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河守 (五)

    古怪的问题。

    那双眼睛灼灼地望着他,问话的语气却轻柔缱绻如情人的低语。

    那个女人站在那里,手无寸铁,柯伏虎却莫名地感到强烈的不祥与恶意。

    于是他退后,抬起手来,身边士兵的枪尖倒向她,她眯了眯眼睛,慢慢塌下后背,像是个准备屈服的动作

    也是猛兽在准备扑击时的动作。

    河风大起,芦苇骤然倒伏,站在最中的臧州兵感到一阵疾风掠过了他们。

    视野随即如同被风卷飞的落叶一样飞出去,细线般的月亮落下血泪,黑暗从头顶奔涌而下。

    被峨眉刺切断喉咙的士兵摔在同伴身上,嬴寒山轻巧地从他们之间穿过,袖中沾血的锋刃刺向柯伏虎面门。

    他悚然振刀而起,格住刺下来的峨眉刺,旋身将力卸向一侧。

    嬴寒山后跳站直,柯伏虎稳住身形,两个人都轻轻嘶了一声。

    这是第一个招架住了她一击的人,不是修士,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习惯了一击必杀的嬴寒山甚至有点茫然,她试探性地探出神识,什么都没试出来。

    而柯伏虎的内心剧烈动荡着。

    关节和臂骨都传来不祥的疼痛,他似乎感觉到那上面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这个女人不用长枪,不用刀剑,在她站定时他才看清她抓在手里的是什么。

    那是一对嗡嗡旋转着的奇怪兵器,沾染在刃上的血迹像是细碎的花瓣般被甩出去。

    它并不比匕首长多少,用短武器对抗长武器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他多年战斗留下的第六感告诉他,就算他手持长枪,也绝不能和她单挑。

    “长枪”柯伏虎吼道,“围住她别让她近身”

    被撕裂的包围口重新填补,离嬴寒山最近的士兵同时提枪直向着她刺出去。

    枪尖破开空气发出呜呜的风声,却在逼至那个女人身前时骤然刺空。她纵身而起,一只踏上枪身。

    喀,枪杆颤抖两下,突然崩折,嬴寒山踢起余下半截,一杆戳倒那个戳刺的士兵。

    被枪拉开的距离骤然缩短,嬴寒山越过横扫的枪杆,鸟雀般飞落在包围圈外。

    那双黄色眼睛中的目标从来只有一个,她无意与他人缠斗。

    柯伏虎头皮发炸,简直觉得自己快要发疯。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是哪里来的山精树魅那根本不是人能够做到的速度

    脚步随着心神的动摇而混乱,他胡乱向着影子落地的地方劈下一刀空了,就像是劈到了水中的丝绸般,影子绕刀而过。

    手持长枪的士兵们惶然地看着他,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

    看什么柯伏虎想怒吼,拦住她

    但他发不出声音,眼前的世界向着天空尽头歪斜,黑暗漫上来了,夜幕升起一对金色的月亮,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她说“你不该想杀我的。”

    嬴寒山直起身来,从他胸口抽出峨眉刺。

    没反应过来的士兵们还站在原地,她擦擦脸上的血,对他们仰起脸来“快跑。”

    “快跑,跑起来,去告诉所有人你们看到了什么。”

    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打碎了冰面,傻站在那里的士兵们反应过来,从怔愣变成后退,再变成混乱的拔腿狂奔。

    四周寂静下来,只剩下嬴寒山怀里的水龙珠还在散出幽微的光线。

    她低下头,看着倒毙在地的校尉,仿佛是错觉,她看到一股非常浅的紫色烟气从他的眉心升了起来,转瞬消逝在空气中。

    嬴寒山伸出手去想去捉那缕消散的烟气,却猝不及防被打断了注意。

    隐约的嘈杂和混乱声从远处传来,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面前的平地,望向视野尽头的淡河县城。

    它像是火炬一样通明,照亮整个夜幕。

    裴纪堂睡得很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梦见自己仍是婴儿,被装在一个漆木提篮中,一只女人的手从食盒边缘垂下来。

    血顺着她白皙的,长的手指流下,线虫一样缓慢地爬入盒中。

    当他醒来时天还没有亮,炉里的香已经烧尽了。

    嬴鸦鸦不在这里。

    他晌午后醒了一次,一睁眼就看到小姑娘一声不响地站在他旁边投帕子给他擦脸,惊得他几乎从榻上摔下来。

    好说歹说问清楚了是嬴寒山让她来照顾他,裴纪堂立刻表示自己已经醒过来了,不用照顾。

    “不行,”嬴鸦鸦一板脸,“阿姊说了,裴明府太招人恨,要是我不守在身边,没准会被人捅上一刀。”

    “”

    “还有,”她把帕子在盆里绞干,“我最不喜欢欠人情,您既然照看了我一次,我也得照看您一次。”

    他稍微吃了些粥,然后又一次睡过去,再睁眼就已经是此时。

    灯芯刚刚挑过,看来屋里人并没出去太久。

    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想坐起来,稍微一动就是一阵气血上涌,只得作罢。

    窗外微微有些光线闪动。

    裴纪堂躺回去,闭上眼睛,但总觉得有股纷乱的声音搅得他难以入睡,杂乱的念头像是雪片一样在脑海里转来转去。

    淡河县城如今怎样了城外军的动向如何自己这一倒,不知道会生成多少新的变数

    纷乱声越来越大,他猛然睁眼,意识到这不是错觉。窗外被火把和灯烛的光照亮了,有人大声喊着什么。

    “走水,走水”

    “淡河涨水,城外的要引水灌城啦当官的有罪我们平头百姓不拿骨头填开城投降吧”

    声音离得很远,但清晰可闻,裴纪堂挣扎着坐起身来,床头的书简翻倒下去,哗啦啦撒了一地。

    门就在这一刻被拉开,嬴鸦鸦怀里抱着一个小布包袱,从门里挤了进来。

    “裴明府,”她说,“出事了。”

    逃走的冯家长子冯穆并没想办法混出城,他收拢起家仆,等到今夜这个机会。

    子时刚过,两个冯家仆从点燃了城东一处马厩,冬季干燥的稻草立刻像是泼油一样顺风烧起来。

    府衙中的差官大半赶去救火,没有料到这群冯家余孽踩着这个空隙冲进了衙门。

    嬴鸦鸦睡得浅,在城东走水差官离开时就被惊醒,到冯家人开始冲击府衙,她立刻跑去书房把官印用外衣包了带回来。

    “外面的衙役还能拖一刻,”灯火在女孩琥珀色的眼睛里闪光,“裴明府,快走阿姊出去做事了,怕是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裴纪堂惨然一笑,摇头“某动不了,嬴娘子你快走。他们是冲着裴某与官印私印两印来的,不会为难你。你把官印拿好,某以私印与他们周旋拖延时间,两印不齐,开城投降的文书就无用。”

    嬴鸦鸦抿了抿嘴唇,站起身环顾四周,靠窗有一个平日搁置杂物的柜箱,勉强能藏下一个成年男人。“我扶你起来,”她拽着他的袖子,“你不能在这任他们摆布,至少得藏起来”

    裴纪堂哑然失笑,贼入衙门不见官印私印,也不见他,必然四处搜索,一个柜子能藏到几时呢

    但嬴鸦鸦一副你不藏起来我不走的样子,他只能勉强就着她的手起身进了柜子。

    外面的声音已经很近,裴纪堂倚靠着柜壁平复呼吸,摇头示意嬴鸦鸦快走。

    他无法藏,也不打算藏,私印在他身上,就算他们要他性命,他也能以此做筹码延缓他们去追嬴鸦鸦的步伐。

    女孩双手抓住裴纪堂的左手,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裴明府”

    她忽而小狐一样狡黠地笑了“我平生不欠裴家人人情,还你啦。”

    “还请明府,勿要出声,好好休息。”

    她双手一并,裴纪堂戴在左手上的黄铜戒指被拽了下来,后者脸色骤然变化,伸手想要阻拦,却被塞回柜子里。

    戒指上的暗扣在摩擦中滑开,露出小指甲大的一个滚轮。上面正是四字,裴纪堂印。

    “你怎么知道”

    无人回答,少女脸上带着明艳的骄傲抽身而去,柜门合上了。

    夜色昏暗,少女一身浅色衣,像是被惊起的绢蝶。冲进来的冯家人眼看着嬴鸦鸦越过墙头,回头对他们颇为嚣张的一挥手“淡河县官印,裴明府私印皆在我处,尔等贼子有手段便来拿”

    她借着生在墙外的槐树踉跄地滑下去,一头扎进夜色中。

    嬴鸦鸦不太认识淡河县城的路,几次出来都是跟着嬴寒山,活动的范围也只是府衙到医棚。

    她紧紧抱着怀中的官印,攥紧那枚戒指一样的私印顺着巷子向外跑去。

    现在不知道哪里有暴徒,哪里是安全的,她只能凭借本能往火光的反方向跑。

    “追上那小倡 妇妈的,坏我大事”

    身后的叫骂声和脚步声逐渐迫近,怀中沉重的金属拖累她的脚步,嬴鸦鸦感到过度奔跑简直要让自己的喉咙翻上血腥,她跌跌撞撞地钻进一个巷子,一头扎进悬挂的织物之间。

    这是什么是个洗衣坊吗

    嬴鸦鸦不清楚,她用力地把自己缩到角落里,用从竹竿上掉下来的衣服盖住自己。

    脚步声逐渐近了,隔着布料能看到隐隐约约的灯火,她捂住嘴,蜷起脊背,屏住呼吸。

    “喀喇。”旁边的木门突然开了一道缝隙,一个头上戴着白绢花的妇人探头出来,一脸紧张地张望着,大概是被刚刚嬴鸦鸦打翻衣服的声音惊了起来。

    蜷缩在衣服里的女孩从缝隙里露出小半边脸颊,正好和那女人对上视线。

    “你是”

    没来得及说出完整的话,灯笼和火把的光骤然照亮巷里。

    几个汉子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一把把没来得及关上门的女人拽出屋来。

    “你老实点老子问你,有没有看到个小贼抱着包袱跑过来了”

    女人像是被拎住脖子的水鸟一样挣扎了两下,声音发抖“没看到。”

    “没看到,哼别让老子发现你扯谎”那汉子踢了两脚满地的衣服“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有只花狸子跑上来,把杆子打翻了。”她细声细气地说,并不住地缩着脖子。

    几个人不听她的话,粗鲁地把散落满地的衣服踢开,嬴鸦鸦又向角落里缩了缩,抓紧盖在身上的衣服。

    就在这个瞬间,那女人突然暴起,像是要撕下一块肉一样猛地咬住最近那个人的手臂,对着巷口外嘶声“嬴小女郎快跑”

    被咬住的那人吃痛,抬手呯地把她摔在了墙上“妈的猫在外面追”

    脚步声和灯火散去了,嬴鸦鸦手脚并用地从衣服里爬出来,爬向那个从墙上滑下来的女人。

    血顺着墙滑下来一条很长,很长的线,落在她头上的绢花,把它染成浅红色。

    姊姊姊姊她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声音逐渐带上哭腔,而那女人半睁着眼睛,逐渐放大的瞳孔里有一点光闪了一下,熄灭下去。

    一张浆洗的白布坠落下来,盖住两个人。

    一墙之隔的院落里,有婴儿的哭声慢慢响了起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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