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六界本录》残卷首言
*
前世。
原以为天魔大战过后，天魔两界能得以休养生息太平上个几十万年。却没料到，仅仅七万年之后，原本三十万年才来一次的妖潮之乱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六界。
仙不仙，魔不魔。神智尽失，自相残杀，涂炭生灵，尸横遍野。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润玉亲往十洲调兵谴将抵御妖潮，然后又将天界众仙分派下去。武将御外，文仙防内，各司其职，日夜轮值，这才将近乎失控的局势稍稍稳住。
可即便如此，仍旧众心惶惶。毕竟他们对妖族知之甚少，仅仅只能从少有的古籍之中漏得只言片语。
洪荒时代，妖族独大，龙凤为其首，天魔两族皆难捋其锋芒。后来自龙凤之劫过后，其余上古大妖短短万年间先后绝迹，妖族自此没落，仙魔两界逐渐崛起。
而后洪荒既过，先天神魔逐渐归于混沌。妖族血脉渐渐消匿，顺天为仙，顺心为魔。但每隔一段时间，上古妖族绝迹时的怨气便会爆发一次，万万年下来，若体内遗有妖族血脉的仙魔二族便会气息□□，血液沸腾。
心智不坚者者，血脉强横者，便会容易为妖性驱使。多少仙魔实力大增，怨气缠身，神志尽失，为祸六界。
只是，妖潮之乱向来是三十万年爆发一次。万万年来，从未晚过一日，也从未早过一日。
一道红光直冲天界而来，最后落入省经阁外。有不经事的巡逻天兵提起长戈就欲护驾，却被守在阁外的上元仙子邝露给阻了。
“无事，都下去吧。”
淡定挥退众兵后，邝露回身向隐于廊柱之后正欲进入省经阁内的黑影欠了欠身，语气中不免一丝担忧。
“陛下已在省经阁内待了十余日了，虽战事紧张，还望魔尊劝解一二。”
说毕，便自觉退下。
黑影拉下斗篷，露出一张连骄阳都为之失色的俊颜。他抬手，省经阁门上的禁制拦得住别人，却拦不住他。
直到进得屋内，才发现原本整洁干净的省经阁已经一片杂乱，到处都堆满了书册。而天界最是高洁持重的天帝陛下竟然就席地而坐，倚架阅书。旭凤抬眼望去，那人只着一身素白简单的常服，身形似是又瘦削了几分。
“你能来，想必魔界危局当有所缓解。”
“尚在胶着当中，不过按历年妖潮之乱来看，这段时日应当是大战前的少许平静了。”
旭凤走近了，才发现这人的脸色甚是不好，于是一把抽掉了润玉手中的书册，一撩衣摆便在对面席地而坐。
“方才我瞧着邝露在外守得甚是心焦，你也不用如此劳心。毕竟妖潮之乱早有应对之法，此次这般狼狈，也不过是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而已。”
润玉揉了揉眉心，终得片刻休息。
省经阁中藏书众多，按‘天’、‘地’、‘玄’、‘黄’分阶品。阶品越高，其中蕴含的奥义就越深，逐字逐句都需费尽心神。
润玉：“联战之事谈的如何？”
旭凤：“魔族没什么问题。”
润玉微诧：“他们甘愿？”
魔界十城，主事的虽然是城主，但是城中勋贵的根底却不可小觑。守旧，古板，力量也强大。
旭凤翻着书册，淡定自若道：“自然有些不安分的，揍过一顿就安分了。”
润玉：……
旭凤瞧着润玉的神色，挑了挑眉，凤目中闪过一丝戏谑：“怎么，如今这些仙里还有你压不下来的？”
明知故问。
天族的情况能和魔族一样吗？
七万年前，旭凤与锦觅二人纵情山水，归隐六界。鎏英继任魔尊位，虽然严于治下，但终究没有旭凤那般威严震慑。如今妖潮之乱初起便是从魔界开始，而彼时鎏英却恰在孕期，身体亦是虚弱，精力难以为继，于是传信于旭凤，自请卸位。
大局为重，旭凤重为魔尊，一上任便直接将魔界十城里那些不安分的刺头一一给打趴了。
纵使心有不甘，但面上还是得服服帖帖，想来应该是收拾的差不多了，这才得空跑来天界看他的笑话。
魔界多真小人，天界多伪君子。
润玉心中郁郁，面上却淡淡道：“倒不用我动手，那九霄云殿中的盘龙大柱已经不知道被他们撞过多少回了。”
“倒也是他们的风格。”旭凤恍然，随即挑了挑眉：“那此事是成了？”
此次妖族之乱起于魔族，魔族损失惨重，天族在润玉的治理下尚算有余力，如果能联手是最好不过。
润玉却摇了摇头：“不成。”
旭凤目光一凝：“为何？”
润玉缓缓吐出四个字：“仙魔有别。”
旭凤翻着书册的手顿了顿，眼底有猩红的光芒一闪而过。
气氛顿时一滞。
片刻后，魔尊大人闭了闭眼，语气平静道：“倒也算个理由。”
润玉方才说的慢，瞧得也仔细。这才解释道：“仙魔之间的恩怨是万万年来以战士的血骨堆积下来的，而妖潮之乱终究是三十万年才来的一次劫难，许多仙怕是都活不到那个寿数。”
“非我不愿，而是他们心不甘情不愿，这样的联手，外敌未御，内里反倒容易出乱子。”
虽然这一次的妖潮之乱来的猝不及防，损失惨重，但那又如何？
对于大多数仙人和魔族来说，妖族已经是过去，妖潮之乱也终究会过去，但是仙魔的对立永远是现在和未来。
“我知道，也没想着此事能成，不过借机敲打敲打那些不安分的罢了。”
旭凤懒洋洋的坐在地上，手指轻轻扣着书册，低垂的目光轻飘飘的。
“毕竟你是天帝，要考虑的事情众多。况且，你以为只有天族那些老古板才会有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吗？只怕魔族十城里想混水捞鱼的也不少。”
“到底是鎏英看中那个凡人之后心肠也软了不少，借着战事，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旭凤入魔界十几万年，面容俊美若斯，只是如今眉眼间却藏着一股很深的戾气。
从仙堕魔，又是涅槃重生过一次的凤族血脉，妖潮之乱时，终究会受些影响。
就像此刻，说的轻巧，只是那语气却让人听了不禁微微发寒。
润玉瞧着微微蹙眉，随即将一枚水滴状的玉坠递给了旭凤。
“戴着，莫要离身。”
旭凤掀了掀眼皮：“何物？”
“天一寒水凝结的冰魄。”
见旭凤并不接，润玉沉声复道：可以清心凝神。”
片刻静默后。
“多谢。”
旭凤揉了揉太阳穴，想必也是知道自己最近这些时日受到影响有些反常，接过后便一直握在手手心间把玩。
相顾无言，一室安静。
润玉闭目休息片刻后，见旭凤低眉垂首，对手中那卷书册瞧的认真。这些都是他从省经阁的书海之中挑选出来与妖族有关的古籍，不禁随口一问：“可瞧出些什么了？”
旭凤的手指在书册上缓缓摩挲，熟稔而怀念。
“我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若是以前我倒是能看得懂。可惜，如今这些书册于我而言已是真正的天书，怕是帮不了你什么。”
润玉诧异：“怎会如此？”
旭凤将手中的书册合上，笑了笑。
“我已是魔。”
他已是魔，而省经阁中的天阶书册都有禁制。于他眼中，曾经熟读的书卷，如今已是一片空白。
它不识他，他不识它。
润玉哑然无言。
时间太长，长到能抹平一切，十几万年过去，旭凤自觉早已看开。
尽管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二人也曾席地而坐，揪着一本书中的某句某点互抒己见，争执不下，互不妥协。
可那又怎样。
世事终究会让你学会妥协。
空着手来，临走时白得了一枚万年冰魄不说，还顺走了一本‘无字天书’。
照理说，魔尊大人的心情应该颇好才是。
只是在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望着不远处的霞光云蔚，仙苑桥廊，旭凤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淡淡的怅惋。
有些东西，总是在不经意间得到，又在不经意间失去。
他站在门栏处驻足良久，忽然开口道。
“润玉，你可曾记得那《六界本录》的残卷首言？”
殿中，正在整理古籍的手微微一顿。
他回首望去，旭凤的身影迎着殿外的霞光，高大俊朗，黑袍朱纹，气息幽深而危险。
若说以前的火神犹如骄阳般耀眼夺目，如今的魔尊却已然如深渊般难以揣测。
润玉垂眉道：“自然记得。”
旭凤似是轻轻笑了一声，语气说不清道不明。
“记得便好。”
润玉瞧着那道西去的红光久久不言。
又过了许久，月上中宵，直到将古籍都查阅的差不多了，这才走到门口，将那枚悬在殿门上晶莹剔透的冰魄重新拾起。
不远处，上元仙子当即迎了上来，欣然道：“陛下终于出来了，还请回宫稍作歇息，邝露这便安排传膳。”
润玉手腕一翻，便将冰魄隐于袖中。
“不用了，这些许时日我已耽误太多奏报。这些时日你也辛苦，不用守着我，下去休息吧。”
邝露还待劝慰：“陛下，前些日子您为了炼化天一寒水已经伤了元气，如今再这般不眠不休，身体如何还能撑得下去。”
润玉望着不远处的璀璨天河，乌玉般的眼眸深处已然如一潭幽泉般波澜不惊，只听得他语气轻淡道。
“邝露，我是天帝。”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
说罢，便独自迎着夜色往九霄云殿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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