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皮埃罗04

    “是您在找租客?”来人伸出一只手想同我握手,我从地上捡起手电照过去。短卷发,黑色T恤,宽大的粉色西装外套,浅绿长裤,灿烂到近于傻气的笑容,从上到下一股荒诞的气质,活像从哪个童话故事里跳出来的人物。强光刺激之下他眯起眼睛,单手仍旧悬在空中,更卖力地向我伸了伸。我同他握了手,不乏怀疑地问为什么这个点还来造访。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埃洛,在某不知名的马戏团做不知名的杂技演员,”埃洛挠挠头,样子颇为困扰,“本来租的房子要几天才到期,我和房东闹得不愉快,不搬不行。”我把光向后照了照,果然看见他空着的手中还提着一个行李包。

    “演员不应该和马戏团的人住在一起?”

    他灿烂的笑中多了几分尴尬,“不巧和团长闹崩了才找的房子。”

    怎么看都是个大麻烦。

    “今天是……周二。我平日要上班,不方便领你看房,最好你周六再来,我们商议具体事宜。”

    我要关上栅栏,埃洛立马阻拦住我,愁眉苦脸作出一连串拜托:“求你啦,你要是不肯收留我,我只有走上一个小时去住旅馆,人在天黑可太容易出意外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租房?”

    “我看到你在街道委员会登记的住房信息。”埃洛说,殷切地盯着我。

    “身份证。”

    他乖巧地递过来一张卡片。居然是真名,听着像伪造似的。

    无论怎么看都无法不觉得异样,突然拜访的租房人,连份正经的工作都没有,奇怪的上门时间,微妙的态度,加在一起几乎向我明示“拒绝”这两个字,我应当直接拒绝。

    然而我把他让了进来。因为就在那一刻,无依据地辗转几个世界里、迄今为止从未遭遇过的情形,使我不知不觉地微微兴奋起来。直觉告诉我不知好的坏的,面前这个人代表某种变化,一个节点,我的答应与否将注定接下来整个故事的走向——我被这种隐隐的命运的推动感蛊惑了。

    因此退后了一步。

    空置的卧室在一楼,挨着楼梯,我打开门,开了灯,让他看看屋里的情形:“前几天打扫过一遍,基本干净,你可以自己再做清扫。”埃洛在屋里绕了一圈出来,把包放在地上。“楼梯另一边是杂物间,工具箱、梯子、农具之类乱七八糟的都在里面,有需要直接取用。”厨房是开放的,一眼就能看到,“一楼有一个卫生间,要洗澡到二楼右转。进门左手第一间是我的卧室,最里边的暗房需要避光不能进。天台可以上去。只要准备好食材,要是愿意你可以自己做饭。”

    他耸了耸肩:“我是挺愿意,只是不会。”我没有理他,接着带他到屋子的后门,门口野草杂乱无章地疯长,“从这里一直往前走十分钟就能到海边,无聊的时候你可以去走走。”

    埃洛探出头看后又缩回来,“十分明白。”他愉快地说,“我相信我们能相处得特别好。”他拍拍我的肩膀,对我露齿而笑,持续了几秒钟后忽地眉头一皱撒娇似地说:“我都要饿死了,真的。我现在能生吞下一头牛。你行行好,能给我弄点东西吃的么?”

    我没有理由拒绝,只能转身在冰箱中翻找果腹的食物,想了想还是告诫道:“散步时不要走到别人家里,这里人是不多,狗倒不少,要多加小心。”

    埃洛却早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下来看电视,懒洋洋地回应知道了,好像从来都是这里的主人。

    7月18日

    非自愿地,我从睡眠中醒来。拉开厚重的窗帘,清晨的光线朦朦胧胧地透过白纱洒在床上。

    睡意尚存一些,差不多快到该起床的时候,差一刻到七点,闹钟还没响,醒来的原因是耳边嘈嘈切切的流行乐声不肯停歇。我穿着睡衣走到阳台上往下看,埃洛正在后门前头草地上背对着我晨练,在他旁边放着一个不知哪里来的收音机,从里头不断涌出夹杂着滋滋啦啦电流声的吵闹乐曲,也许是听到我的开门声,他停下动作转身仰头看我,右手在眼前搭着遮挡太阳,爽朗地笑着挥手打招呼:“醒了朋友!”

    那时我头发凌乱,刚刚清醒眼睛微肿,身上乏力,完全提不起劲头跟他一样活跃,因此只是冷淡地点点头就不理他,下楼在厨房的水槽刷牙,满嘴泡沫地用单手摆弄手机。埃洛也关上收音机走进屋里来,我感受到他充满热气的身体从我背后经过,然后对着旁边的水槽里洗脸,“真热啊。”他抹了抹脸上的水说。我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接着玩手机,他把头凑过来问:“你在看什么?”我觉得这种行为颇有点讨嫌,便躲闪开,告诉他在看早间新闻。我动作的幅度不大,他却立即摆出心碎的姿势感叹道:“真冷淡啊,明明都已经是同居的关系了。”

    “只是租户与租客的关系。”我纠正道,“我会尽快整理好租赁合同。”他不怎么在意那个,用搭在肩膀上的干毛巾擦干净脸,接着说:“我给你准备了面包和牛奶,就在桌子上,要记得吃哦。”

    埃洛带着换洗衣物上了楼,桌上有两人份的早餐,我嚼着面包,心想或许这家伙不是少根筋,而是过度热情,和人的安全距离近一些也可以理解。能够飞快进入熟稔状态的人在我看来挺神奇的,我就只能叫事件自然积累,当觉得经历的事情够了才会把关系归纳到下一阶段,对于埃洛,刚认识不到一天他就能表现得像十年的老朋友。事出反常必有妖,像他这么热情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出现得蹊跷,熟络得也蹊跷,不能不使我警惕。我想要的是新鲜感,可不想无辜去世。

    我不太赶时间,在餐桌前磨蹭了一会儿,埃洛洗好了澡,慢腾腾地踩着有些松弛的木阶下楼,台阶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某种呻/吟或抱怨。这也难怪,毕竟是栋老房子了,有点情绪也很正常。埃洛回了一趟房间,然后像是满身水汽地一屁股在我餐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手指交叉托住下巴,笑眯眯地盯着我却不说话。

    我嘴里吃着面包,眼睛看着手里拿着的手机,很有些忙碌,想把他忽视掉,只是这位兄弟目光炯然,并且完全没有移开的意思,我不得已放下手机和他对上眼。

    “所以,”他还在笑眯眯的,“阿光你是摄影师?”

    我在想有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

    他保持笑容歪了歪头,“从街道委员会看来的名字。没记错的话,尹英光?很衬你。”

    “摄影记者而已。”我回答,“就是混口饭吃。”

    “啊。”他越发起劲,“我可以看看你的作品么?”

    “来不及的,改天吧。”我敷衍说,不知为什么不太想把我拍的东西给他看。我熄灭屏幕,把手机装进口袋,准备上楼收拾一下就去上班。

    随着我站起身,埃洛也仰头看我,饶有兴趣地说:“讲真的,你还真的是长着一张善良的脸。”

    我反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一下子想到了。去吧,上班别迟到哦。”

    我摸不清他话语的含义,没有觉出什么恶意。我上楼时在楼梯的转角处回头,他背对着我坐在那,慢条斯理地吃他的早饭,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说起来,这家伙初来乍到无暇采买,我们两个人的早餐大概都是来自我的存货吧。我摇摇头,拧开房门把手。

    毕竟有外人在。收拾用品的过程中我想到锁起抽屉,前天洗出来的一打照片还在里头,在游乐园拍下的凶案照片,由于时间很近的缘故,不看照片我也能清晰地回想起当时的画面。

    夜风里是不好的味道,不仅是死尸本身的味道,还混合排泄物的臭气。仰面躺着约二十余岁的年轻女尸,及胸黑色长卷发,紧身无袖背心、牛仔热裤。画了浓重的眼影和深色口红让她的年纪显得大一点,从略显丰盈的脸颊仍能判断出她年纪尚轻,是阅历仍浅而努力让自己显得成熟的年龄。表情惊恐痛苦,手臂弯折呈抗拒姿态,两腿叉开平伸,目所能及的致命伤显然在脖颈,一圈圈红色的仿佛丝线的勒痕旋绕在咽喉,扼住吐息经由的路径使她不得不死。

    我把抽屉上了锁,拿起整理好的包下楼。

    这则新闻被压下来,照片做不了素材,理论上我能够将它们销毁,不过还可以再等等,这个不着急。我挺少见到非自然死亡的尸体。人在死亡时很少有能好看的,尤其在这种外力强使断绝生命的情况,我拍下了照片,却连看的心情都缺乏,比起可悲,只觉得难看而已。

    我走出家门时埃洛吃完了早餐,倚在门口跟我送别,因为听到他的声音,我从道路回顾路边低矮处的家里,埃洛不乏造作地打着飞吻喊我早点回来,使我实在觉得这人有些妖妖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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