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52

    带着血和泥土的指腹抚过牙齿。

    小蛇浑身一震, 牙齿在嘴里打颤,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满蔓延在心脏。悲哀,它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情感。

    在所有蛇有母蛇抚育, 它在狭小的岩缝中苏醒时, 也没有过这种感情。

    它用信子卷住她的指腹, 一圈一圈卷上去, 将上面的泥土和血全部吸吮干净。

    为什么要来,它会回去的, 为什么要出来。

    小蛇颤着眼敛,这是它第一次颤动眼敛。蛇的眼敛只会在睡眠时瞌上,它是死的, 不会动,却在这一刻颤抖了。干的眼珠里盈满冰冷的水,它不知道那是什么, 只看见它们哗啦啦往枕头的脸上滚, 将她肮脏的脸洗得更加乱七八糟。

    信子卷到极限, 它的唾液出不来,很干, 它刚才给自己吃了,它再也分泌不出来宝贵的唾液,只有满牙的毒液。

    但是, 它知道,除了唾液,它还有很多宝贵的东西。它的毒液, 它的血,它的蛇胆,甚至是它那少得可怜的肉和蛇蜕。

    它浑身上下,都是宝贵的。

    所以在她不小心摁坏盘子割伤它时,它才那么生气,它从来没用过自己宝贵的一切。

    小蛇俯身下去,张嘴喝掉她从鼻子,嘴里,耳里,喉咙,胸口,肚子,大腿,脚趾,所有的地方,所有流血的地方,用嘴,吻上去,大口大口喝掉。

    一滴不剩的喝掉。

    它会救她,一定会救她。

    就算她变成一堆白骨,它也要让她醒过来,有血有肉的醒过来。

    它还没有洗够泡泡澡,还没有吃够她煮的粥,还没有吃过她说的那些辣辣的刷牛肉和火锅,还没有吃到她今天放在兜里的番茄。

    她还没有喂它,不可以死,不可以把它没吃到没见到的任何东西都带走。

    鲜血滚进喉咙,肚子被撑到极限。

    她的血是那么甜,那么香,像她一样香。

    它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的血可以让它那么快饱腹。

    醒来,它决定以后不吃饭了,每天喝她的血,它一定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变成像她一样的人。

    不是想离开吗,可以带你离开,带你穿过填满蛇的海洋,我可以送你回去。

    唇下的人痛苦的呜咽,脸上挂着莹亮亮的水迹,染着红色的血,像只斑斓的彩蝶。

    小蛇张嘴,血在喉咙里翻滚冒泡,它吐不出话来,全是“嘶嘶嘶”的蛇语。

    第一次,很讨厌蛇语,它想说话,说人话,不是为了骂她,是想告诉她我们一起回去,一起回家。

    地上的女生像是听懂了它的“嘶嘶嘶”,她扬起嘴角笑,眉眼弯弯,一如今早吃番茄的时候。

    小蛇用尾巴使劲去勾她破烂的衣兜,它想翻出那颗番茄,它要给她吃。

    它不吃番茄了,全部给她,以后它吃茼蒿,帮她吃那些难吃的东西。它消化很快,难吃的味道不会在嘴里留下很久,它没有眉毛,也不会像她一样皱眉,只要吞进去,就不知道是苦的还是甜的。

    衣兜破烂成碎块,尾巴伸进去贯个对穿,戳到她的肌肤,温软又香香的肌肤,那里没有番茄。

    它一口咬下去。

    水祝痛哼,喉咙滚出“咕唧咕唧”的难听的压抑在胸口的嘶喊。

    只有一排小小的牙齿,毒牙死死藏在最里面。

    它只是轻轻咬一口,她就那么痛。

    比它的盘子还要易碎。

    小蛇坐在她的胸口上,尾巴尖画在她的心脏,然后又画在自己的蛇胆位置。

    蛇胆,一定可以让她活。

    尖尖的尾巴掀起坚硬的蛇鳞,狠狠戳进蛇皮,沿着那颗胆小心地割,它怕划破一点。破了怎么行,一定要整块的。

    深红的血从白色的肚皮上滑下来。

    水祝朦胧里看见那个喜欢抽打她的漂亮男生,抱着她,用自己的手挖自己的心脏。

    他说,心脏给你,你吃,吃了就不疼了。

    她疯狂摇头。

    不,不吃,她不疼,一点也不疼。

    水祝抬起断掉的双手,用全身仅剩的力气死死抓住他。

    他的力气比自己大,那只精致的手从她手里抽走,他的胸口淌着一串串鲜血。

    水祝猛地嚎哭出来,扑上去,一口咬住他的手,藏在自己的身后,张嘴吞下那从心脏流出来的血。

    为什么要给她吃,她不痛,一点也不痛,她不吃,不想吃。

    鲜血弥漫在口腔,那里像缺口的瓶角,血汩汩而下,大股大股地滚进她的嘴里。她吞不及,被呛到喉咙难受。

    可是她不吃怎么办,流完了怎么办,她还从来没有好好的认真的仔仔细细的看过他,和他说过一句话。

    她不想让他死,她一点也不痛,只是呼吸很困难,身体却很轻,因为她知道,自己即将进入小蛇的肚子,他们一起跑,跑得远远的。

    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小蛇会瘫在鲜花里晒太阳,用小尾巴戳翩跹的蝴蝶。

    咕噜咕噜咕噜。

    她大口吞下鲜血。

    寂静的耳里,猛地响起沙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大。

    她睁开眼,眼里是刺眼明亮的白光,苍绿的树叶从疯狂颤抖的树梢落下。

    那个人不见了,她转动干涩的眼珠,看见小蛇坐在她的胸口上,浑身是血。

    “啊,啊呀……”喉咙串不成句。

    她艰难地抬手,着急地抹掉它身上的血。

    哪里来的,哪里来的这么多血,哪里来的?

    不,不,不,一定要好,一定要好,他们还没有一起走,一定要好好的。

    她哭起来,眼泪模糊视线,泪花的磷光里,她看见小蛇歪头看她,蛇信子卷在嘴里,滴下一珠晶莹剔透的水珠,紧接着她浑身一震,像冰雪埋进身体的寒冷,凉到心上。

    凉意席上脑海,她的思维似乎有那么一秒钟的清晰。

    就在这一秒钟的清晰里,一种极度的不安和慌乱爬满心脏。她下意识地瞪大双眼,好似透过重重叠叠的树林看见黄白的花纹,在蜿蜒蠕动。

    小蛇猛地从她身上飞起来,张嘴发出沙哑的嘶嚎,沉重地穿透而去。

    那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水祝不知道是哪儿来的狠劲,猛地翻身而起,断裂的膝盖骨戳在地上,她强硬地撑起瘫软的腰,双手拽住小蛇的尾巴,狠狠地拽下来,一把抱住,藏在怀里的最深处。

    所有的一切动作只在两秒内完成,身体的骨架再也撑不住她,整个人猛地栽在地上,额上戳在石头,深切皮肉三分。

    只听“轰隆”一声炸响,水祝条件反射地紧紧护住小蛇,就地翻滚,破烂的身体顺着斜坡滚下去。

    地面震动,古树拦腰折断,又一声“嘭”的巨响,庞然大物砸在地上蠕动两下,又爬起来,嘶嚎着向翻滚的人冲去。

    刚蜿蜒百米,携着火.药的浑圆再次向它直射而来。老蛇猛地后退百米,滚进身后的火海,那颗炮弹在身前轰然爆炸。泥土飞溅,树木腾空而起,浓厚的烟雾模糊了一切,燥热干枯和刺鼻的□□味席卷信子。

    老蛇跃出火海,伸长信子,再也感受不出那鲜美的味道。

    粗壮的尾巴摔过树叶,又往外腾跃。

    追着它蜿蜒的轨迹,又一炮向它的头颅飞射而来。蛇头像砸上千斤铁锤,热浪席卷,整条蛇信子被轰成碎渣,眼珠撕裂四溅,头上下颌,蛇颈,伴随着橙红的火花,洋洋洒洒。

    庞大的身躯从树巅摔落,砸在地上掀起千层灰浪。

    整个山峰都在颤抖,像崩塌一样的震动。

    *

    刘东挥手,又一轮炮火冲击而去,将还在蠕动的老蛇炸成两半,断裂的肚肠破裂出无数的腐烂,洒在火海里,被火舌融化成灰。

    他移动望远镜在火海里寻找,看见了飞舞的一片衣袖,那具破烂的尸体可能被火焰吞没。

    很可惜。

    他紧抿嘴,让人灭火。

    然后挪动望远镜,看蛇的分散情况。

    满森林重重叠叠的蛇被苻归粉往外面引去,一部分向右峰,一部分钻进黑土。

    视线缓慢挪动,他突然看见一个细小的东西拔地而起,穿透浓厚的烟雾,往火海窜去。

    仅仅只是一抹黑影,他还是看得很清楚。

    刘东沿着黑影飞过的轨迹,慢慢往回看,倒塌的树干下,茂密的绿叶里,掩盖着一具尸体,一具破烂的身体。

    整具尸体血肉模糊,浑身是黑,连血都是黑色,长发被血染成粘稠的一团,洒在四周。

    她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以保护的姿势趴在那里。

    双手死死锢住藏在怀里,像藏着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固执的,坚定的,用破烂的身躯完完全全的护住它,密不透风。

    可是她藏着的,在她死后,还是跑了。

    刘东抓过对讲机,拨到城堡的频道。

    “艾弗瑞,第578个摄像头,带上医生,可能已经死亡。”

    “嗞啦”的电流窜过,艾弗瑞的声音传来:“申请使用A801,我们从八号门出发。”

    “嗯。”刘东关掉对讲机。

    视线里,飞走的那抹黑影又飞回来,落在破烂的尸体旁边。干扁瘦小的蛇被火焰烧得浑身漆黑,尾巴的蛇鳞剥落大半。

    它从嘴里吐出一团深色的肉,用尾巴将尸体推翻,面朝上。

    戳开她的嘴,把那团肉塞进去,墨绿的汁水顺着嘴角流出,又被它用信子舔回去。

    *

    小蛇把蛇胆塞进水祝嘴里,蛇胆静静的躺在里面,就是咽不下去。

    不喜欢吃吗,想吃我的吗。

    小蛇歪头,翘起尾巴尖戳自己身上已经剖下大半的蛇胆。

    尾巴尖继续在上面划了两下,又有血流出来。它附身过去,让血流进她的嘴里。

    它摸摸自己的蛇胆,努嘴。

    别吃我的,吃了我,以后就没人带你回家没人保护你没人给你调戏了,也没人能忍受你那么多的坏毛病。我们留着,等你回家后还想吃,再给你吃。

    老蛇的胆,也很好,它活了几千年,有不少宝,吃了就好了。

    它“嘶嘶嘶”的自言自语说着话,地上的人却听不见,嘴僵硬的被它的尾巴撬开,蛇胆在里面蠕来蠕去,就是吞不下去。

    小蛇急得竖眼,它龇牙,冲她“嘶嘶嘶”,凶神恶煞地叫她吞下去。

    地上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要是以前,她肯定是要缩着肩膀装乖。

    它昂头嘶嚎一声,恨不得立马伸出一双手来。它可以学会煮饭,把蛇胆熬成汤水灌给她吃,那样她肯定吃的下。

    她是人,不是蛇,不能像它们一样整个吞咽。

    蛇信子伸进水祝嘴里,把蛇胆卷出来,用牙齿磨成细细碎碎,胆汁流在嘴里,是很腥很苦的味道,明明比茼蒿还要苦还要难吃,它却一点也没有颤信子想吐出去。

    全部磨碎成渣,它把信子探到水祝的喉咙,浓郁的苦水顺着她的喉咙滚进去,细碎的胆囊被它用蛇信子推进去,卷起信子努力分泌自己宝贵的唾液。

    信子快卷到没有知觉,终于分泌出少少的一滴,混着她喉咙的苦涩滚进去。

    那么苦,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双手还紧紧护在胸口,那里有一个凹口,是藏它的地方。

    小蛇甩甩烧焦的尾巴,放下尾巴爬过去,尾巴触到一滩湿润的水。它转头,看见那是枕头的另一个衣兜。尾巴戳了戳,是番茄,她今天下午藏在兜里的番茄。

    已经被压坏了,汁水浸湿衣兜。

    它钻进衣兜,卷起破碎的番茄,吞进肚子。

    不能浪费。

    然后躺进她的双手里,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它很累,浑身无力,想睡觉,被烧掉蛇鳞的尾巴开始变得僵硬,割破的胸口已经凝结疤痕,那里的血全部喂给她了。

    她的身上,没有再流血。

    如果他们来快点,愿意救她,她会完全恢复,就算不能恢复,它也可以在保存足够的唾液后帮她恢复。

    她一定可以变成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枕头,不会缺一块肉少一滴血。

    小蛇蜷缩在她破了洞的手掌里,昏沉的小脑袋蹭蹭她的手心。眼敛又要磕上时,它猛地龇牙瞪大眼珠,原本水盈漂亮的大眼睛变得暗淡无光,是一片浑浊的深海。

    它嘶着信子让自己清醒,它要等他们来,再睡。

    汽车的急刹骤响,脚步声越来越近,它闻到艾弗瑞的味道。

    小蛇昂头,往枕头的脖子深嗅一口。

    在那些身影印入灰蒙蒙的眼里,它蜷回去,再也没有撑住,磕上眼敛睡过去。

    *

    白茫茫的雪山,冰雪刮出凛冽的寒风。

    小蛇趴在积雪里,所有的感知在这里消失殆尽。它想往岩浆游,探出的信子都是缓慢的动作,感知不到任何的存在,连冰雪的味道都尝不出来。

    尾巴越来越僵硬,像冷冻室里的死肉,没有蛇鳞的庇护,寒气一点点渗透进体内。它像一条被扒了皮的咸鱼,藏在冷冻室的冰霜里,等着今天或者明天被人送上砧板,洒进油锅。

    脑袋沉重,像灌了几千斤铅水一样沉重。

    它疲惫地闭上眼敛,想睡觉,就在这里睡觉也很好。反正它不会死,最多变成一条废蛇,醒不来的废蛇。

    雪花大片大片洒下,洒在它干枯的身体,只消几个眨眼,就将它深深掩埋在里面。

    呼吸渐渐变轻,连头颅都变成冰冷。它突然从雪堆里昂头,掀起一片白雪。蛇信子凶狠地嘶颤,猛地睁眼。

    它不能睡,睡了就醒不来,醒不来,如果那些愚蠢的人类医不好枕头,她会变成残废,等她醒后肯定会哭。

    她哭起来可讨厌,就埋在那里哭,像海里的水一样,眼泪能滚几天。

    小蛇龇起毒牙,猛地扎进雪里,吞下一口冰凉的雪,然后凶狠地往外面爬,从高处的雪山上滚下去,一头砸进白雪深处深埋。

    僵硬的尾巴立在雪上,它凶猛地挣扎,用疲软的肚子挣扎,越扎陷得越深。它吸进一鼻子雪,胸口的伤开始细碎的疼痛。

    它埋头,蛇颈被白雪压得无法动弹,连心脏都开始变得僵硬。

    “轰隆”雪山崩塌,巨大的雪块疯涌而下,砸在它身上,尾巴尖像被折断。

    就在它以为要永远矗立在积雪里时,一双手拨开厚重的雪将它提了出来。

    那是一双温软的手,柔软的双手温柔地将它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轻轻抚摸它的头,用身体温暖冰冷的它,帮它揉僵硬到无法动弹的尾巴尖。

    熟悉的,香香的,它最爱的,比爱睡眠还要爱的,枕头。

    曾经的几万年,它唯一的兴趣是睡眠,闭眼舒舒服服睡上几千年一万年。

    后来,它的兴趣从唯一变成许多喜欢,喜欢枕头软软的肚子,喜欢她身上香香的味道,喜欢她笑得眉眼弯弯,眼角的那抹流云,喜欢他们一起坐在炉子边望着锅里的粥咕噜冒泡,她的肚子在叫,但还是把一整锅粥都给它吃,喜欢她吸番茄汁时眯眼地舔嘴,喜欢她往它身上抹白泡泡,让它变得和她一样香。

    喜欢很多,什么都喜欢,什么都很好。

    就是太笨,笨得不要命。

    所以它要留着自己的胆活着,那么笨,怎么可能回家,没它帮忙指路,肯定要走错。

    小蛇歪头蹭蹭她的肚子,它说,我想去岩浆。

    想蜕皮,想变成人,变成完整的人。

    然后,带她回家。

    *

    森林的大火熄灭,炮弹轰平了大半座山。

    漫山遍野的残骸,树木,蛇,蚯蚓,老鼠,蜥蜴,蘑菇,野草……都被炸成细碎的灰粒,腐烂在森林的土壤里。

    森林里还残留的活蛇被引进右峰天坑,少数回到黑土里。

    万蛇坑的老蛇死了,死状惨烈。

    硕大的头颅被轰炸得稀巴烂,蛇身藕断丝连成两半,仅剩表面一层皮黏着没有断开。它的胸腹被尖利的东西撕碎,整个腹部被剖开往两分扳,张成一百八十度大,粗大的肚肠和胃被抠出来挂在背梁上,什么都在,独独少了那颗千年蛇胆。

    蛇胆,解百毒。

    刘东想起在望远镜里看见的一切,那道黑色影子飞进火海里,又钻出来,吐出一团血肉喂进她的嘴里。

    那团肉,就是老蛇少掉的蛇胆。

    黑浜绕着老蛇转了两圈,砸吧嘴啧啧:“啧,东哥看咋弄,先生问起我该咋说勒。”

    对讲机电流窜过,刘东拿起来,说:“抬回去,扔坑里。”

    “背面朝天,死的装活的?”黑浜问。

    刘东说:“已经报告先生了,先生明天来。”

    “真的假的?先生亲自来,去年也没来勒。”黑浜震惊的声音通过对讲机穿过来,“咋地,那女的真那么重要?”

    “这几年,你见过蛇潮?见过老蛇出坑?”刘东问,面色沉如阴天。

    “没勒,东哥又不愿意说说咋回事,我哪敢问。”黑浜抖抖自己肥胖的身体,招手让人把老蛇弄走。

    几十个高壮的男人,将老蛇被掏出来的肚肠塞回去,拼命将胸腔扣拢,往路边拖。

    刘东将对讲机扔到一边,对驾驶员说:“回去。”

    直升飞机在树梢上盘旋一圈,“轰隆隆”地离开森林,降落在雕花大铁门内。

    刘东跳下来,大步跨进回廊,沿着旋转楼梯直往下。

    第七层,艾弗瑞站在门口等他。

    “怎么样?”刘东问。

    艾弗瑞说:“能活。”

    两人一齐向里面走,一间间用玻璃隔出来的病房从眼角滑过。

    艾弗瑞目不斜视病房里嚎叫的女生,问身旁的人:“一直醒不过来怎么办?”

    刘东答非所问:“那条蛇呢?”

    “没死。”

    两人绕过一个弯,金属门自动打开,是一条五米长的通道。

    他们走进去,从四面八方喷出浓厚的白雾,喷打在他们身上。他们在白雾里穿过通道,前面是宽敞的空间,巨大的圆形大厅分出十个路口,每条通道口都挂着一串区间编号。

    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来来往往。

    他们往挂着“病房”的通道走去,护士递来两套防护服:“230号病房,刚从手术室出来。”

    两人套上防护服,往里面走。

    通道很长,望不到尽头,身侧两边全是用玻璃隔出的一间间病房,玻璃门上挂着编号。

    230号。

    雪白的床上躺着一个全身裹满纱布的人,从头到脚,像一具木乃伊。

    肩膀上,躺着一条断气很久的蛇,浑身干枯,蛇鳞脱落,尾巴被烧成焦黑。

    它的脑袋搭在她的脖子上。

    看起来真像共患难。

    刘东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

    正这时,从旁边的病房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叫。

    他回头,艾弗瑞说:“270号,复制失败了。”

    刘东走过去,那个女生赤.裸的被束缚在床上,身上流脓,一张脸左大右小,五官歪曲的种在上面,隐隐约约还是能看出一点章汐汐的模样。

    医生和护士从外面匆匆赶来,进入病房,对床上的人注射一剂药剂,渐渐安静下来。然后他们所站的那块地面逐渐往下降落,医生护士和病床从房间里消失,徒留空荡荡的房间和一个正正方方的坑。

    两分钟后,那片沉下去的地,又从下面升起来,一张干净整洁的病床稳在病房中央。医生和病人消失不见,沉寂的病房宛如从未进过人,就像刚才看见的听见的只是虚幻。

    刘东并未停留,看一眼,又回到230病房外,他问:“几时能醒?”

    艾弗瑞说:“用RS01随时都可以,但是她已经废了。手指断裂六只,脚趾八只,右耳缺失,声带和听力受损,右眼失明,腹部和腿部能缝合,磨损的骨头被人骨代替,蛇的毒液全部抽出,没有残留,无法保证她的苏醒时间。”

    刘东皱眉,在他看来,能活着就是最大的运气,他曾一度以为她死了。

    “嗯。”刘东说,“尽量医治。”

    “先生那边如何交代?她的脸进行三次缝补,醒来也会被淘汰,留作实验品,先生无法容忍容貌或身体残缺的人。”

    刘东皱眉,他又望向病房里安静躺着的人,深深陷入沉思。

    怎么才能留下她?

    重新缝补一张脸,修补她身上所有的伤口,移接人类的骨头和她所缺失的器官?

    “东哥。”呼叫的声音从道口传来,刘东收回思绪,回头。

    声音又传来:“先生的电话。”

    刘东快速出去,从大厅乘电梯直上四楼。

    四楼,整层楼都是监控室,墙上并排几万块屏幕,涉及范围是无法想象的广泛。

    刘东直直穿进一间房间,视频已经接通。

    墙上的Nake西装革履,站在镜头前褪腕表,身旁的佣人双手接过,用柔软的毛巾擦拭,放进橱柜。那一整面橱柜,全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名表。

    “先生。”刘东恭敬地叫一声。

    Nake松下领带,坐到椅子里,抬手向镜头外指示几下,佣人端来热茶。他抿一口,抬眸直截了当地问:“怎么回事?”声音很稳正,和在城堡大厅里判若两人。

    刘东说:“再次起潮,在城堡外的森林深处,暂时还没查出原因。”

    “嗯,她们呢?”

    “230的女生受伤,正在医治。”

    Nake听见这个数字,顿时笑起来:“我说她活不了多久吧,还起得来?”

    刘东摇头:“概率不大。”

    “呵,你亏了多少?”

    “两亿。”

    “赌得倒大,我说你别压她不信。”Nake笑道,“对方压的谁?”

    “232的江蕙。”

    Nake没有直接说话,靠在椅子里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她不行。我看266那个不错——叫什么?”

    “春柚柚。”

    “噢,对,就是她。”

    刘东拧眉。

    Nake看他那模样就想笑:“别小看——”身后传来呼叫的声音,他回头,佣人拿着电话过来。

    放下茶杯,手指在椅子上敲了几下,Nake转头对刘东说:“好了,两亿我帮你出了,换个人压,别死扣着一个人。”说完,他接过佣人手里的电话。

    视频被切断。

    刘东转头,侧身的墙上贴着70份资料。

    是今年的七十个女生,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资料。

    他抽下水祝的那份,很厚一叠,最上面写了一个字——潜。

    她确实让他看见了她潜藏的韧劲。

    每年,城堡会进来一批女生,只为了玩Nake的游戏。

    起初,他们都不是很懂,很规矩的办所有事,拿着高额的工资。

    后来,他发现,城堡里的一切,不只是Nake一个人在“欣赏”,能看见的人还有很多。他们身家难以计数,随手就能挥霍无数金钱,押注女生只是他们某一分某一秒钟的兴趣。

    时间久了,他也学会了。

    今年,他压水祝,压了所有人都看不上的人。

    后来她上了左峰,左峰是Nake严令禁止踏足的地方,纵使他说压的是水祝也不行。于是,他杀了那些佣人,又用五百万从黑浜手里买回来。

    水祝拿到第一名,他能拥有无法累计的金钱,送给黑浜的五百万,只不过是蚂蚁那么一丁点。

    刚才,他压的人,废了。

    两亿,不算大数目,只是这么久的心血,放在她身上的某些东西,突然就空了。

    刘东捏捏鼻梁,从抽屉里摸出烟,靠着墙壁抽起来。

    266,春柚柚。

    他转头,在烟雾里,眯眼看印着266编号的照片。

    一个存在不明显,总是沉默的女生,蛇味28。五官单独来看,很有味,组合在一起,却显得呆闷,可能和她长时间的沉闷有关。

    视线又落到桌上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女生眉眼弯弯,水盈盈的眼里泛着涟漪,灵动又乖巧的模样隐隐带着丝丝妩媚。

    他深吸一口,从喉咙咽下。他想陆湘在哪里,好像在下面做人蛇实验失败了,缺了腿。他们用蛇尾镶上去,代替双腿。

    然后,被人买走了。

    指头断裂,右耳缺失,声带受损,损伤的骨头被人骨代替。

    不由地,他想起艾弗瑞说的话。

    他沉重地吐出一口烟雾,将烟蒂摁在墙上戳灭,扔进垃圾兜。

    未散的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神色。

    *

    水祝梦见自己死了,又梦见自己活了。

    她站在浓厚的白雾里,周围什么都没有,熟悉的浓雾,没有那个人。

    不抱她了?不用鞭子抽她了?

    水祝疑惑,擦着白雾,往前走。白雾很深,很厚,很浓,浓到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脚,甚至要举起手才能看清自己的手指。

    然后她看见自己的手只剩下四颗指头,其余的呢?

    她弯腰,趴在地上到处找。

    仅剩的四颗手指在地上摸来摸去,都没有,她摸到自己的脚,只剩下拇指的脚,脚背坑坑洼洼,密密麻麻的针线将皮肉.缝合在一起。

    她又摸自己的腿,自己的手臂,一直摸到肚子。

    那里有很粗很宽一道伤,缝合伤口的线拉得很长,占据肚子的三分之一。那道伤,横跨整个肚子。

    她的胸,还是完好的,没有缺失。

    心脏,在跳动,完好。

    手臂,到处都是缝合的伤口。

    肩膀,长长的伤疤从左边拉到右边。

    脖子,顺着喉咙竖起一道缝合的伤,一直蔓延到下巴。

    她的耳朵,没有了一边,她的鼻子还在。

    摸上眼睛,两颗都在眼眶里。

    她放下右手,前面变得一片黑暗,浓厚的白雾瞬间消失。

    去哪了?

    左手缓慢伸出去摸,白雾又出现在眼前,她还身处在白雾里。

    她的眼睛?

    水祝急急忙忙捂住右眼,白雾弥漫在眼前。她放下手,又捂上左眼,眼前黑暗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右眼失明。

    她站在浓雾里,大大地睁着眼。

    为什么会失明?

    为什么全身都是伤?

    为什么她感觉不到痛?

    她蹲在地上,不断地想,脑里从一片麻木开始产生知觉,混沌,杂乱,又陡然一瞬间的清明。又是混乱和浑浊相交,脑袋深处像插进一只手,在里面快速地翻搅,像是在找东西,又像是纯粹的玩乐。

    胀痛和疼痛一并席上脑海,她痛苦地抱住头,喉咙发出沙哑的不成音的调子,只要一用力,整个脖子撕裂的疼痛。

    连唾液都变得像刀子,一滚就流血。

    她捂住脖子,只能用手心紧紧抵住,想按下疼痛,压下疼痛。

    在混乱的撕裂的痛感中,脑里闪过一片片雪花,又夹杂着一个个场景。

    宏伟的城堡,恭敬的佣人,嬉笑的少女们,一条条大的小的蛇,漫无边际的黑土,像潮水一样的蛇群,头顶盘旋轰鸣的直升机,一架架黑黝黝的枪口,深入腿里的子弹,爬在身上撕咬她的蛇,蔓延在森林里的火海。

    她在翻滚,在山峰震动和炮弹轰隆中翻滚,不断地翻滚。

    蜷缩身体翻滚,紧紧禁锢手臂在胸前翻滚。

    还有,还有什么?

    想不起来,混乱的脑里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一片片雪花飘过,落在她的身上,浸得骨头都疼。

    还有什么?

    雪山崩塌,积雪轰隆而下,往她身上砸来,扑头盖脸地砸来。

    她发现自己站在雪山中,被厚重的雪砸得跪倒在积雪里,越来越多的雪盖在她的背梁上,压垮她,压弯她,深埋她。

    还有什么?

    信子的嘶颤从远方传来,清冷的,像雪一样清冷,远远的,从洁白的天际边传来,钻进她仅剩的一只耳朵里。

    蛇。

    小蛇。

    她的小蛇。

    “轰——”她从积雪里猛地站起来,背着满身的雪,迎着凛冽的寒风,向声音的源头跑去,向尾音消失的地方跑去。

    一脚,一脚,踩在松软的积雪里,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从脚踝,到膝盖,到大腿,到腰际,到胸口。

    她张着手,张着没有手指的手心,向前方挥舞。用手心,用手臂拨开积雪,拨开挡在身前,掩埋到脖子的雪。

    积雪盖过下巴。

    她停下来,往后退,她从里面挣扎出来,躺在上面,翻滚,一圈又一圈地翻滚,抱着她的头,像声源地翻滚。

    她要护住她的耳朵,她要听见那声音,听见逐渐虚弱下去的声音。

    她可以看不见,但一定要听见。

    听见它的声音。

    尽管她是瞎子,她也可以找到它,抱住它,带它回去。

    终于,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

    她在茫茫白雪里听见了,听见了蛇信子的颤抖,听见了它龇牙的声音。

    水祝笑起来。

    她想它现在一定凶神恶煞,龇着牙想吓唬人,但不会咬人。

    她从雪里爬起来,张嘴,吐出“唔呀唔呀”沙哑的声音。

    她不能说话了,小蛇听不见。

    眼里白茫茫的一片,哪儿哪儿都是白的,大片大片的白。

    没有小蛇的声音,只有寒风怒号咆哮。

    你在哪里?

    没有回应。

    她“唔呀唔呀”地走,用破烂的喉咙制造出声音,她想让它听见,想让它再嘶一声,那样她就可以顺着声音找到它。

    然而,呼到喉咙像针尖在扎的难受,还是没有小蛇的声音。

    又一次雪崩轰然而下。

    她抱住头蹲下,耳朵紧紧藏在手臂的最深处,死死捂住。

    她要留着耳朵。

    雪山滚下,她听见细微的,像钻洞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她也跟着雪滚下去,瞪大左眼在白雪里仔细寻找那抹颜色,侧着耳朵认真聆听。

    终于,她听见了。

    她在积雪里蹒跚过去。

    她看见了那抹焦黑的颜色——没有鳞片的小尾巴。

    直立立地插在白雪里,一动不动。

    水祝猛地扑过去,积雪盖住腰腹。她趴在积雪上,向蛇一样蠕动过去,她的双脚深深陷在厚厚的白雪里,浑身被冻到麻木。

    近了。

    她伸手去抓小尾巴。

    焦糊糊的尾巴从断裂的指骨滑走。

    她看着自己只剩下拇指和食指的右手,光秃秃的手心握不住它。

    她爬过去,撑着手肘支起上半身,用双手合力握住它的尾巴,使劲拖出来。

    扯起的白雪飘溅在眼里,她眨眨眼,用手心擦掉它身上的雪。

    手心里的干扁发焦的小身体,冷得像冰冻的冰棍。

    她紧紧抱住它,温柔地摸摸它的小脑袋,又揉揉它僵硬的尾巴尖,把它藏进自己的肚子里,肚子被猛地冰凉沁得瑟缩抖动。

    然后,她感觉到它的光溜溜的小脑袋,蹭在她缝合的伤口上。

    冷意顺着伤口蔓延体内。

    她听见它在说:“我想去岩浆。”

    水祝弯眼笑。

    好,去岩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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