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赤井灌了艾格尼斯好几杯水，解酒的最好方法是尽快排出酒精。艾格尼斯听话地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将近一升，然后肚子胀了，小手一垂嘴角一拉不愿继续。赤井摸摸她的额头，依旧烫得快要冒烟，身体隔着布料像块烧铁。先前艾格尼斯变小时也经历过同样的高温，说明白干在起效。但这次已经持续了十多分钟，赤井担心她的小脑袋被烧坏，准备用冷水短平快地降温。艾格尼斯却紧紧扒着他的衣服，说什么也不许他离开半步。
“你身上凉......”
赤井向她保证一定会回来，他这辈子都没试过如此细声慢气地哄小孩。艾格尼斯终于松手，转身扒了一个枕头，水汪汪的眼睛仍扑闪扑闪看着他，眼神十分不情愿。尽力无视她那可怜巴巴的模样，赤井转身进了浴室，结果艾格尼斯像个小尾巴又跟了过来，像是怕他会突然跑掉消失。然而这安全屋面积并不大，浴室连窗子都没有。
赤井对着镜子叹了口气，解自己黑色衬衫的扣子。艾格尼斯没像正常孩子那样害羞遮眼，黑玻璃珠似的眼眸呆呆地看着他表示疑惑，视线一动不动。这直白而纯真的视线盯得赤井有些微妙的罪恶感。他速战速决脱了衬衫，背对她拧开花洒，浇了自己一身冷水。艾格尼斯小小地惊呼了一声，赤井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淋凉水对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冷水浇了几分钟，他拧上龙头，弯身将她捞入怀中。
突然被冰到，艾格尼斯缩在他臂弯中颤了颤。很快，降温的舒适感让她舒展了眉头，腿脚一软粘着他不愿离开了。进浴缸泡冷水是最简单粗暴的降温方式，事态紧急时赤井自己会这么干。但对七岁的小孩这么做实在太不人道，即使让十七岁的艾格尼斯去淋凉水赤井也觉得不太好，于是采取了迂回策略。他抱着艾格尼斯，浑身湿漉漉很不讲究地躺倒床垫上。艾格尼斯似乎将他当成了冰床，趴在他身上舒服得阖眼就睡，睡着了不时还往一边滑去。赤井一只手捞着她，另一只手终于有闲暇摸开笔记本电脑。朱蒂传来了碎片大厦的整体剖视图和各层的平面图，以及詹姆斯的行动部署。
今日赤井和艾格尼斯在白教堂区、伦敦塔桥和泰晤士河一带时，已几次看到这座309.6米高95层的地标性建筑。在莫斯科水星城建好之前，这是全欧洲最高的大厦。资料显示其28层以下是办公区域，31至52层是酒店等娱乐设施，53至65层是高级公寓，再往上是观景台。今晚Boss将出现在35层的TīNG。装扮成服务生的FBI同事趁着交班时段潜入，发回信息，说威廉·蒙巴顿预订的是一张临窗的餐桌，朝向伦敦塔桥。预留了两个座位，附带额外的鲜花装饰和需预先运送的昂贵酒水。
赤井找到了那张餐桌对应的玻璃外墙的位置。碎片大厦的外壁是八个巨型玻璃斜面。他记得去年有个新闻，一个19岁的英国冒险家在没有绳索和安全保护的情况下，顺着玻璃斜面45分钟就爬上了碎片大厦的楼顶。他还注意到52层有一个空中泳池。
记熟3个消防通道的位置后，怀中的艾格尼斯也睡熟了，呼吸一起一伏。她体温仍偏高，赤井又去淋了几分钟冷水，回来继续给她当冰软垫。他看完碎片大厦最高层的半露天观景台的立面图后，拨通了詹姆斯的电话，问有没有预备直升飞机。
“派直升飞机在观景台降索，那是情况非常严峻了。”
詹姆斯的声音从听筒对面传来，询问赤井是否有这个必要。
“埃维莉娜·安德尔曼不是正常人。有备无患，希望不会到那一步。”
赤井深知埃维莉娜才是整个行动中最难对付的人。为了杀死组织的Boss，她将这伦敦地标整个炸了都不奇怪。碎片大厦高达243米的混凝土核心筒让这栋建筑极为牢固，但也扛不住有计划的大面积（和谐）爆（和谐）破。降谷应该也预见了这一点，已经分派人手入楼排查炸弹了。不过毕竟不在日本，和FBI一样，日本（和谐）公（和谐）安的行动处处受限，英国的情（和谐）报（和谐）部门也不甚配合。他们不能采取大规模围剿策略，也没有发出安全警报、疏散人群、封闭碎片大厦的权力。赤井觉得并无大碍。过于明目张胆的行动反而会打草惊蛇。他们的目标是逮捕Boss。蛇难得出洞，要确保他落网，悄无声息的潜伏式行动最为适合。但首先，要劳烦（和谐）公（和谐）安（和谐）暗中排查一下炸（和谐）弹。
“另一位安德尔曼呢？她现在什么情况？”
詹姆斯又问起了艾格尼斯。艾格尼斯被嗡嗡的电子音吵到了，梦中一皱眉嘴巴噘成小鸭子。赤井只好肩膀夹着手机，用湿衬衫将她裹好，起身站到房间的另一端。其实他没必要自己去淋冷水，弄湿衣服包住她就好。只是艾格尼斯醒着时因为酒精作用缠着他不放，他索性就将自己一起弄湿简单干脆。
“还没商量。她自己有主意。”
做功课这点赤井很放心。艾格尼斯在伦敦为组织工作很多年了，碎片大厦的构造不可能不熟悉，说不定比他还专业。他知道詹姆斯问的不是这个，詹姆斯的意思是艾格尼斯最好不要掺和这件事。
“虽然她已经是我们的保护证人，但她和组织，和埃维莉娜·安德尔曼利害相关，上面的人有顾虑——他们担心她临阵倒戈，或者不经法律程序找组织的Boss报私仇。”
赤井清楚高层的顾虑。和艾格尼斯相处久了，他对她的认识非常客观真实。她和埃维莉娜是双胞胎姐妹一点都不奇怪，她们走极端时都不太正常。不同的是埃维莉娜是外露的疯，艾格尼斯是不声不响搞小动作然后忽然翻脸。这种性格和品行问题赤井没办法，也不会刻意去纠正她。
“嗯，我和她沟通一下。”
赤井抽了口烟。然而他不准备去劝艾格尼斯，劝了等于白劝。和埃维莉娜有关的事，谁都拦不住她。但艾格尼斯还是有底线的。有些事她不会去做，这就够了。
挂断电话后他还没来得及压灭烟头，新的来电又跃上屏幕。这次赤井没有立即接听，因为是阿笠博士的家宅号码。
先前艾格尼斯拜托了宫野志保去找那个神秘的本子拍照传送，现在大概是她打电话回复艾格尼斯。但这是他的手机，他怀疑对方拨错了号码，尽管宫野志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少见地犹豫，但还是接通了电话。对面的人没有说话，似乎早已预见接听的人不是艾格尼斯。赤井也沉默地待着，待着她先发问。
“有些事，不方便让安德尔曼知道。”
两人无言了漫长的几秒后，灰原哀淡淡说道。她的语气没什么情绪，有些公事公办的意味。
“赤井务武先生......是你的父亲？”
“嗯。”
“安德尔曼说的那个本子，是他留下的笔记——从很久以前，一直到近期的记录。”
她顿了顿。
“我看过了。还没有拍照，也没有发给安德尔曼。”
赤井听懂了。务武的笔记里有不太方便让艾格尼斯知晓的事，所以灰原哀拨了他的电话。他心中略微不稳。他并不了解自己的父亲，甚至几小时前才确认他还活着。务武领着他去见了艾格尼斯的亲生母亲，说清楚了艾格尼斯的父亲曾经是组织的药物试验者，却自始至终没有承认自己Ru身份，没有解释为何假死，然后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务武有限的相处时间，如今赤井回想起来实在是充满了狡诈和欺瞒。他怀疑自己有职业病，但务武的行为让他没法信任他。
关于自己的父亲，他想不到更糟糕的事了。
“时间有限，你直说吧。”
然后灰原哀讲了很久，这次比她和赤井从前的对话加起来多了太多。她讲了艾格尼斯的父亲，艾格尼斯的母亲，艾格尼斯和埃维莉娜血液中检测出的Celltaboli□□4680，她们被带入组织的缘由，Ru埃维莉娜，以及Boss对Celltaboli□□4680的态度。赤井不时瞟一眼艾格尼斯。她睡得很熟，背对着他，没有被打扰到。
“我研究Apoptoxin4869很多年了，却不知道Celltaboli□□4680的存在，说明Boss在有意隐瞒。安德尔曼姐妹的血清理论上可以抵消Apoptoxin4869的药效，可以加速Boss的衰老和死亡。他害怕Celltaboli□□4680被组织内部的人利用，你的父亲恰恰做了他最害怕的事。”
赤井干笑一声。一切都连上了。赤井务武卧底组织，协助埃维莉娜假死，等于是将一个对Boss而言致命的武器秘藏。务武有自己的想法，而他的儿子什么都不知道。
但这些事还不至于到要避讳艾格尼斯的程度。
“他还做了什么？”
灰原迟疑了。这让赤井更为确定，务武的确干了更糟糕的事。他听到灰原深吸一口气，接下来的讲述对于她来说也分外艰难。
“......他当时住在安德尔曼一家附近，观察他们。记录很详细，他记下了她们被虐（和谐）待，甚至艾格尼斯的妹妹被......艾格尼斯向他求救，但是——但是，你的父亲将她送回了家。”
赤井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赤井务武。
务武很了解艾格尼斯的身世，赤井当时却没意识到其中有任何不妥。如今知道务武是个彻彻底底的旁观者，为了他那宏伟的计划，对艾格尼斯和埃维莉娜所遭受的一切视而不见，赤井感到心寒彻骨。
两人又一次陷入让人窒息的静默，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部分内容若被艾格尼斯读到，她不会轻易原谅赤井务武。
“安德尔曼......她还不知道这些吧？”
“至少还不知道她哥哥的事——我在他脸上留过疤。”
听出她的不安，赤井损了一嘴自己的宿敌，有开玩笑的意味。灰原无奈地一笑。
“你要告诉她么？”
赤井回身，看了眼仍在熟睡的艾格尼斯。宫野志保将决定权放入他手中，因为她预感到他和他的父亲都会被卷入其中；她不想造成裂痕，并暗示他这种可能性完全可以扼杀在摇篮。他们只需缄默，消灭证据，埃维莉娜说什么都是空口无凭。
他坐回床边，轻抚艾格尼斯的眉弓，床垫倾斜吱呀吱呀地响。身体开始起变化，她被热度折腾得又不安稳起来。感受到他的触碰，她在睡梦中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侧蹭了蹭。
赤井原以为这个决定会很艰难。
“照片发给她。”
灰原一顿，难以置信地再度确认：
“你认真的？”
“嗯。”
他甚至没有产生任何隐瞒艾格尼斯的想法。大概是这一路走来他们一起经历了太多，他莫名地坦然，对预期的后果都云淡风轻了。
但宫野志保很在意。
“她会伤心。她甚至会恨你的父亲。”
“嗯。”
赤井平静地回应：
“这是我父亲亏欠她们的。这债怎么还，让她自己决定。”
若艾格尼斯要父债子还，那就父债子还好了。他不介意。无论如何，他都会照顾她，承担责任，不会因为这些事有所改变。隐瞒真相对埃维莉娜也不公平。赤井现在于她更多的是同情。若自己的父亲当年出面阻止，她们姐妹的命运轨迹不会如此。
灰原沉默许久，然后没办法般叹了口气。
“照片你自己转给她吧。还有——”
她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说道：
“一定要平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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