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两声节制的叩门声打断了厅室里的交流,池棠回神后不再管什么上下尊卑,拼命抽回了自己被握着的手,从审神者的臂下溜了,但没走两步就腿一软,跌坐在了榻榻米上。
她的前胸起伏,心情尚不能平静,指尖下捂着的双颊灿若红霞。
见审神者犹带笑意的视线扫来,更是气恼,没忍住色厉内荏地瞪了一眼。双眸洌艳的瞋视让光成片刻怔然,但很快就又大笑起来,将手中的刀剑入鞘,朗声询问:“朝尊,怎么了。”
这一次开启的不再是连接着承香殿的偏门,而是这间和室正对着主座所在的大门。随着响动门扉被拉开,隔着长远的距离,黑色卷发的付丧神微弯着腰,一手覆在胸前,没有直视殿内。
“主殿,现下压切长谷部已经收拾妥当,可以向您汇报远征事宜了。”
“哦?让他去办的事办完了?”光成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用被踩坏的扇子轻敲了敲还埋着头的女人,见她不情不愿露出的脸颊还是红扑扑地,到嘴边的话不由停了下来。
“是的,工作效率令人钦佩。”远在下方的朝尊回道,等了等却没有得到回答。
池棠慢吞吞正坐回光成身侧,认识到现在的场合后就垂着头不再出声了。
光成眯了眯眼睛,又戳了她一下,换来幽怨的一瞥后故作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在嘴旁,池棠点头,捂了捂被戳疼的脑袋,有苦说不出。
不想他得到这个反应后,忽然咧嘴一笑,伸长了手臂狠狠捏了一把池棠的脸,惊得那双黑润的眸子瞬间睁大,接下来又感觉生痛不已,眼角就冒出了生理性的小泪花。
得逞的审神者马后炮似的揉了揉被自己捏红的地方,池棠实在憋不住想要控诉的话,他便漫不经心地回应起臣下,“那让他进来吧。”
让她到嘴边的话一下子又全吞了回去。
池棠决定离他一米远。
这时熟悉的打刀已经步入和室,离着他们还有五六米便停下了脚步,单膝跪地,恭敬地低下了头,声音平稳,“我名为压切长谷部。只要是主的命令,无论什么都为您完成。”
再次听到这个声音,池棠的心不由自主就漏了半拍,将刚才的闹剧在心里压下,垂下的目光在抬不抬起间犹豫不停。
长谷部大人……
“听朝尊说,轻骑兵的挽具你已经备妥。”
“是。”
“不错。”
“承蒙主的信任。”
“远征的事说说吧。”
“……是。”
池棠听到他的回答,心里泛起难以言喻的五味杂陈。灰发的打刀慢慢从旅途开始时讲述,事无巨细。国广大人当时救下坠马的她,不知道那被刮伤的手背好了没有……
“后来,加州清光与大和守安定探查期间,发现有不明敌军踪迹。”“几人,什么兵种。”“十七,枪兵,尽数剿灭。”
接下来便是大包平将她从旅笼带回的那段时间,池棠倏地一下就回想起那个想忘也忘不掉的夜晚,自己于付丧神背上做下的那些事、那种事简直是……
一时无边羞愧令她的气息产生了些许变化,光成只顿了顿,便语气如常地继续问道:“临走前,没有异动了?”
“没有了。”长谷部平静地回话。
“……”池棠放置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攥紧了布料,她抿着的唇,仿佛还留有当时两相触碰贴合时的柔软。
他的动作是那么强硬,亲吻过后,她被掐住的腮帮止不住的疼。
“我差不多了解了,所得的资源报告明天给我。……对了,阿棠被带走,没发生什么就将人救回来了?”光成摩挲着扇骨,似笑非笑地问道。
如此出其不意,就像是在怀疑长谷部的汇报一般,偏他丝毫不加掩饰,又像是没有存这份心。
“……”下首的打刀一时沉默了。
池棠来不及思考审神者对她的称呼,心猛地又提起来,无论是她对大包平大人做出的事露了端倪,还是遭受巫女的羞辱险些被村民……,没有人会希望自己这种事情再次外传。
这关乎人的自尊。
“没有。”
听到这个言简意赅的回答,池棠一时忍不住心头的热涌,她怀着不知名的小小殷切,抬起头看向了座下的人。
察觉到她的视线,对方也看了过来。
只这一眼,池棠好似瞬间被泼了盆至冷的冰水,一腔热情都被浇灭了。
灰发的打刀像一尊静默守礼的雕像,只在与光成对话时才像活过来,他的举止、遣词仍是那样无可指摘,她却在刚才那一瞬的对视中,感觉到了与往日完全不同的疏离。
不是寻常的不以为然,甚至不是他一贯的冷漠——他变得不冷漠了。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克恭克顺的眸光。
……若是不愿欺瞒主上,她如何不会体谅。但为什么在选择了维护她的同时,突然这样一副完全划清界线的模样?
光成瞥了一眼咬紧下唇显得不知所措的女人,朝下面挥了挥手,“下去吧。”
“是。”
干脆利落的应答,干脆利落的离开,让池棠掉进了难以解读的圈中。她再急忙抬头,只能看到打刀踏出房间的背影,转了个弯便不见了。
眼中逐渐起了点雾气,她睁大眼睛眨了眨,就消失了。
……好奇怪啊。
“主殿,沿用三枝殿的近侍番位,今晚是加州清光轮值。”朝尊留下这句话,微微一躬身也离去了。池棠胡思乱想着,原来光成殿不仅照用了她,还因袭了刀剑轮流值守的机制。
毕竟她…毫无战力,底细不明。她回想起了当初这个机制确立之时长谷部大人说过的话。
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宁愿他这样嫌弃,也不想看到刚才那般形同陌路的眼神。
“怎么在发呆?”光成失笑,看着她晦涩的神情,眼眸沉了沉,起身走到通往她寝殿的门前,“跟我来。”
却不是要去往她那边,而是又走几步打开了大殿侧边角落的浮世绘隔扇,“这边。”
位置不甚起眼,但进去了池棠才发觉这后面的空间也着实不小,看陈设,是殿下的办理公务的地方了。
正中放着一张黑漆描金的枫叶纹长桌,橱柜数个,余下的全是密密麻麻的文案,堆满了这片不小的空间,分门别类摆放在架子上。池棠这次留了个心眼,看了看被屏风挡住的后面,果然还有门。
光成席地坐在书桌前,桌面上放着一个黑方托盘里面摆了笔墨砚台,另一个黑长条盒里俱是空白的一重纸。
池棠犹豫片刻,跟着坐在了矮几侧旁。服侍三枝殿已久,她大概能猜到光成殿现在要做些什么。
似乎是漏拿了卷宗,审神者又起身去到诸多架子前挑挑拣拣,再回到桌前时,不由愣了愣。
桌面上已经摆放好取出的纸张,坐在旁边有些垂头丧气的女性不知他为何走过来却久久不落座,抬起了眼眸看他,举在胸前的双手里捧着蘸了墨汁的毛笔,“殿下…?”
她也不知道像往常侍奉三枝殿一样侍奉光成殿对不对,但看他的神色……应该,还可以?
“乖。”他良久后笑道,落座在座布团上,手里接过笔,拿起桌上的纸开始悬腕书写。
毛笔无声落在精制的和纸上,一时间房间里便没有了声。直到光成写完第三张,递给池棠放到旁边晾干,才开口道:“听说你是明国来的?”
“啊…是的。”思绪放空时又念起付丧神的池棠堪堪回过神。
“真巧,我前年在那里呆过一周,不过那时候去的好像是三国时期,有点乱…——”光成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手腕“啪”一声被一双手握住了,那人瞪大了眼睛跪立起身,一副“你再说一遍”的表情。
回视池棠不可思议的目光,光成有点哭笑不得,“不信?”
得到的回应是摇的犹如拨浪鼓的脑袋,额簪上的红色流苏亦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巴巴看着他的眼睛里写满了“说说看,说说看”,但本人的嘴巴却还是闭得紧紧的。
光成眯起眼睛笑起来,“刚刚我和你说过的话,这就忘了?”
——想要什么,得告诉我。
“……”
作为一个编外成员池棠从来都有明确的自我认知,她知道无端叨扰审神者的时间是绝对不行的……尽管内心的蠢蠢欲动已经翻腾到快要溢出喉咙。但……是绝对不行的。
有一个迟暮年迈的声音,一直在她潜意识里回荡着。她什么都不该问,什么都不该想……
心底深处的枷锁束缚着池棠,犹如扼喉的剑。她对于世界的满腹疑问,一如在三枝殿身旁时悉数咽回,往日都能做到不露痕迹的,只有这次……只有这次是因为听到了……
光成看着眼前的人缓缓松开了手,咬着唇移开视线,声音低低的,“先、先前字迹都干了,您还是快办公吧,天都要擦黑了。”
闻言,光成彻底失去了笑意。
她之前到底被哪个**巫女教的,他对无欲无求的人偶可没有兴趣。
炭黑短发的审神者嗤了一声,将笔丢回盒子里,些微的墨汁飞溅出来,“看来三枝也没有多体贴。”他倾身向前,烟色的眼眸看着因他的话而莫名又恼怒的女人。
“你求我,我都告诉你。”
他语气轻松,仿佛前言不搭后语的不是自己。池棠又是皱眉又是看他,不理解到底是何用意,“…什么?”
“我命令你求我,听不懂?”
微微压低了的嗓音暗藏胁迫,池棠不禁一抖,手里的纸笺落回榻榻米上,开始有些瑟缩,“求、求什么?”
光成没有回答。
“……”她其实多少猜到。但明明不应该在这种时间里主动提起任何话题的。可是光成殿说这是命令,命令,对……如果是被这样要求的话,那就没办法了吧。
“求……”她内心的渴望,无从疏解。
“求您,告诉我。”她本还有些犹豫,说出去的瞬间,好像终于得到一丝解放,“请告诉我那段旅程发生了什……”
光成不给她俯身行礼的机会,伸手一拉把人重新拽起来,趁她不备揽过那道腰肢,将人靠在自己怀里。面对女人略略失神的目光,游刃有余地玩着她头饰的流苏。
在她耳畔轻呵,“好。”
池棠曾以为自己不会轻易与任何一个异性秉烛夜谈,更何况是地位崇高的审神者。从人文环境到芝麻绿豆,她把所有对三国的好奇都挖了一遍,聊至半夜,才在极度困倦中不知不觉睡去。
光成喝了一口眼前人泡的茶,还是温的。
随后起身,轻轻抽出被她压在手臂下的纸张,将人拦腰抱起,看了眼窗外的天。嗯……太早了,岂不是显得他不行?
于是越过层层书架,往更深的和室里走去。
一张模样与承香殿差不多规格却更高的御帐台置放在中间,帷帐没有收起统统垂落着,他只能怀抱着人,用后背顶开布帛缝隙进入。
寝具内被围栏起来的空间,更静谧,更黑暗。
光成将人放在床上,双眸于此间也折不出任何光芒,双臂尚有女人残留的温度,那传来的细细呼吸声仿佛是整座寝殿造唯一的声音。
黑暗从来不是他的软肋,而是臂助。他的视线从她的额间开始,一路巡视,至小巧的鼻子,至饱满的唇叶。
他探手过去,大拇指按在了微张的下唇,上下搓动,将口脂晕开。
厚重的打褂熟练地剥落下来,再慢条斯理地缠绕开长长的丸带,连同打褂一齐扔到御帐台外。里面的空气较难流通,溢散开的体香充斥在鼻尖,辗转萦留。
虽解了丸带,但光成没把振袖脱掉,下面露出了白色的私密褥袢,他不禁叹了口气,把振袖又遮回去一点。
想在群狼环伺间保护一个女人,这样做最省事。
但总觉得亏大了,白做一个横刀夺爱的主人,还不能假戏真做。
他侧躺在女人身边,撑着半身垂眸看她。又慢慢将簪子和插梳也拔下,再一点点解开了她精心绾就的长发。
丝丝缕缕的冰凉发丝,成了此刻最暗的存在,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发,让它们重新顺滑贴服。
嗯……为什么不能假戏真做?
寝殿造外,廊下。
直到深夜,加州清光也没有等到一声新主人的呼唤,他略带惆怅地待坐在主人寝殿的木廊上,抱着剑在夜中看悠悠落下的飘雪。
本丸的结界里有充沛的灵力,就算是雪雨天,他们刀剑付丧神也不会感到寒冷。
但是那个人类就不一定了,这个时节她会不会觉得……
啧,想她干嘛。
即使只是短短一刻想到,清光也觉得很讨厌,但具体为什么他却拒绝去深思。那颗明显是属于某个士卒的金色珠子,还放置在他口袋。
越是不想去惦念,反而转眼满脑子都是关于那个人类的事情了,手隔着布料狠狠捏了捏那颗珠子。
但下一刻,他忽地一下抬起了眼,来不及多想,拿起佩刀便转身疾步走进主人的寝殿。
进去的第一感觉是暖融融的,烛火没有点燃,一旁的榻榻米好像随意丢了一团衣物。清光没有再僭越,视线垂落在一步外的地板上。
“主人。”他单膝跪下。
只能听见密封的御帐台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好像有饰品落在一旁的闷声。
清光还在想着主人深夜召唤会是什么事,就听床帐里传来了一声娇软的嘟哝,“嗯……”调子撒娇般转了转,像是对被翻动感到不满。
“……!”打刀的红色瞳孔倏忽缩小,就连她身边的人,也因这声顿了顿。
“……你啊。”虽是指责,语气里全是纵容。
光成执起她的手,唇边带出笑意,没忍住还是张开了嘴,咬了一口那葱白的指尖,低声哄道,“…乖,继续睡就好。”他用温和的灵力安抚着,让她陷入了更深层的睡眠。
小家伙,挺会勾人的。
光成抱着人出了幔帐,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臣下,付丧神大概没有发现自己不自觉紧攥起来的拳头,浑身更是僵硬地可怕。他也只装不察,“带她回去吧。”
否则明早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子。
“回…哪里?”红色甲装的打刀仿佛牵线纸偶一样接过熟睡的人,嘴巴张了又张,回覆的嗓音异常干涩。
光成最后瞥了他一眼,好像是笑了,又好像没有,越过寝具前往公务室,“就是你刚才一直待着的游廊对面,承香殿。”
在原地呆站的清光,直到审神者独留下他们离去,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刚刚游廊的对面,原来那座后殿就是她的啊。
遮月的乌云移开,雪也停了。
室内显得有些狼藉,艳丽的打褂和金色丸带缠在一起,似在欲语还休。
他手里怀抱的人温度偏高,也许是因为他主人的触摸,也许上一刻还在婉转嘤咛,承欢于人。
付丧神简直是立刻就想要将人丢下,落荒而逃,但手里的触感是这样温润柔软,假如这份娇怯是为他而绽放……
他在想什么!
忽而意识到自己的用的力气过大,打刀匆匆低头看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挪开,开始有些机械地往承香殿方向行走。
能斩断千万敌军的双手,此刻像是连个纤弱的人类都抱不住,十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主人为她准备的寝殿,处处精妙,添置满了女性喜爱的物件,就连撩开的御帐台帷帐,也熏了上等的香。
但都不及她身上的好闻。
慢慢将人放回床铺,清光于黑暗中看着那副安然的睡颜,舒展的眉眼上妆容已经囫囵,他鬼使神差般伸手擦了擦那唇角暧昧的胭脂。
最后还是一用力,将人拉了起来,死死困在怀中——
一直以来想要问清楚为什么对待安定与对待他的态度不同,这个问题,此刻已经没有意义了。
冬天,夜越来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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