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谷初建就引来天下豪客,浩气盟初立便云集各派精英。江湖上逐渐便有了‘一教两盟三魔,四家五剑六派’的说法。
人们默认它们代表了整个江湖最顶级的实力。
可无论是万花谷的诞生,恶人谷的崛起,还是浩气盟的成立,其中都有诸多巧合之处。仿佛一直有一只手在暗中推动它们。
也的确有这么一只手,从南北朝传承至今,真正掌握着天下命脉。
可谓只手遮天。
这股神秘的力量几乎无处不在。
就像风里的沙。
“叫老夫来做什么?”
可能是某时,某处,某些人。
可能是某个茶摊,也可能是哪里的一处农家作坊,总之毫不起眼,一定微不足道。
“这么多年还不放弃?”
平凡的几个人,平凡的打扮,平凡的桌案上平凡的放着几杯茶。
茶面映不出人影,空余淡淡人声:
“若是遵照变天君的卜卦,那孩子即便活下来如今也不过五岁稚龄,更何况他生于自贡——可叹当日只差一点便可找寻到,未曾想竟出了那等惨绝人寰的祸事。”
“谁知那萧沙竟用这等法子弄出一个雪魔来。”
那声音也很平凡,平凡到如果不专心听便会被轻易忽略。
街上孩童嬉闹,行走的商贩买卖吆喝。
人来人往,无人在意。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方才暗合天下之道。变天君算出乱世将至,而你此刻千方百计叫老夫前来,必定是找出了什么。”
“你是不是知道了,那天命之人的下落?”
*
恶人谷的天空常年都是一片空旷阴霾,积压着的赤褐色的云层间,时不时有乌鸦秃鹫盘旋而过。
栈道上的旗帜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还有一事要向谷主禀报,”
烈风集上不灭烟轻挑眉梢,“自小姐离开恶人谷后,隐元会几乎是明目张胆的在调查她的身世来历,恐怕——”
他尾音未落,雪魔的目光已从烈风集下往来的人群上飘然掠过,淡淡的往他身上扫了一眼。
“她是我的女儿。”
烟不动声色的敛目。
深渊漆黑,吸光、不见底。
人类生来畏惧黑暗,潜意识里不敢直视深渊,所以天下无人敢与恶人谷谷主对视。
那远比深渊可怕的多。
“既然明目张胆,就叫他们知道安分。”
*
“老匹夫你糊涂了不成?先不论年龄对不对得上,那可是个女娃娃,莫非你还指望她是又一个武曌不成!”
老者的声音高了些,似乎是起了争执。
“可变天君说帝星未落!当日自贡活下来的孩子除了一个文长乐还能有谁?”
堂内店家对此充耳不闻,楼下两三个分坐着喝茶的人还在自顾自的言谈,所有人的举止都那么平常,挑不出错处。
只是偶尔眸中会在不经意间闪现一二相似的精光。
谨慎克制,运筹帷幄。
“老东西你瞎嚷什么,变天君尚在北地,眼前究竟是与不是,只有等他来了才能明晓。”
“可就老夫得来的情报来看,那小娃娃脑子里的东西可有趣的紧,既然她已离开恶人谷,那么无论如何都该见上一面。”
“如今江湖就要乱成一锅粥了,王遗风竟放任他的宝贝闺女趟这浑水——那女娃现在在哪?”
“藏剑山庄。”
藏剑山庄就在西湖边上。
有山有水,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
西湖很美,美到就算天热的让丁丁越来越来烦躁,也愿意沉下心去赏一赏,赞一赞。
而用司空仲平的话来说,这西湖有多美,藏剑山庄就有多有钱。
这话乍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逻辑,但其实非常有道理。
因为藏剑山庄实在是个金灿灿的地方。
这里连人都穿的金灿灿的。
现在请他们坐船的藏剑小哥就是,看上去有钱,力气大,待人处事很有风度。
请他们乘的是一座雕刻着精美图案的画舫。
丁丁闲闲的想,她师弟刚被师父捡回去时那副惨象实在印象深刻,还真料不到他家里这么有钱。
珑花一个人跑到船尾,船头风大,而船尾风光最好。
她喜欢在那扒着栏杆看水。
船行驶到湖心。
湖心还能看见几座画舫,上面都是些粉裙子的姐姐们,她们模样很好看,有的背着双剑,有的举着大扇子。
是在跳舞。
舞姿婀娜,剑光雷霆,特别好看。
在经过画舫的时候,便有几个姐姐望过来对着她笑。
珑花也高高兴兴的跳起来朝她们挥手。
她现在是个纤柔娇软的小姑娘,笑起来便像是在糖水里勾过,无论谁看了都会喜欢。
秀坊的姐妹们瞧着欢喜,忍不住隔着水抛来几串荔枝。
荔枝个大,看着就新鲜水分足。一砸一个准。
小姑娘欢欢喜喜的捧了满怀,她大声道着谢,又跑去给船头的师姐她们分着吃。
湖光山色,粉荷飘香。
多漂亮啊。小姑娘趴在船尾的栏杆上眯着眼想。
这要是阿爹看到了,心情也会变好吧。烈风集上的风大,湖上的风也大,同样吹的头发盖了一脸,给人的心情却大不相同。
这风好舒服,风里还带着香。
大概是一阵风吹过的时候,她眼尾似乎扫到了什么。
珑花目光一转。
冷不丁便看到船顶上盘腿坐着一个人。
可这艘船上又是何时多了一个人的?
小姑娘惊诧茫然的左右望望,发现师姐和司空哥哥此时都在船头和那位藏剑的小哥哥聊天,对此一无所觉。
等抬头再看时,那人已经望过来了。
湖上一阵风吹过,吹得他头顶兜帽一阵摇曳,荡出几丝金色的发,阳光下闪出一道绚丽的色泽。
“…你是谁?”
那人挑了挑眉,露出一个笑来。雪白兜帽下一双异色宝石般的眼睛,是比天空深一些的蓝,和比森林浅一些的碧。
狡黠而妖丽,像是蛰伏在黑夜里的一头美丽的兽。
“你看得到我。”
那人的声音轻缓,音调古怪,而且答非所问。
他说的话也很奇怪,而随着他说话时微微的动作,斗篷下微微显露些许皮肤和头发。
苍白皮肤,金色头发,宝石色眼睛。
很熟悉的感觉。
那是属于麒麟的色彩。
*
麒麟,麒麟啊…
孩子最初睁开眼的时候,世界的颜色便迫不及待撞进她眼底,光彩夺目缤纷璀璨,那最初也最深刻的一抹——后来孩子知道它叫做红色。
火焰般的红色,温暖明亮,它属于一只火焰色的麒麟。
属于珑花的麒麟。
天有多高,地有多大,人多渺小。
这些在很小的时候,珑花便在塙麒的背上见到过了解过。
所谓天地浩荡,所谓天涯海角。
小小的孩子穿梭过云间,也触摸过晚霞。
那些人类无法抵达的地方,对于作为神的麒麟却从来不是阻碍。
祂切切实实的将【世界】交付到她眼中。
塙麒的头发永远晕着一叠暖阳似的光,瞳孔中带着若有若无的金色。
那些颜色总是温暖又美丽。小孩子见到美丽的事物就喜欢去摸一摸,碰一碰,于是那暖暖的光也会顺着晕叠到她的手上身上。
珑花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塙麒和她不一样。
因他是一只麒麟。
【麒麟者,有蹄不踏,有额不抵,有角不触,设武备而不为害,所以为仁也。此暗合王之道。】
很多事孩子小时候都不明白,但是最能辨别一件事——谁对她好她就跟谁好。珑花从小最喜欢塙麒,就是因为塙麒对她最好最好。
麒麟是神明,孩子便拥有一个神明。
这个神明永远会顺从小孩子的所有心愿,无论什么样的要求,总之全部所有的,从无例外。然后温柔的呵护着、期待她成长。
后来小孩子离开神明的守护,后来小孩子变成小姑娘。她开始明白三公眼底化不去的焦躁,还有塙麒面上时常流露的悲悯。
在没有人期待和呵斥的地方,她反而开始读懂那些期盼,理解那些痛楚。
她开始真正走上自己的道路,并不为了别人的期待,而是应合自己的愿望,一点一点,笨拙的试探。
要是能够再快一点就好了。
这样的心情一天天的清晰和强烈。
直到今日。
直到——现在。
宝石色瞳孔,苍白皮肤,除了塙麒以外都是金色头发。
珑花见过的其它麒麟,都是这样美丽的色彩。
粼粼波光,一色万顷。
那双宝石色的眼睛里也映着湖水华光,粼粼荡漾。
所以孩子瞪大眼睛,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又包含期待的问:
“你是麒麟么?”
小姑娘的反应实在是令人困惑,所以那人稍微顿了一顿。
宝石色的眼睛随着光线角度不断的变幻色泽。
“我不是。”然后他说。
腔调古怪,音色却缱绻。
*
“老四传信回来。”
烈风集上烟环胸倚栏,姿态慵懒,“说长乐小姐已至藏剑山庄。”
雪魔凭栏而立,淡淡掠来一眼,“名剑大会。”
“是,赶巧过几日便是藏剑山庄第三次名剑大会。”烟语气轻慢,手指敲点着手臂,白皙纤长的手指间在某些角度隐约闪动着些许蓝紫色的幽光。
“只是相隔十年,恰逢藏剑又换了新庄主,难免不令人感到好奇。何况这位新任庄主此次并未给明教发帖。”
“君子执礼,事不过三。”
王遗风冷然道:“陆危楼既然把名剑帖卖了两次,便不会给他第三次。纵观此人秉性,绝不会轻善。”
“谷主料中了,明教已接连派出两位法王——是否要给老四他们提个醒?”
“不必出手。”
雪魔的声音自他上首响起,依旧清冷沉寂的微澜不起。
“江湖弱肉强食,死的最多的便是没有自知之明的愚者。弱者便该知晓分寸,该做什么,能走多远,皆是她自己的事。”
面具下烟懒散的勾起唇角。
雪魔之女脱离恶人谷的庇护,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他想谷主到底是疼爱女儿,才会放任那小家伙去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答案。
这世间哪有什么正邪黑白,不过强者为尊。
想活下去的人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成为强者,要么学会妥协。
*
——“小花妹妹,你在和谁说话么?”
司空仲平在船头探出脑袋,使劲往这里张望着,然后抓着脑袋嘟囔着:“怪了,我刚刚明明听见动静……”
显然,他只能看到小姑娘一个。
无论谁都没有看见这船上出现的第五个人,即便他明明带着最显眼的雪白兜帽,有着最引人注目的容颜,站在最显眼的位置。
船舱上的人垂眸望着小姑娘,然后伸出食指在唇上轻轻晃了晃。
——嘘。
小姑娘默不作声的抿起嘴。他便从船舱顶上跳下来,落到她边上。
动作特别特别轻巧,像是没有重量。
随即弯下腰,声音也压的低低的,非常软和:
“我把我的猫给你摸,不告诉别人我在这,好不好,乖女孩儿?”
然后就从他雪白宽大的兜帽下掏出一只酣睡的小猫,玲珑小巧,雪似的一团,直撩人心的可爱。
小姑娘没有摸他的猫,只望着他的眼睛,然后转头对船头的司空仲平喊道:“是我在唱歌,我在唱歌呢司空哥哥!”
她是乖孩子。人们认准乖孩子从不说谎,所以丐帮小哥懒洋洋的躺回去继续晒太阳。
“乖女孩儿,看来你做了一个很对的选择。”
依旧古怪的腔调,那人歪过头,笑的很满意,眼睛的颜色随着光线角度微微转淡:“不过真奇怪,你为什么会看见暗尘弥散之下的我。”
珑花嗅见熟悉的杀气和恶意。这个有着麒麟相似色彩的人,却可惜的与慈悲高洁完全搭不上边。
暗尘弥散。
很熟悉的名字,烟给她当故事书看的江湖情报录上记载过,那是明教的隐身术。
所以她看看对方的头发,再看看对方的眼睛。然后有些稚气,又有些谨慎的问:
“你要做什么?”
“我只想渡河。”
小姑娘往他脸上再望一眼,“只是渡河?”
异族人有趣的朝她眨眨眼,语调古怪却轻柔:“只是渡河。”
*
珑花最先接触到的江湖,是在烟的一本本记录上。那些记录堆了好几间屋子,每一本都密密麻麻全是字。
在烟和阿爹的默许下,小姑娘读完了其中的大半。
珑花因此觉得烟什么都知道。
因为烟的情报录里头什么都有,有的时候甚至细致到谁谁谁在哪天梦里说了句什么话。
很神奇。
这世上很多人在烟眼中都没有秘密。
所以她便也知道,明教教主陆危楼曾把藏剑山庄的名剑帖卖了两次,第一次卖了八千万两黄金,第二次卖了一万五千两黄金。
名剑帖从来是由庄主亲自护送上门。
那样的羞辱,没人会愿意承受第三次。
"在想什么?"异族人俯下身凑近了问,瞳孔的色泽随着角度渐深,美丽而妖异。
珑花实话实说:"在想怎么办。"
"哦?"异族人饶有兴致的眯起眼,很有耐心的询问,"想到了吗?"
“你是杀手么?”
异族人怔了怔。然后干脆的点点头:“没错。”
珑花再问:“你也会‘见者不留’么?”
异族人眉梢轻挑,笑的像是一只妖娆的猫,“那要不要摸摸我的猫?”
这似乎是在答非所问。
但是小姑娘说好。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猫。
软乎乎,肉乎乎,暖乎乎,还会打呼噜。
等她摸完了,异族人就满意的把他的猫重新收回进兜帽里,“好了,你已经摸了我的猫,就不能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
他笑得眼睛几乎都要弯成两条线了,看上去心情很好,“说话不算话的孩子会被猫神吃掉头哦。”
听上去真可怕。
尽管他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那顷刻间流露的杀意却是真的。异族人笑弯眉,异色瞳孔流淌着琉璃的色彩,他笑的时候很漂亮又很冷,就像他背上的那副弯刀。
但是珑花不怕他,只是歪头盯着他看,眼睛一眨不眨。
“那么你呢,也会说话算话么?”
异族人蹲下来看了她一阵。
小姑娘声音娇软,模样稚美,神态表情都是他见过最最温柔可爱的。
巴掌大的小脸上镶了一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澄澈又天真的眼睛,这么安安静静望过来,像是大漠夜晚的星光。
“我么。”他很狡猾地抵赖,“我当然也算话。”他弯着腰柔声说,“借船,本就是为了渡河啊。”
*
“竟让她在此时去了藏剑山庄?”
茶楼之上老者沉吟着。
果然雪魔的女儿一入江湖,便是刀口浪尖。
*
长得很像麒麟,笑起来很像米丽古丽,说起话来很像烟哥哥,这个来自明教的异族人。他一看就是来干坏事的。
说谎,耍赖,威胁小孩。这个人做的肆无忌惮又有恃无恐。
或许是因为,无论中原还是西域,无论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强者都是不需要和弱者讲道理的。
就像烟哥哥说的,人们都认为只要足够的强,就能无视规则。就这样,强者违逆规则,弱者屈从于强者。
“我其实见过你,中原女孩儿——在那个小镇上。”
异族人满是兴味的眯起眼,然后继续用他古怪的腔调说,“我知道你不是个普通孩子,”他的语气亲和柔软极了:“而我也知道,你这样的孩子一定会说话算话。对不对?”
这时候船尾静的能清晰听见船头谈笑的声音。
船快要靠岸了。
珑花的视线从这个赖皮鬼的脸上转落到离画舫越来越近的藏剑山庄。
然后她很快就点点头,一点也不纠结。“我答应你了,我不会说。”又干脆又利落,好像没有什么不甘心,也看不出不高兴。
“真是乖女孩儿。”
异族人笑得盈盈脉脉,亲切柔和的看不出他方才认真想过要用弯刀划开女孩纤细的脖颈。
“那么按照中原人的礼节,我们应该互通姓名。”
他的中原话说的很不好,但声音就像缠着船的西湖水,冷澈又柔滑。
“我叫阿塔尔。”
画舫靠在了岸边,在纵身离开前,他柔声说。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