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常听到关于我母亲的事。
与经常性地听见身边的人对公爵百加称颂相比,她的存在感较为稀薄,并非大家刻意不提到她,而是她悄没声儿地从话题中略过,像是一个逝去的旧日的影像,她的色泽音笑已消磨淡化,成为记忆中的一小块污痕,不痛不痒,激不起从记忆布满灰尘的锁柜中取出兴致。这个过程可以是不加知觉的,人们往往在意识想到她之前,思绪已如燕子点水般轻掠而过。
我那可怜的母亲留下的仅有几件首饰简单朴素,以至于可以说与公爵夫人这个名号彻头彻尾地不相称,当我有意询问资历较久的女佣,据她回忆道,夫人还在世时,喜爱纯色精简的穿着,她偏爱白色,多以白裙形象示人但并不失礼,因为即便是那些精简的首饰也出自精心设计构造,远比一些明面上的珠光宝气昂贵得多,再者她美丽的面容,已足以叫最昂贵的珠宝黯然失色。
而我并不全然相信,理由是假如她真有那么出色,为何人们都不谈论。记忆内容总有情感的臆断美化,也许是她去世这许多年叫她其他的性格在人们心中淡化,残存下来的只有个单薄的美的符号。女佣的说法是,由于夫人不爱交际,甚至若非用餐时刻很少出自己的房间,很少与人接触,故而使与她接触不深的人们的印象愈加模糊,我并非纯粹的阴谋论者,但母亲展现出来的形象与她的地位如此违和,不得不叫我心生怀疑。
“父亲不曾说些什么?”
“公爵很爱夫人,不会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
“母亲一直在房间里不会烦闷么?”
女佣见到我若有所思,唯恐我思绪过重叫她横生波澜,连忙安慰我:“夫人喜欢安静,性情温和、对人亲切,哪怕对下人也从不斥责。她的兴趣很多,读小说与诗歌,花艺,偶尔也会画上几笔油画,公爵的书房里还挂过夫人画的一幅画,只是很久以前就拿掉了。”女佣的富有悲伤浪漫主义色彩的想法是,为恐睹物思人,公爵才叫人将画取下。我请她再仔细想想时间,她才一下子想起来那幅画是在夫人生产过世、以至怀孕之前就已经取下。
我向她道谢,告诉她可以先忙自己的事情,接着陷入思索。她竭力打消我的疑虑,未必全是出于维护母亲在孩子心中形象这一目的,能对她加以约束不叫她多嘴多舌的自然不会是我过世多年的母亲。那么唯一的发令人想必就是公爵。在妻子逝世十余年后,依旧叫周围的人仿佛讳莫如深,当年他们是如何相处的,此举又是因何想法,我全然不得而知。
其实老实说,我不怎样认为他是深爱母亲的,否则即便会触景生情,又怎能忍住不在某刻将她的遗物一一察看,回首触摸那些已逝去的好时光。诚然如此,依公爵的秉性,倘若不是对母亲怀有某种特殊的感情,想必也不会娶她并生下我。他是深谙克制、在一些事上却又不肯将就的那种人。
我向来扮演一个关爱而早慧的角色,喜爱美的事物,对世界怀有兴趣与好奇,直率且带有无遮无拦的冒险精神,这是我给自己拟造的形象。我曾经就母亲的话题向公爵发问,他总是以三两句轻描淡写地涂饰过去,不肯加以深入,而我一贯体贴地放任了他,不过长到这样的年岁还会被轻巧言语糊弄过去,而不对生母的过去加以深究,无疑就太过反常。
所以我挑了一天,我们两个都在花园,向他进行提问,“您一直不怎么跟我说,但是我挺想知道,我母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公爵看起来毫不诧异,慢慢地执起茶杯呷了口红茶,“前几日你向女仆打听时,我就料到你会问我这个问题。”
我笑着,似是而非地抱怨:“因为您很少跟我说关于母亲的事。她是个怎样的人,喜欢做什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直到现在我都一无所知。在庄园里我找不到任何关于她的事物或者是遗留品,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公爵说,语气中没有太多感情波动,反而有闲暇提醒我,“你的茶要凉了,安德烈。”
“我知道,我想要放凉一点喝。”
“那对你的身体不好。”
我辩解道:“不要紧的,现在天气暖和。”
确实很暖和。这几日气候异常返暖,不少花忽然一齐开放了,花园角落里一颗猕猴桃树都开了几朵白花,是小阳春的天气。
他不听我解释,也不肯信天色气象,“你最好现在就把它喝掉。”
我别无选择,只得照做,他才接上正文。
“你的母亲,曾是一个洁白无瑕的少女。”他用这句话做了开场,而话中“母亲”和“少女”本身就是一组矛盾词,他的语气又叫我觉得有点异样。
“我见她第一面时甚至没有看全她的脸。”
“怎么会?”我饶有兴致地问。
“那天清晨雾气很大,空气中满是清新而冰凉的水汽,在那样的天气里,我突然很想四处逛一逛,于是谁也没带,提着手杖就出了门,没刻意分辨方向,在一片白茫茫里按着直觉走。我在迷雾中走了有一阵子,转过许多条路,然后不知怎的进了一个窄巷,一面是砖墙,一面是高低不齐的红屋顶小楼,大大小小地对着巷子这面开着窗户。当时我先听到的是一阵歌声。”
“是母亲在唱歌?”
公爵吊着我的胃口,教训我要多加耐心后才继续讲述,“是你母亲在练习钢琴,同时和着琴声唱歌。她的声音……很纯粹,唱的是一首对圣母的赞歌,我现在记得很清楚,她的歌声是很难叫人忘怀的东西。那窗口上栽了花,大朵的郁金香点缀在她的身影,白色的裙子,金发,美丽的侧脸,她专心地歌唱,没朝窗外瞥上一眼。我站在窗口下静静地听她唱完,而后换了其他的歌,我很想她再接着唱之前的那一首,不过出言打断太过冒昧,我记下了地址,追求,结婚,之后同任何一对没有两样。”
“那么母亲不是贵族?”
“的确不是。她是来自一个商户家庭。”
那么这就能够解释一部分为何母亲总深居简出。
“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我问道。
“和善、忍耐、秀雅,她是一个天生的少女。”公爵回答道。
这是他第二次用到“少女”这个词。公爵不常频繁地重复某一个修辞形容,除非那是来自他最深的印象。我不得不对此加以审视。
“满意了么?”
其实远远不够,不过我得学会适可而止,公爵显然不太适应同我谈及母亲。“差不多了,”我说,“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您爱她么?”
这个问题似乎困住了他好一会儿,有一段短暂的沉默里公爵望向我的神色不可捉摸,那是一种审慎的注视,我相信假如他的属下在此,或许会害怕地不敢直视,但我一直看着他,等待他的答复。“我不想对你说谎,安德烈。”最终他简短地回答,“我曾爱过她,但那段时间已经逝去太久。我希望这样谈论你母亲不会让你伤心。”
“我不会的。”我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时间已经过去得太久。”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任由无声从周围划过去。
公爵的回答不很能解决我的疑惑,反而引出更多问题,比如他的对“少女”这个词的运用,与我母亲的感情,对宗教的热忱,人命的漠视和对自身的忽视,这些问题注定无法诉诸于口,只得独自压在我的思绪,静候何时他不经意间的泄密,或更加遥遥无期的坦诚。所幸我好奇心不甚深重,免去了抓心挠肝想要得知真相的困扰。
大多数时我看不懂公爵。刚刚来到庄园时,无论表面上他对我的态度堪称柔和,在背后,我总疑心他时常用一种嘲讽的、批判的眼神看我的一举一动,我犯错时他毫不奇怪,仿佛早已预料到我的劣根性,而加倍地教导我。我甚至怀疑他对我有天生的厌恶,我那时是清楚地能判断出这样的情绪的,随着时间推移,“喜爱”萌生,这种恶感渐渐淡却,却仍然梗在我们之间。一个孩子假使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也不应当禁受来自父亲的排斥,除非孩子的出生就伴随使他不满的要素。
而某些时候,比如说我在读经,他靠着窗栏沉思,金红的阳光深沉地泼染上他的头发和高高的颧骨,他嘴唇紧抿,像是永恒忍耐、永恒抗拒,在这样的时候我才感到靠近他,并从他的神态中读出一种古老缄默修道士式的虔诚与理想主义气息。
在有些凉风吹拂的夜晚,我被馥郁甜蜜的睡意围裹,半是梦境半是清醒,在意识的边缘浮潜,感觉到有人用带着凉意的手指温柔地梳理我的额发,极细微地低语我的名字。“安德烈。”叹息般的来自公爵的声音。我在他的到来中微微清醒,在寂静中重新沉沉睡去,醒来时,臂膀被安安稳稳地搁置在被子里,我不对这样的行为多加思索。如果单从这样来看,几乎可以说他重视我的身体甚于他自己的,公爵是近乎固执地大意忽略自己的健康。
从细节处,我基本可以判定公爵是爱我了。只是他从来不说,我亦从不发问。我沉默的习惯源于过往偏向内敛的处事模式,公爵则是出自他的秉性,至于这种秉性从何而来,对我又是一个不可获知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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