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雨势瓢泼。

    落地窗上全是一圈圈的蜿蜒波纹,沉闷,潮热,雷声隐隐中,一只雪白的鹦哥儿滑翔而下,落在宋书灵的肩上。

    它侧着脑袋,黑溜溜的眼珠儿看着沉默的男人,疑惑地叫了两声。

    宋书灵从沉默中回神,眼眸轻抬。

    “伞送了吗”

    佣人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回先生,已经送过了。”

    长柄黑伞,递过去的时候,对方正站在屋檐下,呆呆地看倾盆大雨。

    倒是很礼貌,笑的时候也很甜,说了声谢谢。

    随即撑开伞,消失在雨幕中。

    鹦哥儿不耐烦地啄了啄胸口的绒毛,扑扑翅膀飞走了。

    宋书灵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佣人熟稔地低头,垂手后退。

    “对了先生,那份西红柿炒鸡蛋”

    “倒了。”

    闪电撕裂沉闷的天,在男人脸上映出瞬间的明亮,屋内只剩下自己的呼吸,鸟和沉默游动的热带鱼,这么静,又这么吵,宋书灵拿烟器,齿轮摩擦了两下,迸射出零星的火花。

    没点着。

    做生意的人,大多比较讲究。

    这个讲究会反应在很多方面,风水,玄学,乃至出门时小小的意外,都可能改变原本的心意。

    宋书灵是个例外。

    他不信这个。

    所以,在看到黑色丝绒上的那枚钥匙时,也心无波澜。

    戒指一类的首饰都提前摘除过,没有料到,却出现了这样一个小玩意。

    当时他风尘仆仆赶往葬礼现场,尚未推门而入,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就带来了这个。

    他伸手,抓在了掌心。

    “先生,”

    小梁犹豫着提醒“小心忌讳。”

    宋书灵淡淡地开口“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他仔细地观察这枚钥匙,真的很小,银色,看似平平无奇

    却在宋琴文焚烧时,于炉内发现。

    宋家不土葬,天地间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无论生前满誉,或是骂声载道,都是死后一抔黄土埋葬,之前还有先辈留下遗嘱,连祖坟都不要去,就洒于海底,消失于无垠蔚蓝。

    想想倒也潇洒。

    那天他将钥匙放入袋中,推开灵堂的大门,却看到在角落里和侄子们拉拉扯扯的阮榛,一时又被扬起的骨灰所震惊,差点忘记查探钥匙的来历。

    而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居然发现,无从查知。

    没有任何消息。

    但宋书灵的脑海里,很快有了一个推测。

    果然。

    “咔哒”。

    细微的开锁声。

    伴随着惊呼,隔壁房间的阮榛骂了一句粗口。

    宋书灵给音箱关了,起身走向落地窗。

    外面雷云已经积攒,即将落下豆大的雨滴。

    而洁净的落地窗前,清晰地映出男人英俊的眉眼,虽然弧度很不明显,但是

    他在笑。

    阮榛走在人行道最里面,紧紧攥着雨伞的手柄,不住地打哆嗦。

    太冷了。

    天杀的宋书灵,都不说派人送一下他

    别墅一般都远离市中心,建在环境优美的荒郊野外,这里别说是打车了,连路边能骑的小单车都没有,从栅栏里伸出来的蔷薇枝条打在伞面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唯一庆幸的是,身体得以解放。

    虽说大腿内侧还是摩擦得有些痛,但过几天就好,那变态的锁链和腿环他直接扔垃圾桶了,不想再看一眼,这会,准备先回家看看情况。

    起码要给监控摄像头拆除了。

    被迫来到宋家的时候,他对张老头撒了谎,说自己要参加学校的集训,大概有一个半月的时间,请对方放心。

    张老头没有任何怀疑。

    其实阮榛的破绽很多,他没有收拾大件的行李,没有拿书,而黄狗也一直在叫

    只是在张老头面前,阮榛说过不少的谎言。

    以至于能这样地随意平和,不被看穿,表情就和平日一样,迷迷糊糊的。

    仿佛从未踏足人间疾苦。

    “爷爷,我怕虫子”

    “放心,在学校里没人敢欺负我。”

    “一点也不冷啊。”

    阮榛深一脚浅一脚,走的踉踉跄跄,打算前面要是有便利店或者快餐店,就停下来去歇歇脚,等雨停了再想办法回家。

    可还没走几步,就听见旁边传来刹车声。

    就在这个瞬间,他猛地转身,用伞挡住了飞溅的雨水。

    卷起的裤边被打湿,刺骨冰凉。

    后座车窗缓缓降下。

    宋春风打了个响指。

    浮夸的墨镜挡住大半张脸,头发梳得整齐,老远就能闻到香水,一派花花公子的风流模样。

    阮榛懒得看他一眼。

    大暴雨戴墨镜。

    哪儿来的神经病。

    “喂,上车。”

    声线掺杂在雨中,也能听到里面满满的讥讽。

    阮榛默不作声,继续向前。

    黑色的豪车缓缓启动,幽灵似的跟在旁边。

    “怎么了,不愿意跟我回家”

    宋春风把墨镜往下扒拉,斜睨着看向阮榛“父亲临走前可是特意交代过,让我们兄弟几个好好照顾你。”

    “那既然是一家人,现在三弟进了医院,你也该去看看他吧”

    他吊儿郎当的模样“小妈”

    阮榛停下脚步,前方,有一片椭圆形的水洼。

    消息传得还挺快。

    大概是被他用剪刀扎了手,回去路上就开始鬼哭狼嚎,引得宋春风亲自前来,一探究竟。

    “所以,你们不会放过我吗”

    阮榛踩碎那片水洼,继续向前。

    下一秒,车辆悄然停下。

    如注的雨水中,宋春风没有下车,气定神闲地看着朝阮榛走去的保镖,一字一句道“除非你死。”

    阮榛冷冷道“何必呢,这么大的仇。”

    他回眸看向宋春风“我去就是了。”

    人行道和豪车隔着浅浅的积水,三四步的距离,眼看就能到

    “我让你进来坐了吗,”宋春风抬高音量“你一身水,难道要给后座全部弄湿”

    他得意地看着对方的表情,试图从上面找到无措和尴尬。

    阮榛早有预料似的,模样平静“好,那我坐哪里”

    白生生的一张小脸,只在额上沾着湿透的碎发,眼眸里还是懒散,没有一丝一毫的狼狈。

    宋春风不满地“啧”了一声,扬起下巴“后备箱。”

    “也对。”

    阮榛赞许地点头“湿衣服的确容易弄脏”

    话音未落,他就把湿漉漉的伞戳向宋春风的脸,同时飞快搓动手柄,雨水在车厢四溅,喷洒得到处都是。

    当初黄狗洗完澡,就是这样甩毛的

    果然效率高

    车厢内空间太小,宋春风尖叫着用胳膊挡脸“你疯了吗,这是我的高定衣啊”

    阮榛用雨伞挡住对方的乱踢乱打,毫不犹豫地往里挤,直接坐在了后座上。

    “你敢”

    宋春风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伸手去拨那碍事的黑伞“你给我滚下去”

    但是他完全对付不了,伞面的正中央有个锐利的尖端,一次比一次狠地戳他的小腹。

    疼死了

    下手巨黑

    宋春风受不了,不顾形象地嘶吼“保镖呢保镖在哪儿,给他塞后备箱,绑上锁住”

    靠。

    阮榛现在听不得锁这个字。

    “这个,是替你三叔教训的,”

    他快准狠地一戳“伞差点被你弄坏,坏了的话,我怎么还”

    宋春风脸色煞白,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拼命挥舞手臂。

    “别碰我,”

    阮榛没有回头“再问问你老板,他该问我叫什么,他在我面前是个什么身份。”

    车外,魁梧的保镖顿住了。

    之前他大哥也在豪门当保镖,给自己传递的心得就是,在外怎么装门面都没关系,一定要听老板的话,回来后要是自家人打起来,果断躲,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娘希匹,明明是老板让我给人赶出去的,回来后就开始骂我,说我敢看他的人,要剜我眼珠子”

    大哥点着烟,满脸沧桑。

    “这种地方乱得很,别说后妈跟儿子了,亲兄弟都有滚到一张床上的,别看闹起来的时候抽嘴巴子,那钱不要命似的砸,好的时候就蜜里调油了,天上的星星都吩咐咱去摘。”

    他言简意赅地下了定义。

    “都是闲的”

    所以

    这个年轻的男人,是老板的什么身份

    保镖举着伞,迟疑地挠了挠头,这题不会啊。

    他虽然跟着大少爷不久,但基本都是在去公司的时候陪着,这还是第一次,被叫着参与私人行程。

    可是据偷偷观察,大少爷一开始只在挣扎,并没有下死手反抗,也没有真正伤害到对方

    明白了

    保镖恍然大悟。

    这一定是他们有奸情,所以不带心腹过来,怕外人看见走漏风声,或者就是不想让身边人能认出来不管了他一定要谨慎,绝对不能贸然出手

    “说啊,”

    那个陌生男人浑身湿透了,只有一张小脸还白生生的,笑着用力“你该问我叫什么”

    保镖打了个哆嗦。

    突然觉得这人有点疯。

    虽然长得怪好看,但真挺吓人的。

    大少爷这是从哪儿招惹的情债啊

    而他没注意的是,自从“替你三叔教训”这句话出来后,宋春风的动作就慢了下来,表情迟疑,眼神怯懦。

    三叔不是外出了吗,宋秋光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呀,所以才着了阮榛的道,被剪刀戳伤了手。

    为什么会给阮榛雨伞

    家族内无人不知,宋书灵最讨厌别人碰自己的东西。

    他倒不是“小气”。

    就是种偏执。

    尤其是毯子,雨伞,外套这种生活类的用品,他宁愿丢了,也不会用别人碰过的。

    都说宋三爷刻薄。

    但每年巨额的慈善支出也是明摆着的。

    “唔”

    宋春风捂住自己的小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是阮榛不打招呼,自己带走的这把雨伞吧然后试图以此为契机,搭上宋书灵的高枝,好踩在他们兄弟的头上

    就像感情中的“借书”。

    一来二去,就能拉拉扯扯地看对眼。

    呸,以色侍人的玩意

    宋春风计上心来。

    “我错了,别打了小妈”

    气势汹汹的人终于停下动作。

    “我不该这么没教养,”宋春风肚子疼得要死,强撑着笑,“我不敢了,是我的错。”

    阮榛静静地看着他。

    “不嫌我身上的水了”

    “不敢,不敢”

    “那我鞋子都湿了,也不怕给你的车弄脏了”

    宋春风果断地脱下外套,谄媚笑道“来,我给小妈擦干净。”

    大少爷,就是心机深沉的笑面虎。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他能屈能伸,三言两语就能给别人家金尊玉贵的儿子骗上床,转头再一脚踢开,对于宋春风而言,亲手毁掉美好的东西,往往会令他兴奋得浑身发抖。

    阮榛记得后面的剧情。

    宋春风非常喜欢给他希望。

    “小妈,我放你走怎么样”

    他打开那扇窗“二楼,不高的,你从这里跳下去,我保证不会追你,大家都会放过你。”

    阮榛虚弱地仰起脸,看到一方小小的蓝天。

    有鸟儿在叫。

    “你发誓。”

    “我发誓,”宋春风蹲在他面前,表情和煦,“你要是敢跳下去,说明有必死的决心呀,这样就不好玩了,多没劲”

    阮榛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去

    天空一碧如洗,阳光明媚,地面是连绵的草地。

    恶魔般的声音在后面回荡。

    “跳下去吧,一切都会结束的。”

    “如果你勇敢,你就跳下去给我们看。”

    “摔骨折也没什么呀,还能爬,你爬出这件院子,我们肯定对你没兴趣了,要是运气好磕破头,那不就一了百了。”

    阮榛闭上眼睛。

    他真的跳了下去。

    天空中的太阳急剧地缩小成一个点,又猛然爆裂开,没有骨头摔裂的声音,也没有想象中的鲜血四溅,失去重心的眩晕感中,阮榛砸落草叶和枝条,直直往下坠落

    摔进了一个挖掘出来的土坑。

    两米深,反正不是他们亲手挖的,这种事自然有人效劳,还在中间搭了张密眼的网,最上面铺了薄薄的草皮,从上面往下看,只当是绿草青碧。

    “耶”

    宋春风兴奋地一挥拳“我就说他会跳”

    他当然没有放过阮榛。

    在宋家几位少爷心里,这连“食言”都算不上。

    开个玩笑嘛。

    赌点钱而已,给生活找点乐子玩,以及父亲的“遗物”,可不能给真的摔坏了。

    要小心对待才好呢。

    真脏。

    阮榛低头,看自己湿透的鞋子。

    宋春风继续装腔作势“来,用我的衣服给您”

    “别,”

    车辆缓缓启动,阮榛脱下自己的鞋,微笑道“我觉得,还是用你的脸比较好。”

    宋春风刚开始还在咬牙忍,后来实在没忍住,挣扎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居然闹得一只鞋子从车窗掉了出去。

    还是好一会才发现的。

    也没法儿再回去找。

    “丢了就丢了,”阮榛懒洋洋看向车窗外,“再拿双新的就好。”

    雨势渐停。

    一个小时后,宋春风黑着脸下了车,衣服湿了,头发乱了,脸颊上还有两道怎么也擦不下的印子

    被阮榛用鞋底抽的。

    “哥”

    宋夏雨率先迎来,讶异地睁大眼睛“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

    宋春风额头上的青筋直跳,表情阴沉“给人都叫出来,来打招呼”

    他转过身,看向坐在后座的阮榛,强撑着扬起嘴角,声音拉长。

    “小妈,欢迎回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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