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一所说的线索是从一个老大爷那里得来的。
他住在距离我们四个街口的一条巷子,秀一把照片给他看时,他辨认半天,不确定地说避难时时看见这女子和孙家的寡妇在一起。秀一跟他打听到孙家妇人的地址,试着敲门,但院子里没人,秀一没有耽搁,赶紧回家通知我。
我忍不住在他叙述时打量着,秀气的一张脸,额发被汗水濡湿,因为奔跑染上红晕的脸颊,克制过的大口喘息,迫切捉住我衣袖的手——我暂且什么也未透露,跟他一起去了孙家。
刚好碰上那妇人背着筐从地里回来,见到两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前,隔了几米不肯上前,警惕地瞧着我们。我取出照片先一步迎上去,“孙夫人您好,我们只是想请问您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她接过照片端详片刻,问道:“你是她什么人?”
“她是我妻子。”
她上下扫视我两眼,大许看我不像歹人,把照片还我,掏出钥匙开了锁,“不用喊啥孙夫人,穷人家没那讲究,叫俺春生娘就行。进来说吧。”
我和秀一进了院,春生娘把背上装着满满一筐青草的竹筐放在地上,跺脚甩掉鞋上的泥巴,“俺记得她。”她终于开口,“那些兵一打进来,本来还觉得像俺这样的平头老百姓没啥事,后来就听见放枪,外头叫唤得厉害,嚷嚷说那些王八蛋见人就杀,才不管你是不是兵,俺赶忙收拾好东西,背着孩子一溜烟儿往后头的芦苇地跑。在路上碰到她的。”
“谈姨怎么会跑到这边来?”
“她说是买车票。”春生娘说,“俺也不知道她买没买到,她没说。俺带着她跑到芦苇地,那片芦苇长得又高又密,人往里一蹲从外头啥也看不出来,不光是我们,跑芦苇地里的人多了,人一多就容易被发现,俺估计是这样,反正我们在里面猫着猫着,又听见放枪,后来大家伙儿乱成一团,跑的跑死的死,嘿,这时候谁顾得上谁,俺们跑散了,也不知道她后来上哪去了。”
“大概的方向呢?”秀一无意识地啃起了指甲。
“不知道不知道。”
“一点线索也没有么?”
春生娘踌躇了,半晌才说:“俺要是说了,你可别不爱听。你们要实在没头找,可以上谢十三那碰碰运气,他们几个人单干捞尸的活儿,那片芦苇地大着,里头有一条河,她要是跑不及,一头栽进河里也未可知。”
“你带她去难道没跟她讲这些么?”秀一焦躁地大声质问。
“俺肯定说了!那俺哪知道她往哪跑去?”春生娘也火了,扯着嗓子叫:“俺跟俺家小孩的命不要了,单拉着她好了!”
“谢谢您,”我打断他们的争执,“我会去问问的。”我跟她详细问了谢十三的住处,春生娘虽然没好气,也讲得明明白白,我又向她谢过一回。
我将要跨出大门,忽然想起,扭头问了句,“春生娘,怎么没见你们家春生?”
这时她已经忙着把竹筐里割的草拿去喂牛,听见我的问题头也没抬,我以为她不愿意说,拉着秀一出了门。“死了。”她冷不防地说,也不管我听没听见,自言自语似的喃喃:“明明是背着的呀,从前头中的枪,我没死,他怎么死了呢。”
故事讲到这里一目了然,我就听到这里,顾不上表示哀惜,出了这个院子,和秀一又到谢十三家。
谢十三是个独居的老头,没有娶妻,没有子女,和他的两个徒弟住在一起,整个启明城只要下水捞人,大多找他们的,因为他们是出了名的水性好,人品厚道,从来不坐地起价。除了私活,他们主要也接警局里派下来的任务,按人头收钱。这些都是他的徒弟跟我们说的。
我们到了谢家,负责接待的是谢十三的大徒弟,向他打听良子时他请我们稍坐片刻,“师傅那有本册子,记着几时在何处打捞何人,只要知道大致时间和地点,翻查一遍,就什么情况都知道了。”我们就只能坐在客厅等,由大徒弟传完话后陪我们断断续续聊些闲事,不过在这个时候,实在不是说话的时机,秀一只是咬着指甲,见到谢十三捧着册子出来时第一个起身,“怎么样?”
谢十三点点头,秀一僵住了,不敢呼吸似的轻声问:“有她?”
“一月二十八日,确实有这么条记录,不过是老小给捞上来的,我们不晓得长啥个样子。”
“那请问您小徒弟在哪儿?”
“出去玩喽,不晓得往哪去了,等会儿开饭就该回来了,他就吃饭准时得很。”
我们只好再等。约莫两刻钟过后,一个黑瘦灵精的少年人从门外跳进来,一边嚷着饿死了,“该开饭了吧师傅!”他叫着,见到我们,当即收敛起来,“来捞人?”
谢十三示意我把照片给他,“一月二十八,北坡芦苇地不是捞上来一个女子,是不是长这个样子?”
那小徒弟看了照片,几乎当即肯定:“就是她。”
“你确定?没有认错?”秀一追问。
“要是其他人还未必记得那么清,她这么漂亮,打扮也得体,我印象挺深,错不了。”
秀一听了,怔怔地几要落下泪,我固然表现得悲痛,还得收拾好情绪请他给我们带路,带我们去良子埋的地方,可谢十三说,捞上来的不知身份的溺死者统一埋在城外的乱葬场,不知道生平姓名,连碑也没法立,想要找到人除非把所有的坟都刨一遍。
“那么也请至少送我们去一趟。”我恳求道。
谢十三让他的小徒弟给我们带路,那小徒弟也不过十七八岁,性格跳脱,走在我们前头一时显得规规矩矩,但见到水坑一类的却不躲,而是轻快地跳过去。他见惯了死别,便不以别人的悲为悲,保持规矩是出于教养,然而他的天性仍旧是轻盈无虑的,这种天性会从无意间泄漏出来,使秀一看了愈发悲怆、生气。我拉住他的手,牵着他走,就像他一下子又变成一个很小的孩子,秀一原本任我牵着,后来他的手也紧紧反握住我的。
这一路,说不好是悲哀还是如释重负,到了郊外,不用小徒弟指,我们自发地便看见了那片乱葬岗,名头不甚好听,却因为时节的原因绿草罗织,让人错觉那只是一个个连绵的、过小的山丘,使得那些起伏的小坟包也没那么凄凉了。我给了小徒弟一点钱,让他先回去,留我和秀一在这里四处看看。
其实有什么好看的呢,新坟旧冢在此时都是别无二致地盖着野花野草,我们在坟包间的空地行走浏览,试图辨别出良子的所在。在这荒僻的长眠之地,毕竟仍有些区别,无数辨认不出姓名来历、草草下葬的无名坟墓间,也埋葬着穷人的尸骨,而这些无钱葬在公墓、不得已集聚此处的可怜人在死后竟然被对比出几分超然,因为他们毕竟是有姓名的,立了碑,在一两个象征性的悼念节日里会有人来坟前洒酒、祭肉,新丧的还能得上几声哭号,在这些人的坟墓前还残留着纸钱、元宝烧剩的残片,这便是他们超然的证明。
来的路上我问小徒弟,在良子身上可带有什么东西。“一张车票。”他说。单薄的、昂贵的、没能赶上的票,浸水泡得湿透,没了任何价值,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我可怜的良子什么也没有,不知道她姓名的人把她粗暴地扔进窄窄的土坑,没有棺椁,填上土了事,她的灵魂在夜晚的荒地游荡,绝望地想要乘上找到我们的列车,却无法脱离埋骨的方寸之地。
我们找了又找,看了又看,却没有半丝表明在这堆耸起的泥土下正埋葬着我们亲爱的人的佐证,如果有一点证据,我想我们也会立即挖开坟包把她接回家,就算是一堆散落的骨骸。然而没有。无论生前如何鲜活妍丽的面容,在黄土下都一般被侵蚀,泥巴像在埋其他一切东西一样埋住人。
我们将永远找不到她——意识到这点时,秀一放声大哭,大滴热泪从他的眼睛流出,他哭得极其哀痛,眼眶红得像一只无辜无害的白兔,哭声甚至惊飞近处一只黑色的鸟。
让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我拥住秀一安慰道,“好了,乖孩子,不要哭,死亡是所有人必经的阶段,她是先我们一步通向无忧乡,早晚我们也会走向那个终结点,或许在那时我们依旧可以重逢。”秀一顺从地倚在我身上,我从没见过他哭得这么厉害,当然我也从没见他哭过任何一回,我轻轻摩挲着他柔顺的黑发,柔声道:“现在,亲爱的孩子,你该告诉我为何要放蛇咬良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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