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这种事, 虞玓不曾想过。
虞陟看着虞玓慢吞吞嚼着饭, 那冷淡平静的模样看起来就是没开窍。他笑着说道:“反正是日后的事情, 眼下不想才是正常的。别的不说, 你要是真的乱来,想想我阿娘……”
虞玓幽幽地说道:“我要去同大伯娘说你在说她的坏话。”
虞陟:“……我说的是实话!”
但他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移了话题,“杜荷下了拜帖, 你还没看吧。”
虞玓咬着筷子一顿,“杜荷?”
“帖子下午送来的, 说是九月初九去樊川别居赏菊。”虞陟道,“我看那请帖上的意思,还是诗会。虽然你不擅长此事,但也不能一直拒绝。多少还是得参加的。”
若非杜荷与虞玓的关系不错,虞陟也不会这般建议。
虞玓淡淡颔首, “明日我问问。”
虞陟坐着陪他吃完了饭,正想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 就给面无表情的虞玓拦住,“大郎今日无事,不如陪我下棋。”
虞陟:???
翌日,在棋海里苦度一夜的虞陟虚着脚去上学去了, 而虞玓一脸平静, 极为清爽。
骑着红鬃马溜达去宫门口了。
虞陟:可恶!
杜荷的请帖下得有些匆忙,却是因为有族人要离京赴任。正好踩着九月中旬的日子,本是想要办个送行宴会,然几个朋友一起哄, 便不如索性做个重阳诗会,在临别前正好热闹。
杜荷是个宽厚好性的,索性就把这事给揽了下来。以他的名头发帖,多数是会赴约。
他还笑着和虞玓说道,“我给程处弼那几个也下了拜帖,听说他们过些时日一个个都要被丢去历练,那不得赶着在这段时日多快活些,不然进了军伍后怕不是得一个个紧绷着不敢乱来。”
赵节笑着摇头,“你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都说了是诗会,还请一群老大粗来。我可说好了,到时候可让我做评,倒是莫让我去作诗写赋了。”
虞玓深以为然。
樊川是长安城郊的盛景之一,虽说常是初春踏青居多,可在樊川有别居宅院的人家也爱在秋季前往。飒爽凉意的日子里,欣赏着山林美景,再看那秋菊盛开的模样,也是别有趣味。
这诗会文会不过是游玩的名头,规格高低端看办宴的主人身份如何。
这一遭既是京兆杜家来办,倒是值得期待。
不过虞玓对此诗会一直感觉淡淡,但是毕竟杜荷是他的朋友,而且之前大郎说得也对,故而他并没有拒绝这次的邀请。
不过就在即将重阳节的前两日,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儿。
之前那个柳州人氏张如是自杀了。
他本来因为被圣人所接见,而被雍州官府恭恭敬敬的请在了官衙内等待处理,这本应该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而且圣人确实有所考虑要更改一些措施。
就在这样的关节眼上,这么一位敲鼓鸣冤的学子却自杀了。他没有留下任何的遗书或者遗言,只是在九月六日夜半,被起夜的皂役发现在房梁上吊。
被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凉了。
这件事一出,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圣人看着雍州府连夜递来的奏折,直接在常朝上气笑了出来。
“这就是你们查出来的结果?自杀?”圣人阴测测地说道,“陈宣化,你倒是同朕说说,这明明两日前还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选择了自杀?”
李世民从来都是个宽厚的君主,能让他自称为朕,想必心情非常不好。
这雍州牧虽是李泰,可大多数都事务都是陈宣化所处理,可以说陈宣化乃是雍州府实际的长官。他年过半百,头发花白,平日里看起来是一副极为严肃的模样,只是今日在圣人的训斥下,他满头大汗,弯腰说道:“陛下,据仵作所检查出来,这人当真是上吊自杀。臣万万不敢有所欺瞒。”
“笑话!”
圣人把折子丢回去,冷着脸说道:“这难道还用朕来教你吗?彻查!朕倒是要看看,他究竟是怎么一个自杀法!”坐在下首的李承乾敛眉,看起来正在认真听着圣人的训斥。
可端看他垂眸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显得有些薄凉。
圣人可以容忍旁人有些小心思,却不能容忍事情已经捅破天了,却还有人只想着自身的利益,浑然不顾大局。
散朝后,几位朝廷重臣与太子殿下都被重新叫回去。
立政殿内,那气氛看起来倒是没有朝会上那么压抑,李世民气定神闲对房玄龄说道:“房相对今日之事,可有何看法?”
房玄龄说道:“陛下,虽然雍州府此前的行为有些不适当,但是陈宣化的性格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敢耍心眼,故而臣认为那人当真是自杀的。”
长孙无忌捋着胡子,看起来有些老态,“可这自杀也有自己自杀,与被人自杀的说法。”
高士廉蹙眉,“陛下,张如是此事怕是已经吸引了天下学子的注意,此事可大可小,若是不能处理得当,怕是不妥。”高士廉比长孙无忌还要大上十几岁,只两人看起来岁数却差不离,或是因着两人都蓄着胡子。
不过高士廉的头发胡须都尽数花白了。
无论这人是真自杀还是假自杀,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杀,就不可能没有任何的外力。李世民背着手在屋内走了两步,对着坐在一旁的太子问道:“高明,你有什么看法?”
一直很安静的太子这才悠悠说道:“陛下,若以结果来论,逆推倒是能得到有趣的结果。张如是一死,无论他引起多大的轰动,除非再有下一个张如是,事情总会过去。这不过是一个贫寒学子,谁会替他撑腰?单从此处来看,张如是一死,对谁最有利?”
长孙无忌皱起眉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太子殿下。
太子这话说起来极为轻便,可轻轻松松间所指向的目标却甚广啊!
太子的话让圣人沉思,久久没有松开眉头。
…
“那学子死了!”
这消息是瞒得住,只是看着圣人的模样,却是没想拦着。
说这话的是一个粗壮的汉子,他手里捏着大碗的酒,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他穿着最朴素的衣裳,虽然相貌普通,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很有亲和力,“你说的是哪个?”
粗壮汉子啐了口,把大碗里面的酒吃完,笑着看他,“这风声在这下九流都传遍了,你怎不知?还不是那日去朱雀大街烂人的那个,说是自杀的……可谁知道究竟是不是自杀的?指不定是被人捂死也说不定。”
年轻男子抬手给粗壮汉子满上,轻笑着说道:“那可不一定,指不定是那学子顶不住压力,这才自杀了。”
“呸,你们这种小年轻就爱胡咧咧地想。”粗壮汉子骂骂咧咧地说道,“我听说啊,圣人都亲自召见他了,这肯定是有人不愿意他在圣人面前露脸,这才把他给咔嚓了。”他抬手比划着自己的脖子,就像是在示意着些什么。
年轻男子就一直给他满着酒,听着这粗壮汉子四处吹嘘,等到他吃到后面醉倒在桌面上,年轻男子这才站起身来。
等他出了这下九流的酒家后,在巷口有两个人跟了上来。
他视若无睹,离开了这坊后往南再走了三个坊,在大兴坊内左拐右拐,进了一处极为偏僻的宅院。院子里的人确认了他们的身份后,就把他们都放进来了。
“怎么样?”那年轻男子淡定地接过仆人递来的帕子,就着清水开始卸妆。
原他现在的模样,是经过伪装的。
“那张如是真的死了,他此前的住宅都被人盯着。我们的人进不去,而且后面来看,似乎是有人注意到了我们的动作,正在不着痕迹地排查着。如果不是徐良警惕,我们现在都要陷进去。”说话的是一个中年人,他所说的徐良是站在年轻男子边上的瘦弱男人,看起来就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
徐良开口,“收拾东西,现在就走。”
年轻男子把手里的帕子丢在清水里,任由着另外一个人上前给他开始贴妆,稍加调整后又变作另外一个与先前只有五分像的人来。
“现在?还有几个兄弟没回来。”之前说话的中年人有些着急。
徐良咳嗽了两声,说起话来有些淡淡,“现在再不走,怕就是来不及了。张如是死了,不管是哪一方下手,都足以证明郎君的方案一已经失败了。是时候启动方案二了。”
院落里的人都愣住,他们都清楚这方案一和方案二到底说的是什么。
年轻男子站起身来,环顾四周看着正注视着他的随从们,勾唇说道:“徐良说得不错。”
众人有些惊叹。
“半个时辰后,全部出西京。在墙上留下记号,让回不来的人按照备用法子走。”
“是!”
小半时辰后,隔壁宅院里。
何光远焦躁地同卢文贺说道:“我竟是不知道,我们这旁的院落里,竟是住了这么吵闹的人家。”
卢文贺正在低头泡茶,闻言笑着说道:“你今日的情绪不对,何必赖人家吵闹?”虽然隔壁却是闹了些,但是往常也不是没有的事。
何光远丢了手头的书,蹙着眉的模样看起来当真是情绪不好,“我读不进去。”
卢文贺宽慰地说道:“读不进去就再缓缓,总归是有的事情。”
何光远奇怪地看了眼卢文贺,“平日你不是比我们还要着急吗?只我看你这几月,反倒是越来越快活了。”
卢文贺微顿,想了想自己近来的情绪变化,“倒不是我的缘故,是虞玓一直在开解我。他的年纪虽然小了些,但是看事反是比我看得更透彻些。”
“虞玓?”
何光远一提起他,就忍不住蹙眉。
卢文贺哈哈大笑,“你若是不喜他,也不必这般模样。你与他的接触想来不多,何以至此?”
何光远连吃了两杯何光远泡的茶水,有些矜傲地说道:“他分明是普通的破落户,却总是装着一副矜持冷漠的模样,看了就让人生气。”
卢文贺摇头,“你以为虞玓那冷淡的模样是伪装?那倒不是这般,他从来都是这个脾性。他进京后我倒是以为他改了……谁成想压根就没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何光远听得出来卢文贺话里有话,忍不住蹙眉。
卢文贺索性就同他扯掰来说,“虞玓的亲戚算得上是西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是以他们的权势,要去做官是如何简易的事情。可他偏不,就是要走科考。若是你我,当能如此?”
何光远闻言,反而说道:“这不是在作势吗?若他的家世真如你所说的那般,那考试的时候名头一呈上,那考官一知他是谁,岂不就点了他的名?”
卢文贺道:“他可是支持糊名的。”
何光远摊手,“知节,有些事不是嘴上说说便能成行,还得看人到底是做了什么。比方虞玓这一出,他虽然支持糊名又如何,现下张如是已经死了,他本就是个贫寒学子,背后还会有人替他撑腰?若是圣人当真改变了倒也是好事,可这也是张如是用命换来的!而虞玓做了什么?张了张嘴吗?”
卢文贺无奈摇头,何光远对虞玓的敌意就像是针尖对麦芒,有些莫名却又无法缓解。
但是除了这件事外,卢文贺倒是不怎么讨厌何光远。
进了长安后四处碰壁后,何光远的脾气已经比在石城县的时候要好上许多。一跃至长安后,方才知道海阔天空究竟是怎样的画卷,莫说是何光远这般落差,饶是卢文贺都差点没撑过来。
两人对坐着吃茶,不多时陆林从外面回来,身后的侍从提着不少笔墨纸砚。
他是特地去一趟书铺,还帮着同住的几个学子都买了些来。
“我们隔壁像是搬走了。”陆林把卢文贺推给他的茶水一口饮尽,淡笑着说道,“我回来的时候,正有个年轻男子在外面挂锁。”
何光远挑眉,“那可真是好事。”
午后长安,进进出出的人潮依旧众多,有一胡商的车队想来是有许多的货物,走得又慢又迟缓,在城门口查验过所的士卒就有些不耐烦了。胡商车队里急急走出来一个年轻男子,淡笑着说道:“军爷莫急,他们就快好了,这是我等的过所,您且看看。”
他把厚厚一沓三十几张的过所递给士卒,眼疾手快地借着衣袖的遮挡递过去个鼓囊囊的荷包。
那士卒也是上道,收得眼都不眨眼下,那黑溜溜的眼只看着过所说道:“你们这商队里,雇佣的壮丁还真是不少啊。”年轻男子拱手笑着,“这胡商车队路过我们县内,正好遇了山贼,虽有附近的折冲府剿匪,可偏生那车夫打手都没了大半,这才在我们那里将就着雇了人来。”
寻常州县的成年男丁是几乎不能乱跑的,每道城门都会查的凭据文书称为“公验”,但公验有许多种,给如这年轻男子这种白丁的公验则称作过所。
虽是收了年轻男子的贿赂,但士卒也只是收敛了不耐的态度,待胡商车队摆正了过来时还是查得极为认真。好半晌确定没有问题后,才摆摆手让人走了。
胡商车队慢慢出了西京城门,在踏足官道的时候,蹲坐在装载货物的牛车上,那年轻男人吊儿郎当地靠着一堆杂物,翘着二郎腿看着那渐渐远去的城门。
“原来这就是大唐长安的模样……倒也真是绝世风华。”
旁的一个俊俏少年凑过来,仔细一看却是一个娇俏的小娘子,“郎君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这年轻男子笑嘻嘻地凑上去和那娇俏娘子香了个嘴,“我想家里你那几个好姐妹了。”
娇俏娘子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这郎君忒是多情又坏心,这家中都多少位好姐妹了?只她在年轻男子的痴缠下,倒是也忍不住倒在他的怀里。
她沉溺其中,却是听不到那年轻男子的喃喃自语,“太宗……可惜了,这个时代估计听不到李太白的绝响了。”
…
九月初九这日清晨,虞玓起了大早,刚洗漱完后就被大郎拉着去一一拜见了虞世南,虞昶和房夫人这三位长辈,紧绷着小脸说了不少祝福的话后,这才匆匆被虞陟拉了出来。
“我说你那冷冰冰的模样说祝福话的时候,难道不觉得瘆得慌吗?”虞陟现在已经和虞玓熟悉到清楚开这种玩笑并不会让人生气的程度了。
虞玓牵着马在包子铺前停留,挑了好几种不同的包子后掏出五文递给了店家,待拿到了油纸包后才悠悠地说道:“我不也是这般叫你哥哥的?”
虞陟抖了抖。
就看着虞玓翻身上马,掏出一个没有佐料的包递给了红菩提。
红菩提一口咬住吞了。
虞陟微愣,“红菩提还喜欢吃这个?”
虞玓淡淡说道:“她的好奇心重,若是在她面前吃东西,定要给她也吃一个。不然却是要闹的。”
他坐在马背上把一半的包子分给了虞陟,两人解决完早饭的问题后,这才悠哉地溜达着往那樊川去。
樊川是在城郊终南山的山脚下,正位于少陵原与神禾原的中间,瞧来是一马平川。且因着有潏河流淌,故而此处当真是树林茂盛,草木郁郁的踏青好去处。且因着面水依原,常有诸多园林在此设立,多是权贵人家占住了最好的去处。
虞玓还从未去过。
虞陟一边同他说着,一边却叹,“倒是可惜了,方才应当让家里的车夫套马车来,我们坐车品茗悠悠过去,那才有味道了。失策!”
他看着扼腕,虞玓倒是庆幸他没这么做。
因着樊川附近还有着如华严寺、兴国寺、云栖寺等八大寺庙,故而便是在这秋日萧瑟的时节,还是有人去往樊川求神问佛。且因着今日是重阳登高日,这般来往的人流丝毫不减。
虞陟起了个大早带虞玓来,不单是为了重阳诗会,还是为了让虞玓能够好生观赏着樊川的美景。
“若非时间来不及,我倒是想带你去走一走终南山。”虞陟叹息着说道。
南山好景色啊。
虞玓对游玩的兴趣向来淡淡,只虞陟在前面带路,他就默然在后面跟着,倒是也好欣赏了一番与别处不同的风景。秋风飒爽中,空旷的原野上有郎君娘子笑闹,那香车马匹经停处,也有摆摊设位的商贩,有与城内截然不同的风味。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虞陟还不停给虞玓指着哪里的风景与别处不同,值得赏玩一二。只他们的时间确实较紧,虞陟只带着虞玓进了一间寺庙捐了点心意就出来,跑马往那潏河两岸去。
杜家别院正在那附近。
虽说在潏河附近的别院不少,可多是掩映在林间,也有在平野空旷处,端得是景色空幽。旁处有的热闹喧哗皆与这片别院无关,只看那安静的模样,便知这附近怕是常年有人看护,驱赶着不知其然靠近的人来。
虞陟与虞玓的穿着与胯.下马匹的模样一看就不是常人,故而他们一路跑马,倒是无人阻拦。
虞陟一看就是轻车熟路的,直带着虞玓到那杜家别院。
门口的老奴认得虞陟,笑着让人来与他们牵马,嘴里说道:“两位郎君却是头一个来的。”
虞陟抬头看着时辰,笑着说道:“还想着怕我们晚了,没想到竟是头一个。那还真的与那杜荷讨杯酒去。”
老奴让开路来,便有婀娜侍女上前来,她穿着应景的嫩黄衣裙,双手叠在小腹处微屈膝行了个万福,便笑着引两位郎君往里面走去。
一路行去,这杜家别院确实景色撩人,那园林花亭错落有致,从潏河引来的湖泊透彻,潺潺水流半环着整座别院,行行走走间处处有水。
待看那别居内的摆设,那可是菊花朵朵,有那不同的品种绽放,摆成的花样子极为好看。穿行在湖面水桥的侍女娇笑着洒落花瓣,任由那水流湖泊飘着那各色的娇艳,染得整个清幽的别院也多了几分不同的风采来。
还未走到设宴的半开园子,就看那杜荷大步从门内出来,笑着迎了上来,“我还同子度打赌不知是谁先到,没想到竟是我们两个都输了。”
子度便是杜荷那过些时日要离开西京的族人,名叫杜礼,瞧来是一个白白胖胖的模样,很爱笑。
杜荷迎着虞玓他们进了园子,就看那处的建筑与旁的不同,墙面竟是拆了一半,放眼望去潏河的景色一览无遗,水面波光粼粼破碎,再有那满园的菊花错落,端得是一派好风景。
虞玓放眼望去,今日的宴席倒是有点意思。这园里本就没有走廊中堂这些,免去了有人廊上有人客席的麻烦,竟是直接摆在了诸多娇花丛中去,这才看着是有赏景的模样。
杜荷同虞玓说道:“我知你不喜这种宴席,给你指了个最安静的处。你就吃着茶赏景,只有一件事得答应我,你可不作诗,但可别在我这宴席上掉书袋。”他算是怕了虞玓,上次被他们和程处弼拉着出门去,居然在那等喧闹的场合中安静坐着,微合着眼不知在作甚。
还得是程处弼凑近了去听,这小子竟闭着眼在背书!
当真是惹人无奈!
虞陟与杜礼在旁听着哈哈大笑,深以为然。
虞玓受了杜荷的这番好意,在来客渐多后,杜荷作为主人家自当去一一应对。有些年长的郎君是从前不认识,这个是杜家的,或许那个就是李家的……虞玓在这种场合倒是乖顺,虽依旧是一张冷脸,但该认识的人还是认识全乎了。
席面摆上,那声乐也渐渐响起,琵琶玉箫等等妙乐佳曲却不是从园里来的,而是自那潏河飘来一艘画舫。有十数位蒙着面纱的美娇娥纤纤玉指弹奏着,更有舞女顺着乐色翩翩起舞。
分明是相隔不远的距离,却因这水域颇有种咫尺天涯的苦闷。
这满园花色与那隐隐怅然的情绪让学子有了那吟诗作对的兴头,更有当庭就吟诗一首,因这情绪激昂竟做得比往日更佳,诗会还未开始就赢得了满堂彩。
在那掩映在诸多花丛的席面中,有一席却是摆得偏远,旁围着许多各色娇艳的菊花,席面上单摆着茶水糕点与时令小食,左手边还摆着两本应景的诗集。
程处弼一路寻来,就看着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虞玓正跪坐在席面前,垂眸看着手里的诗集。
“我说怎你那堂兄尚在,你却是百般都寻不见,原来是在这处!”程处弼笑着凑过来,那宽大的身材倒是近乎比虞玓要大了两圈。
虞玓回头来看程处弼,“程大兄可莫要暴露了我才是。”
程处弼在虞玓的身旁坐下,随手抄了块糕点来吃,甜腻的味道让他忍不住蹙眉,“多日不见,怎你还不见长个?”他皱眉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他这弟弟还未张开。
虞玓无奈,“大兄已经及冠,我却是还有几年,何必着急。”
程处弼在去岁就已经完婚了,因着他阿娘是清河崔氏出身,虽是继室,却拥有着极强的威望,颇得卢国公程知节的爱重。
也因此程处弼的婚事算得上不错。
毕竟他爹卢国公的父荫多是给了前头两位兄长,若非有他娘崔氏在,能得多少好处却是不消说的。
程处弼摇头,“我刚认识你那会,你看起来就这么点,现在还是这么点。”
虞玓死鱼眼。
他不理会这位程大兄了。
虞玓虽然在长身体,程处弼可也还在长身体,这程度可是拍马都追不上了。
京兆杜家与韦家交好,杜荷开诗会便不可能不请相熟的韦家人,请了韦家,于情于理不应当不请尚有子嗣在这京畿的其他世家的人,故而杜荷在看这需宴请的名单后,索性拍板把功勋子弟也皆是请了过来。
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把水给搅浑。
谁能想本来只作是寻常的事情会弄得这么大型?
程处弼不多时就听到有秦怀道等人在叫,他不欲虞玓这清净地被发现,同虞玓说了几句后就抽身离开。
他刚往外走了几步,就撞见今日的主人家杜荷,程处弼刚要招手同他说话,就看那杜荷被一面容恭谨严肃的侍女叫住,匆匆数语后,杜荷的脸色微变,顿时脚步急忙往园外走去。
程处弼蹙眉,本想跟上去看看,但踌躇片刻,还是深感这不大合适,转身与秦怀道他们厮混去了。
那些学子们吟诗作对,他们这武勋也合该是投壶射箭才是。
恣意狂情,纵声大笑。
虞玓这里虽偏僻了些,那些纵情的声响总会传来,再加上近在眼前的潏河拍打岸边的潺潺水声,颇有种闹中取静的模样。他跪坐在席位上,神情淡淡地翻看着手中的经书。
思及今日的诗会,虞玓敛眉摇头。
虽是来此躲懒,可听着外头那些学子们一首接着一首的作诗,虞玓倒是有些钦佩他们。
虞玓习惯了任何需有依据的日子,他少有那般瑰丽绚烂的想象,泼墨而就挥笔写成的诗作往往带着浑然天成的韵味。虞玓再能做,都少了那层味道。
刘朝生曾经点拨过虞玓,他自清楚症结,只放开纵意去思考,本身对虞玓来说就近乎不可能。
他把看了几篇的诗集倒过来放着,抬手给身旁的小火炉加炭。
原本是有一位黄衫侍女来伺候他的,只虞玓不惯,还是让她自忙去,不必管顾他,把一应工具留下来便是。
虞玓悠悠扇着小火炉,那炉子上摆着一只精致小壶,伴着温度的攀升开始咕噜噜煮开。
他放下扇子,用手帕捏住小壶的把手,倒入待冲泡的茶水里去。虞玓这一动作入行云流水,待烫过茶杯后,滚烫的茶水重新注入,茶香自溢。旁摆着的诸多如盐末、糖块、姜等作料,他一概未动。
虞玓左手捋着宽大的袖子,右手端起茶杯,轻嗅了嗅那茶香,自言自语地说道:“纵是茶饼,少了佐料,闻起来却也是不错的。”
就在一墙之隔,那些镂空的窗扉中,杜荷正陪着位身份尊贵的郎君走了数步,偏听到虞玓那清冷平静的嗓音,突地打破了这不知怎地稍显空寂的氛围。
杜荷赔礼道:“殿下莫怪,臣这就……”
“是虞玓?”
李承乾问道。
杜荷欠身,“正是。”
严华寺是长安城外闻名的寺庙,虽有圣人修建的普光寺等在前,然私下来这严华寺的贵人还是居多。
今日太子殿下微服出宫,正是来这城郊樊川之严华寺礼佛,为身体孱弱的长孙皇后与晋阳公主祈福供灯。
杜荷在得知太子殿下登门,惊得连心都要跳出来了。虽是巧合,但是这场诗会却是聚集了诸多世家子弟,可以说若是有人现在突杀了这杜家别府,大概就能灭掉小半个朝堂重臣的后代了。
太子这登门,是真的顺势而为,还是……
杜荷不敢多想。
他低着头的时候,站在对面穿着普通深衣,却仍有别样风华的李承乾温和笑着,“倒不必多设位置,我与虞玓同坐便是。”
杜荷微愣,“未免有些不敬,您还是……”
李承乾温柔笑看他。
杜荷立刻噤声,自去安排不提。
一墙之隔,虞玓敛眉回望。
他方才好像听到了窃窃私语的声音般,可再怎么看,这周遭只当有一堵墙在,却是没有旁人。
虞玓抬头看着那窗扉的镂空,细想想,还是低头继续看诗集。
外头正有一韦家子弟正在吟诗,“为忆长安烂熳开,我今移尔满庭栽。红兰莫笑青青色,曾向龙山泛酒来。”他这诗乃是特地赠予杜礼,正有一种萧然远去,正于他乡春日怀念故土,细想着那长安秋日的菊花会是怎样风采之感。
听得杜礼拍案激动,连敬了那人三杯酒。
那厢学子正在叫好,一一赏析着这诗句究竟如何之好,到底是好在哪里,用了哪些出挑的手法。也有旁人被这诗句同样激得生起了雅趣,顿时也酝酿起了诗句来。而在对侧的好些个吆喝高兴声也传来,那投壶射箭的武人们也有自己的乐趣。
居于一偶的虞玓正默默如同小鸡啄米般记着,“唔,这韵脚合该是……不过压的是哪一韵来着……平十灰韵?”
虞玓既是答应了杜荷不会在诗会上掉书袋子背那些诗书经典,就不会这般做。
只这么琢磨拆解诗句,应当是不违反他们的约定……吧。
他思忖得入神,却未忽略背后那轻微靠近的脚步声。虞玓起初有些漫不经心,待听清楚那脚步声后,人却有些恍惚,如若那脚步再轻些,再柔些,倒是有些相似了。
虞玓回神来,正欲回头看究竟是何人来时,却听到一声轻柔的笑容,“我观虞郎君这般悠闲,倒是没有哪里能不适应的了。”
这声音……虞玓猛地抬头。
却在来者宽大的兜帽下看到一张熟悉的俊脸。
太子殿下!
虞玓仿佛有种置身他处的错觉,凝神环顾四周,这依旧是秋菊烂漫的模样,只在这诸多娇花簇拥中,来人正冲着虞玓温和笑着。
那眉眼淡雅的模样,端得是一位清润好君子来。
作者有话要说:九千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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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更后改,稍慢片刻,抱歉。
(08:35修改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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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韦家子弟那句诗是唐末五代诗人韦庄的《庭前菊》,五百年前是一家(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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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玓:来了诗会,我也瘫。
太子:瘫得好,瘫得妙(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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