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皮埃罗07

    7月29日

    埃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车,一辆奶油白的货车,只有驾驶座与副驾驶两个座位,后面的车厢是露天开放性的,四面围起来,中间放着的东西一览无余。

    我正在暗室里洗照片,突然听见从门外传来很响的喇叭声,埃洛叫了我几声,我匆匆放下手里的活出去看出了什么岔子,还没出房间我就透过敞开的房门看见了埃洛,他把车停在路边从驾驶舱探出头,满脸愉快地跟我挥手。我慢吞吞走过去问他从哪里弄来的车,他说是买了很久的,一直停在朋友那里。我对此非常怀疑,因为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他就不是开车来的,在这期间也一直没听他提到这回事。

    我往后看了看,本来应该载货的车厢乱七八糟地挤着满车向日葵,黄澄澄的一片,葵花的大脑袋们左□□斜,绿叶凌乱无章,我走过去伸手捉了一支,这才意识到满车都是生切花,数量足够摆个货品单调的花店了。

    “你要做生意?”

    埃洛把窗户完全摇下来,趴在窗框上笑眯眯地告诉我这是装饰。

    他今天穿了一件蓝红格纹的紫色薄西服,规规矩矩系了扣子,不过V字的领口敞得很开,整个脖子和一小片胸前的皮肤都露在外头,天气热的缘故,他把袖口往上卷了几折,因此就显得不那么规矩了。他问我难道不觉得今天天气很好。我回答是的,确实是晴朗的一天,不仅没有下雨,湛蓝的天空连一朵乌云也没有,正晌午的,四下里除了我们看不见第三个人。

    “难得的好天气,又是星期天,咱们得出去走走。”

    “你的意思是步行?”

    “没有必要。”埃洛拿指节在车身磕了几下,“上来吧,要去哪我可以带你。”

    我犹豫了片刻,因为事情发生得仓促,我习惯计划好了再行动,对于意外的要求有些难以反应,不过我还是回去锁好了门,坐上副驾驶座。

    埃洛问我想去哪里,我跟他说随便去哪里都行,反正是兜风。没有别的车和行人,我们就沿着门前的这条路开车痛痛快快地跑起来,风呼呼地从窗户里钻进来,把我们的头发吹得四散飞舞。从后视镜能看见有一朵向日葵的花盘垂落在车外,随着车身震颤保持不住平衡,在风里摇摇欲坠,我告诉埃洛有朵花要掉了,埃洛毫不在意,一点速度也没减径直往前开,他说一朵不重要,就是一车全都掉光也没关系。我问他这些花到底是做什么的,他还是说是装饰,空荡荡地把车开回来有点难看,加上太阳很好,他觉得要搞点向日葵上去。

    “一支葵花多少钱?”

    他惊奇地看我一眼,“我以为你不看重钱这种东西。”

    “不那么在乎,但是也不会浪费。”

    “人总得学会浪费点东西。”

    “你知道这些花被切下来以后很快就会萎缩。”

    “起码它们现在挺好看。”埃洛一派轻松地告诉我,他觉得活得自由一点是很有必要的,“想到什么然后立即去做能够使人心情舒畅,你就不那么容易得癌症。”

    这里离海很近。我们先是开到这条路的尽头,右转,到头,再右转,相当于走了半个口字,人们围着海的一部分用大石头修起人们围着海的一部分用大石头垒起防浪堤,在防浪堤后面修了一条长路,我们现在就在这条路上。其实它和我家门前的路几近平行,步行的话十分钟内我就能从后门走到海边。

    我们靠边停了车,从路上走下到海边。不到涨潮的时候,滩涂裸露出来,满地的泥巴一层一层有规律地弯曲着,像是水波的浮雕,被太阳照得银光闪闪,耀目生辉。从岸边延伸出一条路没入海里,是用不规律的大块石头铺的,每块石头上都敷满了灰色空贝的尸骸,日积月累这些壳和石头长在了一起,这条路一直延伸到滩涂下游有海水覆盖的地方,约有一公里。

    我们站在岸边,眺望远方白浪击碎在石块上,埃洛把某个冰凉凉的东西塞到我嘴里,我把头后移看了看,发现在他拇指和食指间捏着一颗剥好的橘子糖,我要接过来自己吃,埃洛坚持送到我嘴里,而后满足地舔了舔留着甜甜糖味的指头。

    虽说是滩涂,不是完全没有水,在我极目远眺时,埃洛在滩涂里走来走去,试图从水洼里找到螃蟹,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没过一会儿他就回到了岸上,在石头上把沾上软泥巴的鞋底蹭干净,接着从车上抱了一捧葵花下来,很大的一捧,怀抱里满满当当,双手都不灵便的情况下他从防浪堤上跳下来的动作还是很利落。

    他抱着这些花往海里走,直到那条石头路的尽头,一支支地把向日葵插进路边泥里。我找了块平滑的石头坐下来,眯起眼睛看远处多起来的颜色。埃洛很快完成了这桩活计,轻轻松松地走上岸来站在我身边,因为距离太远,我其实看不见向日葵的形状,只能看见一小片黄色连在一块,我问他是否觉得快乐,埃洛摇摇头,把手掌放在额头挡住炫目的阳光。

    我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几分钟后一个浪头打来,葵花倒掉大半,又过了几次,那里已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点没有人去过的痕迹。埃洛还在流汗,毕竟今天确实有些热,我都在纳闷很久没见过这么好的日头了。

    埃洛看着海水把那些葵花都带走,告诉我说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冲刷走的,不过做过的事至少在自己的脑子里会留下些痕迹,对于这个世界我们不能期望太多。

    “要是行,我倒想要个朋友。”埃洛扭头对我咧嘴笑着。

    “你要是想交朋友应该轻易就能做到。”

    “我也不是轻易挑选朋友的嘛。人人都爱太多东西,”他忽而感伤地说,“房子、车子、家具、美食、服饰、珠宝、股票、公司,大城市的那一套东西把他们弄得头昏脑胀,都搞不清自己是谁了。”但是我不认为他话语中的伤感是真的,应该又是他戏瘾发作、故作悲悯。“我要一个助手。”

    “助手、朋友、弟子,什么都行,我想要个集合体,能一起在这无聊的地方干些不那么无聊的勾当。”

    勾当可不是个好词。我能读出他的引诱,但不为所动,我想要的没那么多,希望他能找到他的助手、朋友或弟子,我只要偶尔看见他们,知道在我以外的那些肆意妄为的人能做到什么就足够了,我喜欢看冒险,却不想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一旦你踏上旅途,接踵而来的除了刺激与惊奇,可能还有致命的东西,我可不想丢下现在能够牢牢抓住的东西去够天上的月亮,月亮永远无法捕捉,我只能掉进井里淹死,做一只想法过多的猴子。

    我抱膝坐着,漫无目的看着湛蓝的海水,把思绪全部放空,这个状态有点近似于冥想,但没那么清净,可以说我什么也没想,同时又有的没的想了很多,在这个过程中没说过一句话。“你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在我开口之前,居然先被埃洛做出这种评价其实很有些戏剧性,我保持坐姿抬头看他,埃洛却没有看我,而在四处打量着这片地方,我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主动问他话里的含义。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才对。”埃洛说。他没再找到其余感兴趣的东西,便叫我一起回去。

    我们一共在海边花了四十来分钟才回到车上,车后的葵花还剩许多。出于好奇我一直在追问埃洛刚才那句话的理由,他按下按钮,车窗“哧哧”地升起,车内一下子静起来,他反问我难道自己没有好好考虑过这档子事。

    “你有点过于老实了。我们都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性,你只是拣省事的做而已。”他跟我说既然不在意,就不必强行融入所有人里,最后你只会迷失你自己,“强求表面上的圆满融洽,营造出受欢迎的局面并为此掩饰真正的自己,无异于舍本逐末,一个人要想在一群人中存活下来,得抱着‘管他们去死’的心态,否则就是你自己被众人吞掉。”

    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深谋远见,到头来讲的还是这种空话,他说的那些我何尝不知道,可是“入乡随俗”这四个字随便找个小孩都明白,个人意志我是有的,仅仅没有意愿把它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他人面前,一旦我如此做了,得到的弊端绝对大于利处。说到底大多数人都不把他人的个性放在心上,忠实的朋友,慈爱的父母,善良的路人,通通对应“我”这个概念,人人都以自我为参照审视万物,只要不妨碍自己,别人的个性怎样大家没太在意。一讲到如何发展人际关系,必定的一条要求是“善于做一个倾听者”,因为人们更愿意被聆听,而不愿意听太多别人的事,只对自己怀有怜惜,连曾遭受的一点羞耻都念念不忘,对遭受了重大苦难的认识的某人却能飞快抛诸脑后。我本来就是个无趣的人,对新潮的话题赶不上趟,假如把自己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对他人漠不关心的事实也暴露无遗了,之后倘若没有人再愿意与我交往,从哪个层面来说都是大麻烦。

    可能对埃洛来说我的做法失之个性、过于无聊,反过来讲我也能把他的话看成是未经过社会磨砺的天真言论,所以我失去了听下去的耐心,再次摇开窗户,让强烈的海风席卷整个车厢。

    “之前看电影时送你过来的是你女朋友?”埃洛冷不丁地提问。

    我说是报社的同事,埃洛若有所思,猜测我们关系不错,“那个女人一看就很难搞,个人意志强烈,你和她在一起不会受压迫?”

    我哑然失笑,不晓得他怎么突然拐到这个话题,我是和他住在一起,要受压迫也编排不到金冬树。觉察到他对这事感些兴趣,我讲起了和金冬树相熟的过程。契机是很简单的,刚进入报社时我对具体要做的事务一窍不通,伍季安排了金冬树来带我,那时她已经是报社最优秀的记者之一。最初我们关系不太好,金冬树不大乐意被指派这个任务,不过也没多说,把该教给我的知识都教给我后自觉完成了任务,对我爱搭不理的。我对于接触新事物的能力较弱,或者说对这个行当缺乏一种敏锐的本能,并且现在依然如此,当时尤甚。我只以为是我的迟钝惹恼了她,没往旁处想,实习结束后买了一些水果当作谢礼,她收到后颇为诧异。

    那之后金冬树才跟我说实话,来上班第一天我父母也要来这边办事,开车顺道把我送到报社楼下,他们就大楼破旧的外观做了些点评,被金冬树见到这一幕,以为我是抱着轻浮态度来实习混混日子的少爷,当然对我没好气。

    “‘你那时候确实笨得出奇,叫我怀疑你在故意跟我作对。’”我跟埃洛复述那时她跟我说的话,“她就坦诚跟我这么说的,还跟我道了歉,说‘用偏见来看人是我不对’。我倒很喜欢她这样不扭捏的态度,就是不喜欢我的时候也尽心尽责的,把该会的好好教完才撒手,知道错误后干脆利落地道歉,比把什么话都闷在心里好得多。”

    埃洛却直言说我之所以中意这样的人只因为他们容易看清,不会让我感到威胁,我承认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金冬树这个人虽是个优秀记者,对别人生活却没什么窥视欲,她脑袋聪明但讨厌钻研权术,怀抱一腔朴素热烈的正义感投入这个行业,是想要为社会做点事情,不会因此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她也承认大多数人只为混口饭吃,并认为这是正当的,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居高临下地批判人家,又很能保守秘密,你永远不用担心她会把从你那里听来的话乱说。具备这样素质的人很适合做朋友。

    埃洛放松地倚在靠背上开车,“你们将来会不会结婚?”

    “扯得太远了,我们不是那种相处模式。”

    “有什么关系,”埃洛散漫地说,“反正跟谁在一起你都是一个样。”

    我从话语中隐隐感受到某种轻视与挑衅,便跟他解释也不是那样,如果要选择婚姻伴侣还是得慎重些,与对方总是发生争执的话不如不结。埃洛听后随意地把手拍在我的大腿上,半开玩笑地问觉得他怎么样。

    “我以为你会觉得我特别沉闷。”

    埃洛哈哈大笑,骂我是傻瓜,“我要是真觉得你无聊话都不跟你讲一句。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挺喜欢你?”

    我是真的看不出。我还认为他对谁都这么热情轻佻,压根儿没想过是对我的特殊待遇。隔着裤子我也能感觉到埃洛的手贴在我皮肤上散发的热量,我把它拿开,埃洛不在意地拿手背蹭了蹭鼻子,对于他讲的话只能认定为开玩笑。

    车辆继续行驶,不知不觉间转到一条我从没来过的路,这事说来也不奇怪,即使在这里住了一年,我没有车,把时间净花在报社和家里,很少偏离自己的行动路线,导致挺多地方我都不认得,连名字都不熟悉。和我家门前相似,这条路同样宽敞又冷清,两边树木高高地生长,在头顶合拢遮蔽整块天空,太阳从树叶与树叶之间投下光线,树影斑驳投落在柏油路上,也投在车里我们的脸上。

    “停车。”我忽然说。在行道树闪开的空处坐落的小房子里,我相信自己看到某样一闪而过的异样。

    车子慢慢地停下来,我打开车门跳下车来往开过的路边房子走去,风不再流动,而是燥热、凝滞又轻飘飘的,热烘烘地簇在身周,阳光明亮到近乎白色,在向阳的叶片上发出强光,闪得人头昏目眩,埃洛跟在我身后问我发现了什么,我一声不吭,从道路走下来按响那栋房子的门铃。电子门铃发出高亢刺耳叮叮当当的铃声,动静足可以吵醒一头冬眠的动物。我按了四五回,还没有人来回应,埃洛见问我实在问不出结果,捅捅我的肩膀,“窗户在开着。”

    窗户果然在开着,不是大敞,就闪了一点缝,足以从外头把它打开,暂时从外面看不见屋里,一条窗帘把内部挡得严严实实。我正要开窗,埃洛抱臂站在我旁边懒洋洋地提醒:“你这可是私闯民宅哦。”可没见他怎么害怕。

    我犹豫了一会儿,“如果一切正常我就不进去。”我确定刚刚看到了一个让人不安的符号,一闪而过,没来得及看清。

    我打开窗子,把泛着褶的橘黄色窗帘布从左到右缓缓拉开,眼前的画面即使做了心理准备还是惊了我一跳,埃洛也轻轻地“哎唷”了一声。

    窗帘后架着一张书桌,桌后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穿面色铁青的老人对我们怒目而视,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几乎要突出来,面目狰狞。任谁乍然见到这幅场景都免不了吃上一惊,尤其在他脖子上我见到眼熟的几圈深深凹进肉里的红痕。我看到的异样,风掀开窗帘被坐在车里的我惊鸿一瞥的,应该就是这一幕。老人的表情定格在我们发现他的那一刻,没用几秒我们就看穿了:眼前坐着怒气勃勃的老人已然死去。

    “这下好玩了嘛。”埃洛还在满不在乎地笑着,好像什么都没法吓到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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