵活敏捷地行动过,他被时岑带领着,像是自由而无畏的刀锋。

    太奇妙了,时明煦甚至感到一种崭新的、生命的充盈。

    虽然这种感受,没能持续太久。

    时岑很快成功抵达车厢,就在金属扣被打开、箱口大敞的同时,他迅速取出镁热弹,填装上膛,将其对准了小山般的蚁后。

    片刻后,他的手指落于发射器,时明煦也随之感受到指腹处新鲜的触感。

    就连身体,也好像成功交叠在一起,此时两个灵魂紧密相贴,一手覆盖枪茧,一手修长有力。

    然后,这个瞬间,他们就该合力摁下发射器。

    但。

    淡金色。

    淡金色,如同永夜初升的日轮,它如此磅礴,自b110号城市遗迹的残躯间显露出来,光芒柔和,却让人移不开眼。

    所有的蚂蚁都朝亮源望去,复眼中倒映出小小的、凝聚着的金色轮廓。

    荒漠寂静,厮杀停歇,旷野长风带来血腥味与某种声波,它在流风中穿行震荡,与古老的大地隐约共鸣。

    像是一场瑰丽难言的梦境。

    可下一秒,造梦主缓缓睁开一只铂金色瞳孔,祂视线流转,不过片刻,就成功定位了时岑,与其对视。

    蚁群追随祂的视线,工蚁与蚁后同步望向时岑,齐齐锁定了这个人类。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