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幸福吗?”
随后又笑了笑,仿佛自嘲,半垂下眼睫,自问自答道。
“你当然是幸福的。”
by润玉&锦觅。
*
最美不过四月天。人间四月,栀子红椒艳复殊,桃花历乱李花香,凡人便以为极美,然,在花界之中,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景象,月月皆是四月天,四季皆是春来早。花开不记年,经年不衰败。腊梅与夏荷齐放,雪莲与石竺争香亦非奇景。
今日从洛湘府回到花界,许是见着了娘亲和爹爹,又许是被临秀姨引劝着吐露了女儿心事,锦觅的芙蓉面容上更氤氲着几缕红霞,有道是“美人微熏,朱颜酡红”。香袖拂经之处,花朵皆是竞相吐蕊,极尽芳妍。
直到被润玉一把握住了手腕,锦觅这才从纷乱娇羞的女儿思绪中清醒过来,目光一转,蓦地脱口而出道:“润玉哥哥,你的脸色怎的如此苍白?可是旧疾犯了?”
“觅儿……”
薄雾晨曦中,润玉的身影被勾勒得削薄单弱,一阵盈润着花香的清风拂过,玄色的衣袍扬起,竟似将那温润的声音都割裂了几分。
“觅儿……觅儿……”
锦觅想为其探疗一二,谁知动了动手腕,却仍被紧紧锢住。这力道不会弄痛她,却也无法挣脱半分。
她这才发现有何不对。这数千年来,润玉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温柔而强大的,仿佛只要他在哪里,哪里就是一方安宁净土。
锦觅从未见过润玉如此脆弱的模样。不禁凑近了一步,另外一只手覆上润玉冰凉的手腕,关切道:“润玉哥哥,可是发生了何事?”
肌肤相触间,有淡淡的暖意和灵力从手心处传来。较于他如今的修为,原本只是微弱的温水之灵,但却似是得了什么仙丹灵药一般,润玉原本苍白的神色却似神采欣亮了一瞬。
“觅儿,你可记得……”点漆莹黑的瞳仁紧紧凝视着锦觅,温和的语气却带了一丝小心翼翼的感觉:“你千岁生辰之时,对我说过的话?”
锦觅另一只手挠了挠头,思索半晌,终是愁眉苦脸道:“润玉哥哥,千岁生辰之时太久太长,若是觅儿说了什么要紧的话,可否得润玉哥哥提醒一二?”
这些年,我一直劝着自己你还太小,不能着急,还要再等等……再不能逼你,也不能将你吓跑了……
原来,你已经不记得了吗?
润玉那双莹润的乌眸眼见着是黯了黯,只是目光复而看向眼前的少女,唇角依然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你千岁生辰之时,曾想将月老予你玩乐的一根红线赠与我,说是让我去栓个意中人陪我一生一世。我却说,希望这根红线由觅儿替我保管四千年,四千年之后再由觅儿亲手为我系上……”
润玉的声音仍旧如清泉流过一般不急不缓,甚至到最后连眼帘都垂下了,只剩下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着。
“如今六千年已过,却不知觅儿是否愿意……愿意再亲手替我系上那根红线?”
得了提示,锦觅犹自皱着眉宇一副思索的模样。
只是刹那之间,风停了,花儿也不再摇曳开放,就连空气都安静了下来。
“啊,我想起来了!”锦觅笑颜一如往昔:“润玉哥哥,那根红线还在我这呢,觅儿可有一直替你好好保管着呢!”
眼见润玉的目光一亮,锦觅却率先移开了目光,停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咬了咬唇,低垂的清明目光下闪过一丝痛楚。
这只手,曾护着母亲性命,护着花界安宁,护着自己平安长大……这只手,曾持剑杀敌上战场,也曾面对三千血雷劈身之劫,都从未畏惧过什么……
如今却在微微的颤抖。
所有的震惊不知所措都在这一瞬间化为酸涩而延绵不绝的疼痛,
只是,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给不起的,也给不了的……
片刻后,锦觅只听见自己仍用那般嬉笑如往常的语气打断了润玉未出口之言,说着最不伤人也是最伤人的话。
“可是润玉哥哥,那时是觅儿不懂事,不知晓红线这东西,牵着的不是玩伴——而是情缘。”
锦觅的手不过微微一动,此番却轻而易举的挣开了。
她垂首,从怀中掏出一根红线,然后递至润玉眼前,目光只敢看着红线,不敢上挪半分。
“润玉哥哥,说好的四千年呢,如今却已过六千年。这根红线放在觅儿身上已经太长太久,如今,物归原主,还望润玉哥哥,能早日找到……互相倾慕之人。”
就像是被施了术法一般,原本生机勃勃草木欣荣的花界顿时一片寂静。
如此异动,十二芳主并着老胡从百花宫急急赶来,却在不远处便被锦觅挥手而布的结界给拦住了。
“无甚大事,不得相扰。”
得锦觅传音的长芳主深深看了这边一眼,微微俯首,遂带着众人退下。
不知为何,瞧见这一幕的润玉却不由自主的笑了。
他忘了,前世与如今已然不同。她已经不是那个会唤他‘小鱼仙倌’,会与众仙侍打成一团,受天后四处刁难的果子精锦觅了。
而是花神与水神之女,未来花界与水族的继承者……饶是药王此等阶品的上仙亦要恭敬的唤上一声,
锦觅少神。
半晌,润玉才道:“那是何人呢?”
锦觅举着那根红线的手都酸了,却死活不敢抬头:“什么何人?”
润玉轻柔的捏着锦觅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四目相视,瞧着那向来精灵古怪的眼神四处躲闪,便知这少女仍旧聪慧如此。
“我都听到了。”
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风,吹散来的一些柳絮,润玉的声音也轻得如同这柳絮一般,无根无叶,飘散四落。
“风神先提了我,你拒了……风神又将这九天之上所有排的上号的才俊男仙都数了一遍,你也拒了——除了那个人。”
“那个——”
那双带着凉意的手划过锦觅的脸颊,落在她的发间。
一抹闪着金色耀目神光的发簪熠熠生辉。
“……予你寰谛凤翎之人。”
锦觅如被雷击后退半步,手下意识的抚上发间的寰谛凤翎。自旭凤给她之后,她从未戴过,唯有今日从洛湘府出来,她一时忍不住才戴了片刻,谁知恰巧被润玉发现,还被他察觉。
万万不能因为她而影响了润玉哥哥和旭凤哥哥的关系!
锦觅下一刻赶紧将它摘下,然后急急否认道:“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这发簪实在好看,今日兴起才忽然戴上,润玉哥哥你听我说……”
“嘘……”润玉竖起一根手指抵在锦觅的唇边,他摇了摇头。目光柔和的如同在湖底浸润了千年时光的玉石,带着一股莫名的安抚力量。
“不要急,觅儿,不要急着否认,我不会怪你的……我今日问你,只是想求得一个答案而已……只是求个答案而已……”
不论世事变迁,不论阴谋算计,不论身份地位,不论刻骨深仇,不论那颗断情绝爱的陨丹……
不论我是否先捧出一颗真心送给你,护着你,伴着你……
究来两世,你喜欢的人——
依旧只有旭凤。
“这数千年来,明明是我伴你左右,为何,你却是将那只凤凰放在了心上?”
“我也不知,我待润玉哥哥自然是极为亲近的,却不知怎的,也唯有他……不见思念,见了欢喜。”
“不见思念,见了欢喜。”润玉低声自嘲:“原来万般心绪,不抵如此。”
锦觅紧紧握着那发簪,声音惶然:“润玉哥哥……”
瞧着锦觅一脸要哭不哭的小模样,润玉静默良久,忽而无奈的摇了摇头。
只见他伸出手。将那寰谛凤翎从锦觅的手中抽出,然后寻了个最好的位置,稳稳的插进了锦觅的发髻上。
他目光在锦觅的发间逡巡一圈,手从发间滑落,想抚抚少女的脸,却最终只是停留在她的发间,如幼时那般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锦觅看着这个人,他仍笑着,还安慰着自己,只是语气有些微恍惚。
“戴着吧,你戴着这个,可比葡萄藤好看多了。”
虽然他仍着沉肃的玄衣,锦觅却透过漫天的柳絮,恍然看见了几千年前,那个一身素雅白衣,牵着小鹿伴着流星莹莹而落的如月君子。
锦觅终于忍不住哭泣的冲动,扑进了润玉的怀中,眼泪瞬间凝湿了润玉胸前的衣裳,她哭的极为伤心,一遍一遍的重复着……
“润玉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向来爱洁的润玉却浑然不觉,他缓缓抬起手,随即缓缓拥住了胸前的少女。
都知晓,这是自她成年后,数千年来他和她的第一个拥抱,也是最后一个拥抱了。
他的目光遥遥望着空寂的远方,张了张唇。
半晌,哭到抽咽的锦觅忽然感觉额间落下清凉而柔软的一物。
花界忽然纷纷扬扬落下六瓣霜雪,幽蓝晶莹,如梦似幻。
她却闭上了眼。
不见两滴晶莹的泪珠同时坠落草地,一处繁盛摇曳,一处冰花莹然。
只听得头顶上的声音温柔如故。
“觅儿,不用道歉……你该幸福的……”
润玉扯了扯唇角,不知是说给锦觅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你一定要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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