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的,玉之峰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看着面前的长女,“你说什么?”
“今年衙门主办的年会晚宴,父亲交由我承办如何?”说这话的时候,玉清平静的好像在说今天的雪下的真大。
“这可不是能胡乱说来玩的。”玉之峰没往心里去,甚至还觉得有点好笑,“我知你有心为父分忧,若在家里憋坏了就出去逛逛,自己去账上支银子。”
他一说银子,玉清就又想起来五两银子的事儿,忍不住想要发笑。
“父亲觉得我只是个孩子,又是个姑娘家,所以永远不会也不应该办正事是么?”
人天上就有偏见,而玉清身上恰恰就有太多容易被轻视的标签:年纪太小,女孩儿……
女人嘛,在家里乖乖养着就是了,怎么能参与正经事?
玉之峰没说话,显然确实是这么想的。
前世今生,比这个更恶劣的事情玉清都经历过无数,根本不放在心上。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竹制算盘,几根青葱似的手指上下翻飞,算盘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伴着她似乎永远都不紧不慢的声音回荡在书房内。
“本地辖下八个县,从七品及以上的官吏共有十七人,除去偏远的几县过不来,再加上可能携带的家属,光这些就有四十人上下。”
“除此之外,到场的还有本地有名望的乡绅、文人,以及杰出商贾……为了席面好看,每人面前至少要摆放三菜一汤才不算寒酸。再有额外的酒水、点心、炭火、张灯结彩的烛火装饰,以及租赁沿街酒楼的钱,没有四百两下不来。”
玉之峰脸上的表情终于慢慢郑重起来,最后听她报出来的这个数额,更是惊讶的眼睛都睁大了。
去年年会的花费共计四百一十五两零六钱,可真正知道的人很少,其中肯定不包括玉清。
“你”玉之峰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都隔了一层雾,自己其实根本没看清过这个半路归来的女儿。
玉清手腕一抖,青玉似的竹算盘发出啪一声脆响,两排算珠就乖乖回到原来的位置。
“我是怎么知道的,对不对?”
“父亲可能忘了,我是个生意人。”玉清莞尔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整个人犹如午后的小太阳般灼灼闪着金光。
金钱的金。
玉清转身去玉之峰下首的位置坐下。那本是玉之峰几位幕僚的固定位置,可她坐下之后竟也显得十分从容和谐。
“父亲现在还觉得我是在玩笑吗?言归正传,我倒觉得这花费可以降一降。”
这正是玉之峰的心病,不然也不至于今儿都腊月十五了,宴会的具体流程还没定下来。
他可能不是好丈夫、好父亲,但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一位很不错的官员。勤政廉洁,还正经帮忙处置了几个恶霸,替穷苦百姓伸冤,上任一年多以来在外的风评非常好,赢得民间一片欢呼。
所以当玉清提到可以降低花费时,他几乎是本能地开始认真考虑。
这个提议诱惑太大。
历朝历代都有形象工程,大禄也不例外。
每到年底,各地官府便会举办年会、庙会,上传圣意下抚民心,届时邀请本地各界知名人士与民同乐,有心的还会特意去邀请知名的戏班子、舞龙舞狮队增添节日气氛。
但要办的体面,就得花银子。
穷的州县几十上百两,繁华点儿的轻则数百,重则数千,难以计算。
玉之峰有心节省,又怕弄寒酸了落人口实,回头被扣上不敬朝廷、给皇帝丢人的罪名。可若要好好办吧,少不得大肆铺张,中间又要经几道手,刮掉数不尽的油水。
四百两,足够供应几十名学子读书了。
若真能有自己人亲自把关,一分一毫都用在刀刃上……
玉之峰沉默良久,忽然看向玉清,神色复杂。
“你早就有这个打算了,究竟想干什么?”
头一日的卤味麻辣鲜香,次日的烧鸡公肥嫩多汁,第三日的酸笋老鸭汤香浓开胃,第四日的宫保鸡丁滑嫩适口,第五日的……
这些日子她的所作所为,早已用事实说明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鸡鸭是最常见最便宜的肉食品种,这几道菜也不需要什么昂贵的配料,可做出来确实色香味俱全,很上得了台面。
“父亲知道我在齐州开了一家书院,不仅免费供应寒门学子读书,甚至每月还有奖金么?”玉清反问:“我的哥哥就是寒门出来的秀才,那么父亲觉得我做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事,究竟会有什么目的?”
“外人承办,需要四百两;但我只要二百两足矣,父亲难道还要怀疑我利用您的职位以权谋私?”
然而玉之峰在过去短短一炷香时间内刚经历了一次头脑风暴,现在他再看玉清时,已经很难像之前那样将她简单定义为乖巧可怜的长女了。
面前这个小姑娘不仅仅是自己的女儿,还是一位白手起家的成功商人,最讽刺的是,自己甚至根本就不了解她。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玉之峰喝了口茶,淡淡道,“之前确实是我低估了你,说吧,你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商人,无利不起早。但有所为,必有所图。
玉清眨了眨眼,忽然笑了。
玉之峰没有因为自己是他的女儿就一口应下,确实有些遗憾,但能跟他平等对话,也算意外之喜。
开门见山,甚好。
“大人无需紧张,我替您省银子,您借我这次机会打广告,各取所需,很划得来。”
她坐正了身体,换了称呼,言辞间再不复之前的娇憨。
确实是生意人,玉之峰意义不明的呵了声,可却还是有点不明白,“打广告?”
“广而告之,”玉清笑道,“我初来乍到,急需一个契机展示自己的产品,而年会就是最好的机会。”
“不行。”玉之峰想也不想的回绝了。
玉清看透了他的顾忌,“大人不必担心我会有其他的企图,”她挑了挑眉,“更无需害怕你我之间的父女关系成为来日同僚攻击您的把柄,因为早在您执意要我回来认亲时,事实已成定局。”
被戳中痛脚的玉之峰皱了皱眉,隐隐有些恼羞成怒,连日来父慈女孝的假象仿佛开了裂的镜子,碎成满地残渣。
抛弃孕中的妻子赶考一事是他人生中抹不去的污点,若非当年的事被人意外得知后捅出来,他甚至可以说服自己彻底忘记还有这么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但万万没想到,长女非但没有早夭,甚至还倔强长成为一匹野心勃勃的狼。
这种步步为营的心智和城府,让他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不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女。
“朝廷从未限制官员亲属合法经营。我正正经经做生意,发家之时你我父女未曾相认,一切有迹可循,齐州知州方圆方大人和当地数万百姓可为人证。身正不怕影子斜,父亲又担心什么呢?若矫枉过正,反叫人以为是做贼心虚。”
“再者,做买卖需要人手、要交税,辉州百姓在家门口就有银子赚,税收也会增加,于国于民皆是有利无害。若有盈余,我必会开善堂设学院,协助父亲令百姓老有所依,幼有所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不都是上为朝廷下扶黎民的好事吗?”
玉之峰冷笑,“辉州繁华,也不差你这点。”
玉清笑笑,“那大人为何如此瞻前顾后?”
玉之峰沉默。
两人心知肚明,玉之峰拒绝承认自己被利用的事实,也不想打破不偏袒任何一名商户的原则,更怕玉清经商的事连累自己。
“父亲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政绩,但也该替当地百姓考虑,您不妨换个立场想想,若我并非您的女儿,而仅仅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介商人,您是否会阻拦?”
玉之峰道:“若是其他商人,你以为会有这个胆子跟本官叫板?”
“他们根本不必有这个胆子。”玉清直戳中心。
商人逐利而生,哪儿有银子可赚就去哪儿,谁管现任官员是谁!
历来年会都由官府托付给地方商户承办,跟竞标是一样的。只不过商人也有商人的原则,玉清要在辉州商界立足,就不可能恶意低价扰乱市场,到那个时候,极有可能花的比四百两更多。
所以她向玉之峰做出的提议,确实是互惠互利的最佳选择。
时间一点点过去,狂乱的北风吹得窗纸呼呼作响,紧接着,细碎的雪花夹杂着冰粒劈头盖脸的砸下来,噼里啪啦叫人心烦。
书房内的火盆快烧完了,但陷入激烈的思想斗争中的玉之峰根本没有加炭的心思,玉清裹了裹袄子,决定不留在这里陪他挨冻。
“大人不必着急给我答复,”她站起身来,活动下稍显僵硬的手脚,声音轻快道,“也不必为难,毕竟天下之大,哪儿做不得买卖呢?”
没了辉州,还有大禄其他府州县城,她又不是非得在辉州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回来一趟赚了个官家小姐的身份,这波买卖划算的很!
“你在威胁我?”玉之峰直接给她气笑了。
“大人何出此言?”玉清诧异的看着他,索性把事情进一步摊开来说了,“归根结底,这件事本来就没有谁吃亏谁占便宜一说,您可以接受,自然也可以不接受。同样的,我是商人,商人逐利而生,难不成就因为您不愿意合作,天下的商人就都不做买卖了吗?玉大人您自己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书房里终于又只剩下玉之峰一个人,然而他却再也平静不下来。
因为他愕然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全陷入被动。
为掩盖当年的过失,他一意孤行将玉清接回,又大张旗鼓四处宣扬,谁知却是引狼入室。
于公,玉之峰不可能因被利用的恼羞成怒就冒着被人弹劾的风险,利用职权阻挠一名合法商人的合理经营;或者说阻挠不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长女手下到底有谁,接下来要做什么生意!
于私,血缘关系无法割裂,早从玉之峰决定认亲之日起,他们就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正如玉清所言,她不可能不做生意,即便自己成功阻挠她在辉州经商,可天下之大,她去了别的地方,外人就不会怀疑自己替她以权谋私了吗?
欲盖弥彰!
玉之峰狠狠捶了把桌子。
早知今日,当日的红珊瑚他就不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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