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轿囍嫁(二)

    笑声在空旷的夜里显得尤为渗人。

    不过,三月三

    江荼记得,现在应该是初秋,农历七月。

    不能说和三月三有多接近,大概就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的距离。

    至于“起轿”,江荼在阴风中四处看了看,没见到什么能与“轿”沾上关系的东西。

    甚至在他视线转动时,被他注视的鬼火还闪烁着缩小了些,从火焰变成火苗,看上去很怕他。

    江荼缓缓收合掌心。

    早在鬼火显化的刹那,他就已做好随时动手的准备。

    现在看来,雷声大雨点小,不足为惧。

    倒是

    江荼低头看向身侧的毛茸脑袋。

    叶淮扑进他怀里的下一秒,就像触电般弹回,重新拉开至安全距离。

    但身躯紧绷绷的,攥着他衣角的手,也悄悄移动到袖口,捏得很用力,骨节都发白。

    江荼不合时宜地想,这还是他捡到叶淮后,这个小少年做出的幅度最大的举动。

    江荼心知肯定有事,抬手轻拍叶淮肩膀,问“怎么了”

    叶淮尾音都在飘“有、有人在我脖子后面吹气”

    吹气

    江荼略略蹙眉,五指张开向旁侧一捞一拽

    掌心即刻出现一小团跳动的鬼火,在江荼掌中抽搐扭动。

    江荼用力一掐。

    鬼火瞬间凐灭。

    他重新低头“还有么”

    叶淮摇摇头“没有再吹了。”

    江荼信手绞杀鬼火的举动被叶淮看在眼里,叶淮低下头,眼底情绪翻覆。

    他出生起就被当做炉鼎,没有资格学习正统仙术,唯一擅长的事,可能就是逃跑。

    明明见过那么多对炉鼎肮脏残酷的折磨,遇到鬼火的刹那,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害怕。

    甚至还下意识的,往身旁这个不知底细的青年怀里钻。

    好丢人,好没用。

    叶淮的脑袋埋得更低了。

    身边的小狗崽肉眼可见地失落,江荼不明就里,只当他还在应激状态。

    应激状态的小兽最好不要打扰,江荼复又将重心转移回现状上来。

    四周不知何时冒出更多鬼火,影影憧憧,随风晃动。

    女子吟哦再度响起,这次凑得更近,宛若贴面呢喃。

    “起轿呀,快起轿呀,嘻嘻嘻。”

    伴随尖利如指甲抠挖墙壁的嬉笑,好似来自四面八方,难以分辨远近。

    这一回,不再只是空吟而已。

    一架血红的轿辇,悄无声息地自二人身侧滑过。

    喜轿沉默地前行,唯有四只红灯笼在方顶周遭晃动,像有人正抬着轿辇,因步履沉重而颠簸。

    浓郁的腥臭味涌入鼻腔。

    叶淮并看不见,有四道人形黑影立在喜轿四角,正抬着喜轿向前慢行。

    长衣死白,轿辇却血红,宛如阴阳割裂。

    似乎是注意到了江荼的目光,靠后的黑影,头颅蓦地抖动起来,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了一百八十度。

    一张灿烂的笑脸,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江荼眼前

    换作旁人,猝不及防之下被这诡异的笑容突脸,哪怕再冷静,也会本能地后退一步。

    但江荼在地府见过太多奇形怪状的生物,不仅面色从容,甚至还定睛观察起来。

    两颊酡红,五官夸张如信手涂鸦,是纸扎人。

    江荼的视线又飘向喜轿。

    喜轿极阳,却找了极阴的纸扎人随行。

    有点意思。

    收回视线,见这纸扎人还不把脑袋转回去,江荼颇为无奈“你走不走”

    纸扎人

    它不可置信地左右看看,意识到江荼真的是在和它说话。

    不是尖叫,也没有求饶。

    竟然是催它干活。

    倒是叶淮颇为惊恐“恩公,你在和谁说话”

    那四道人影是幻影虚像,叶淮并看不见。

    江荼看看这张顶着扭曲笑容的惨白鬼脸,语气公正“和丑东西,不重要。”

    他心想,幸好叶淮看不见,不然恐怕要影响孩子的审美。

    纸扎人

    它备受打击地将头重新掰正回去,悬停的喜轿再次开始前行。

    只不过摇摇晃晃,一步一停,好像在为他们引路。

    江荼不喜欢为自己找麻烦,这不过是业障凝结的幻象,怎可能拦住他。

    只不过,看到叶淮僵硬的神情,他又改变了主意。

    未来要登神的气运之子这么胆小可不行,该锻炼一下。

    江荼抬抬下巴,示意喜轿继续带路,迈步跟了上去。

    一刻后。

    喜轿将他们引到一处村落前,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但绵延的红光并未一同消失,货真价实的灯笼在道路两侧高悬。

    猩红的光照出一座破旧村庄,阡陌横斜,几间土屋兀立在道路两侧,更多的则浸泡在夜色里。

    江荼随手敲响一户人家的门扉。

    一个硕大的“囍”字贴在这户人家的门上,许是贴了许久,字的边缘模糊不清,好似融化在木板之中。

    笃笃。

    门内没有回应,一片寂静中,只有叶淮的声音轻轻响起。

    小少年盯着字帖问道“恩公,这是什么字”

    江荼道“这是囍字。”

    又忽然意识到什么,侧过脸看过去“你不识字”

    叶淮抿紧唇瓣,很是羞愧“嗯。”

    没有人会花时间教炉鼎识字。

    江荼怜爱更甚,揉揉他的脑袋,心想,看来要把教孩子写字提上日程。

    对话草草结束,而门内,似乎是特意等他们停下交谈,一阵脚步声响起。

    门毫无征兆地打开。

    江荼带着叶淮后退一步。

    向外打开的门将本就破烂的“囍”字从中间劈开,门缝间探出一张干枯的脸。

    “你们是谁”屋主一副村民打扮,“外乡人”

    江荼面不改色“我们在林间迷路,碰巧路过此地,想要借住一晚。”

    深更半夜,一个穿着寿衣的赤足青年,带着个瘦弱单薄的小少年,在林间迷路。

    这样的组合搭配,比村子还要诡异几分。

    村民狐疑地看了他们两眼“此事我做不了主,我带你们去见村长吧。”

    走到村长处。

    村长是个眯缝眼的古稀老人,身形干瘪如骷髅,走起路来抖抖索索,叫人担心下一秒就会散架。

    江荼重新说明来意。

    村长点亮一盏油灯,视线在昏暗灯光下不甚明朗“多福村临近乱葬岗,平时鲜少有外乡人踏足。”

    他的嘴唇咧开,漏出没有牙齿的唇腔“有贵客进村,真是双喜临门”

    江荼“双喜临门”

    村长道“郎君来得真巧,村头王瘸子过两日嫁妹,郎君不如住下,吃一杯喜酒再走。”

    江荼答应下来“恭喜,既然村长盛情相邀那就多谢村长了。”

    叶淮跟着双手抱拳,心底疑虑随着腰肢同步压下。

    就连他,也一眼看出村子有问题。

    规避危险的本能让叶淮恨不能立刻离开这里,可江荼为什么要留下来

    江荼到底想做什么

    村长为他们在后院辟了两间房。

    江荼在门前驻足,目光微沉。

    多福村少有外人拜访,故而没有招待客人的客房,只能打扫出两间柴房,供他们留宿。

    这是村长自己说的,但是

    一张边缘起翘的“囍”字贴,正贴在门上。

    看字体发黑的程度,至少已经贴了数月有余。

    再看叶淮的房门,乃至围绕后院的大小房门,皆是如此。

    王瘸子嫁妹,兴师动众到甚至要提前数月,就在每一间房门上都贴上“囍”字么

    又或者,是这村里的喜事,数月间毫不间断

    江荼止住发散的思绪,手上线索不足,再深思下去恐怕没完没了。

    刚要伸手推门,眼角余光蓦地注意到半片阴影。

    江荼手掌微顿,侧身投了半目视线到后方。

    什么也没有,蠕动的阴影似乎只是错觉。

    但江荼异常确定,方才有一道目光,在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们。

    具体而言,不是注视着他江荼,而是,他身边的叶淮。

    一个尚未入门、无法自保的气运之子。

    四舍五入,就是一块唾手可得的香饽饽。

    江荼看向香饽饽。

    叶淮对窥伺的视线混无所察,对他的动作倒是很敏锐,立刻抬起头“恩公”

    语气尊敬,身体却呈现明显的防备姿态,像一条夹着尾巴的小狗。

    江荼看在眼里,思绪一转,道“我有东西给你。”

    他将手掌抬到心口前,这个角度恰巧可用背影挡住所有窥伺,摇曳的荼蘼花再度凝聚成形。

    江荼取下一片花瓣,花瓣在他手中化作长命锁的模样“若有危险,这枚长命锁可护你周全。”

    当然不止于此。

    这是他的灵力所化的长命锁,一旦叶淮周围出现陌生灵力波动,无论敌友,长命锁都会第一时间,将叶淮的位置报给江荼。

    所以,保护叶淮只是附带功能,长命锁最主要的作用,是确保能把这小东西栓在身边。

    是无情了些,但江荼没有更多时间与叶淮建立信任关系。

    至少不是现在。

    他已盘算好如何糊弄叶淮,没想叶淮很快点头“多谢恩公。”

    叶淮的配合让江荼有些意外,他将长命锁调节到适合少年身形的长度,替叶淮戴好,嘱咐道“我就在你隔壁,若实在害怕,就过来寻我。”

    地府没有白昼,江荼想了想,还是补上一句“晚安。”

    语毕,他将那“囍”字毫不留情破开,率先推门而入。

    叶淮紧跟其后。

    关上门,插上门闩,检查三次,方将背抵着门扉,缓缓滑坐下来。

    长命锁在颈间垂荡,被叶淮一把攥住。

    金属冰冷,却比不上江荼手心的半分寒意。

    叶淮的心里犹豫不决。

    江荼的实力,他是见识过的,一只手就能将二阶修士摁在地上打。

    如果真的要害他,他根本防不住。

    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用长命锁做媒介

    他看这长命锁,是江荼亲自用灵力雕饰,再送给他的。

    换言之,这是江荼的贴身之物,而贴身之物,叶淮听说,向来只送给重要的人。

    会不会是他错怪了江荼

    叶淮抱紧双膝,看着连煤油灯也没有的房间,家具的轮廓在黑暗中宛如食人恶兽,叫他根本不敢起身也不敢靠近。

    也不知道江荼是怎么面不改色踏进去的。

    他打算就在这里坐一夜,等天亮了,再爬到床上去。

    一路的恐怖场面在叶淮脑海中反复重现,后颈好像又开始发痒,仿佛有人对着吹气。

    床头贴着的字画,好像两幅招魂幡。

    床底这么黑,若藏了个人,他也发现不了。

    叶淮琥珀色的眸子中略过一丝纠结。

    他摸了摸长命锁。

    温度变高了,但更像是因为长久接触皮肤,而被人体温暖所致。

    叶淮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

    他才不是害怕了,怕到要去找江荼。

    是长命锁自己发烫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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