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 清明, 多雨,也多事。
社会新闻又报一起失踪案,失踪人是名六岁男童。
这是全国在近一个月内,第十六起男童失踪案, 分散在国内各地, 散乱无组织。
警方多方侦察, 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并怀疑还有未报案的失踪男童。
夏平安就是未报案中的那一个。
他年幼, 但什么都懂。
他家不穷,富得不缺钱, 更不缺孩子。
家里家外,都有和他同姓的男孩女孩, 有同妈的, 有不同妈的,唯一相同的就是同一个爸。
他有个很得宠的孪生弟弟,宠成祖祖到妹妹的心中宝,谁也比不得。
所以, 夏家,丢了一个孩子,无所谓。
他丢了, 还有下一个他。
*
那个地方很黑,在动。
夏平安想,他在车里。
他的身边还有人, 携着浓厚烟味的沉重男人,不断挣扎哭泣嚎叫的男孩们。
人不少,但他是男孩们里唯一一个不哭不叫的男孩。
于是,那些男人对他没有那么粗暴。
在他听见汹涌澎湃的浪潮时,他是被抱下车,放到冰冷的地板上。男人的动作说不上温柔,但比起别的男孩们,却是和缓很多。
邮轮驶离海岸时,遮住他们眼睛的黑布被摘下。
头顶的灯很亮,比白天的太阳还要刺眼,光束非常大,将他们所在的地方的每个角落照得一点阴影也不留。
很大的舱,有像电视上医院里一样的桌子和手术台,放着他叫不出名字的仪器。
穿着白色衣服的护士在几张桌子和手术床间走来走去,六张手术床上分别躺着六个男孩,脸色惨白,昏迷不醒,插在手腕上的管子里充斥着红到发黑的鲜血。
“呜——啊——哇——呜呜呜——”
夏平安被身旁似要撕破天际的哭号震回神,整整八排男孩,和他一样大,或许比他还要小,俱被眼前陌生的场景吓得哭鼻子喊娘。
没有人管他们,尽管他们嚎哑了嗓子,泪水浸湿衣领。
那些穿白衣服的大人,像聋子一样,只专注自己手里的事。
舱里只有白天,永远没有黑夜。
每到某个时间点,有人会给他们食物,他们除了被禁锢在原地吃着给予的东西以外,什么也做不了,到最后,连哭号都发不了声。
不知道是第几天,夏平安只知道那时候,他身边的男孩们已经不再惧怕舱室里的一切,甚至是开启了对未知的所有的一切的好奇心。
好奇心驱使他们躺上手术床,被抽取体内的鲜血,陷入长久的昏迷。
夏平安再次醒来时,曾经和他坐在一起的那些男孩又换了一批。
他们被允许进入餐厅,和其它地方。
不管去哪,都能遇见系着白色围腰的佣人温和地对他们笑。
甲板上有很多高壮的男人,光着膀子抽烟,海风刮得烟味到处飘。
有几个个子较高的男孩偷偷摸摸挤在通往甲板的门背后,你推我搡,神情急切又愤怒。
夏平安听见过他们的悄悄话——他们想跑,回家。
可惜他们不知道这是海上,除了呆在船上,哪里也去不了。
在夏平安第三次抽血时,邮轮靠岸。
那几个高个子男孩跑了,很显然,连五百米都没有跑出,便被抓回来。
他们把那三个男孩喂了鱼,当着所有人的面。
是一条丑陋又硕大的鱼,养在邮轮的最底层,巨大鱼缸里装着幽蓝的海水,它的表层像瘌蛤.蟆的皮肤,凸起一粒粒饱满的包,每个包块上又长着密密麻麻的小颗粒。
丑得人能把吃进去的饭吐出来。
它的牙齿比人类的手指还要粗,尖锐地撕碎了三个男孩的身体,鲜血染红它的口腔,破碎的尸体在它的利齿间随意地咀嚼几口,就吞进肚子。然后再张着血淋淋的嘴,隔着鱼缸冲他们龇牙咧嘴嘶吼。
吓得他们哭啼着乱窜。
后来,再也没有人逃。
*
邮轮在第五次靠岸时,除了搬运上来的一箱箱货物以外,还有一队戴着眼镜,看起来知识渊博的中年男人。
他们比邮轮上任何一个男人都惹人亲近。
夏平安是这样觉得的,但另一种感觉又告诉他,这些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比任何都可怕。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他们教他们陌生的文字和语言,教他们什么是商业,什么是市场,什么是贸易,怎么用枪。
他们在海上呆了很久,久到夏平安快要忘记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子。
夏平安发现,和他一起学习的那些男孩们,换了一批又一批,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批新面孔,只有他,一直在,一直在眼镜男人们的视线里学习。
他觉得自己开始变得像他们,说话,做事,看人的眼神……都在变化,包括每隔十五天打一次针的时间也在变化,从十五天一针变成三十天一针,六十天一针,九十天一针,一百八十天一针……
在他长到眼镜男人的肩膀,彻底忘记父母脸庞时,他发现有一点没有变——住在他隔壁的三个男孩没有变,他们还在同他一起学习,同他一起打针。
当他发现这一点的那天,又一批新面孔加入进来。
这一次,夏平安有个记忆很深的男孩,比他小五岁,叫刘东,枪使得很好,每枪都能正中靶心。他不行,如果他能像刘东一样精准射击,他想那些眼镜男人或许能奢侈地夸赞他。
刘东也只有这一点最好,其余方面,他宛如一个笨蛋,老实不懂变通,学会一门语言所需要的时间是别人的三倍——在刘东住进夏平安的卧室之前。
后来,刘东变得稍微聪明,全归功于夏平安的功劳。
他会陪刘东学习到半夜三点。
也借他愿意为刘东付出的光,在之后他被人殴打的时候,刘东挥舞拳头,把殴打他的人全部揍翻在地,还在他们的膝盖上崩了一枪,让夏平安免于骨折的灾难。
当然,邮轮上的男人们配给他们枪支,不是让他们相互残杀。
夏平安简单的挂彩,刘东却被关进邮轮最下面的小黑屋,小黑屋里有一条硕大丑陋又会吃人的鱼,还有塞满一整个鱼缸的蛇。而配给他们的手.枪,也被收回去。
他们再没有枪。
夏平安看着抽屉里空出的小角落,他在想,他们为什么没有拿枪杀死那些男人和佣人,然后逃回家。
在晚餐桌上,吃着刚捕起来的鲜美鱼肉,他想明白了——他们没有家,邮轮是他们的家,他们在这里从一米二长到一米七,从六岁长到十六岁,他们所拥有的,全是这里给予的。
跑,跑出海做什么?这里,邮轮,才是他们的该呆的地方。
晚上,他悄悄叩响小黑屋的门,把巧克力从门缝塞进去。
一周后,刘东出来了,刘东那一批的男生,全被新面孔取代,只余下刘东一个人,依旧住在夏平安的卧室。
新来的男生们不同以往的那些男孩,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都彬彬有礼,像他们,被教养十年的他们。
他们是从另一个地方精心培养挑选出来,再送到海上来的。
之后,邮轮上再也没有来新面孔,加上刘东和夏平安,邮轮上统共有六十个男生。
十年前的眼镜男人们,变成了带着眼镜的老头们,依旧用那副不咸不淡的毫无感情的平稳语调说:“从今天起,你们是Nake。它们——是S。”
邮轮最底层的那塞满整个鱼缸的蛇,被抬到大厅中央,满缸的蛇群.交缠着对他们狂吐蛇信子。
夏平安十六岁这年,他不叫夏平安,叫Nake。
Snake。
他们是蛇,蛇是他们。
他们和蛇交缠一体,蛇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蛇无处不在,他们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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