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说过,好像是刚刚睡着,我就飞快地进入醒来的状态,没有任何睡过的感觉,但是精神奕奕,也不感到困倦。在恢复意识的下一个瞬间,我敏锐地意识到不处于自己的房间内。我一直安逸生活在父母留下的精致房屋里,所继承的财产让我从来不必吝惜钱财购入想要的一切,即便如此也比不上这房间十分之一的富丽堂皇。不用提房间内充斥的鎏金家具、柔绢、鲜花、瓷器、珠宝玉石,单单抬头看向天花板,就不仅使我为它高高穹顶上精美端庄的装饰刻绘感到惊愕。毫无疑问这并非我的房间,而我从来也未曾到过这样的地方,下一秒我开始察觉到异常——我的床加装了栏杆,并且出乎意料的小,当我试探着摆动手脚时,我自己的身体也被柔软的布料紧紧包裹,无法自由地动弹。
这时一个女人从我的床边站起身来,刚才她一动不动坐在我视线的盲区,我几乎没有看到她。她穿着朴素的蓝色长裙,同颜色相比,裙摆倒是大得夸张,金色鬈发在脑后挽了个圆髻,长睫毛下掩映着一双温顺的蓝眼睛,她温柔地张开双臂做出一个要抱我的姿势,我想要躲开她,但是最后结果还是被她抱进柔软的胸怀,对于我来说她有点显得太大了,或者相反,是我变小得像个婴儿。
蓝衣裙的女人摇铃唤来女仆,对她吩咐下了什么。她的声音诚然非常悦耳,使用的语言却不同于以往我听到的任何一种,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从后面的结果看,应该是叫她打盆热水来给我擦脸。
温热的绢布擦拭我的面庞时,我紧闭双目,以为这不过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当我决心醒来的时候就可以觉醒,而结果不如我意,我的睡眠像个正常的婴儿似的超乎正常的多,月亮几度落下太阳重新升起,我还是困在襁褓里,束手束脚,停留在这个世界。
在此之前我听说过庄周梦蝶的故事,黄粱一梦醒后不知道是蝶梦人还是人梦蝶,在我这里倒是没有太多疑问,比起一个婴儿梦见我的十四年,远不如我梦见成为一个婴儿来得现实。问题在于,我开始怀疑是不是真正处于梦境。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太过真实,室内鲜花的香气,牛奶的清甜,手指浸入热水的触感,女人身体的温度和她轻盈的呼吸声,这所有现象都在劝我接受这是个真实的世界。我只是不明白为何我会到这里来,我看过许多故事,有一些主人公也会越迁进某个不知名的国度,然而他们要么是被告知怎么做,要么是有野心这么做,他们总有自己的宿命。相比较而言我的生活太平常和漫不经心,甚至都乏有个人欲望。我没有要实现的命运,也不想被命运干涉。
不论如何,我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显现出这其实是一片广袤的庄园,而那位蓝裙的女性是我的乳母。虽然事实上有其他的女性为我提供奶水,她承担的其实只是照顾抚育我的义务。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抱着我出去到晴朗的天空下散步,范围止步在花园以内,几乎不到庄园外去,也不许我出去,据她说庄园外有许多沼泽和森林,对于我们来说太过危险,因此最好不要出门,一直待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最好。这是在我开始学会说他们的语言时她对我的告诫。
语言。我基本掌握它时早已经学会行走,相比较普通幼儿而言,先一次做人的行走经验相当有所裨益,在骨骼长成之后,我几乎相当轻而易举地就完成了这一步骤。乳母很为我骄傲,她是个单纯且善良的女性,对幼小的我简直满怀怜爱,我是她亲手抚养大的孩子,理所当然对我有的保护欲时常叫我感到困扰,下雨时她不允许我坐在关闭的窗前,因为“外头阴郁的景色对我的心情不好”,同样也不许太晚睡觉,这“不利于我骨头的生长”,有时她是正确的,有时她的神经质叫我感到太受干涉而有些厌烦。
但我认同她是真心实意地想为我好,才试图从我身边隔绝那些阴森压迫的一切。有些深夜我醒来,看见她就着昏黄的烛光伏在桌案上写信,我想是写给她的雇主,也就是我的家人,我试图问过她这些问题,她为了不叫我受伤害,努力拼凑出一个和美的假象:我是父母爱情的结晶,我的母亲花费生命也想要留住我,而父亲哀毁过度弄坏了身体,没法照顾我,才把我委托给了她。这个故事差一点就像是我在现实世界身世的翻版,不禁让我自嘲或许真的没有父母缘分,事实是我很快反应过来实际不是这样,或者不全是这样,她一直在回避谈论我的父母,假如他们真的有写信问过我,她一定会高高兴兴地举信来念给我听,是她一直在单方面写信而没有收到回音。
这样的猜测没有让我太过沮丧,既然我本身的情绪波动微乎其微,为了使自己显得正常,我还是迎合她的猜测在得不到父母的问候时黯然神伤,这让她心碎,为了弥补,给我找来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来逗我开怀。其实她不用这么费心,我根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我毫无拘束惯了,真给我一对父母也未必会相处舒适。
在我平安无事长到六岁的一天,我可怜的乳母不得不心碎地迎来和我的离别。看样子不知怎的我的父亲给她来信,写道将于六月十三日接我回主宅,这消息叫我的乳母既高兴又心酸,在她流着眼泪给我收拾行装时她叫我坐在一边,时不时抬眼看一看我的方向,好像从这其中能汲取什么力量似的。
马车停在庄园门口,她一直禁止我出来的外界看起来没有那么危险,甚至可以称得上相当漂亮。六月的风吹绿了原野和森林,深深浅浅的令人惬意的绿色一直延展到地平线,我不知道她说的沼泽在哪里,应该是在森林很里面的地方。她还穿着那套蓝色的衣裙,眼眶通红蹲下身来直视我的眼睛,悲伤地问:“你会记得我么?”在我点头之后她嘴唇颤动着,几乎情绪过控,但是她还是立刻站起身,用温热柔软的嘴唇在我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当我坐上颠簸的马车掀开小小方窗的帘子向后看,乳母还站在那里向我挥手,这样看去她显得很单薄,裙子的蓝色像我见到她时的第一面,除了这一次我是要离她远去的。直到马车走了很远时,我从车窗看去还是能见到有一个模糊的黑点站在那里。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