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鸿门宴

    第136章鸿门宴

    清晨的冷风里,灵产清理室冷冷清清。

    薛向跨过那道带着斑驳痕迹的门槛,便觉一股萧索扑面。

    偌大一处院落,瓦上积雪未扫,檐下的风铃被吹得断了线,孤零零吊在一侧,随着风摇曳。

    公房里更是冷落。

    案几空空,几架卷宗散乱,积着一层细灰,像是许久无人翻动。

    原本当值的副室长、执事、干事,一个也不见,只有三两个书办坐在冷清的屋里,手脚缩在袖中,烛火将他们的面孔映得有些发青。

    昨日,薛向视察过灵产清理室。

    虽然清寂,人头还是不少。

    今天过来,却成了这副模样。

    见到薛向,两三个年轻书办连忙行礼。

    礼毕,一个书办交上来成堆的请假条。

    薛向翻看假条,都是一个事由,便是养伤。

    薛向翻看过欢喜宗案的卷宗,知道他的前任宋畅,曾经组织过队伍,准备强行拆除。

    按宋畅的计划,先拿录影阵阵旗,固定违章建筑证据,再现场出具强拆文书。

    欢喜宗配合,便让欢喜宗自行拆除。

    欢喜宗不配合,他便组织强拆。

    没想到,宋畅的队伍才走到山脚下,便被一股铺天盖地的妖风掀翻,队伍立时就散了。

    而灵产清理室组建以来的第一次行动,便告彻底终结。

    薛向昨日来,灵产清理室的这些人,伤势基本都恢复了。

    如今,请假条全递了上来,理由还出奇的一致。

    若说这背后无人搞事,薛向的脚趾头都不信。

    薛向头一个想到王伯当,这一张张请假条上的相同理由,仿佛化作王伯当的嘲讽的脸,“人都没了,我看你拿什么行动。”

    “录影阵阵旗何在”

    “在库房。”

    “速速引我前去。”

    很快,薛向来到院子靠内的库房,推门进去,一排架子上,静静躺着几支青木阵旗,旗身镌着繁复纹路,散发出淡淡灵光。

    这便是“录影阵”的阵旗。

    此物能记录下建筑的方位、灵脉走向,将影像、数据一并收入阵盘,存作最有力的凭证。

    薛向伸手抚过阵旗,指尖冰凉,仿佛握住了一根细小的火把。

    这火把虽然微弱,却是照亮前路唯一的光。

    半柱香后,薛向便弄明白阵旗的用法,并完成了测试。

    他将阵旗收入仙符,便即离开了灵产清理室。

    “这位薛院尊,当真深不可测,我还以为他要大发雷霆呢。”

    “此人可不是一般人,绥阳渡我去过,弄得好生红火。”

    “我倒是希望,他能办成,带领灵产清理室大震神威,现在想想,只能是做梦。”

    “怎么就是做梦”

    “怎么不是做梦,灵产清理,不知要触动多少人利益。从上到下,各方利益盘根错节,想清理灵产,哪那么容易。”

    “哎,也是,我看连第九堂内部,都不怎么支撑,这独角戏,根本没法唱嘛。”

    “…………”

    薛向并未听到几位书办的议论,他步履从容地撞进风雪里。

    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但已经找到最好的办法。

    那便是跟海刚峰学,抱定金科玉律,坚守程序正义。

    不管你任何鬼蜮伎俩,我只坚守程序正义,按部就班。

    要强拆,我就固定证据,出具强拆文书,剩下的,便是开拆。

    至于整个过程,遇到哪些阻碍,那就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

    夜幕初沉。

    牡丹居内灯火辉映,檐牙高挑,殿宇深处积雪未化,映得青石阶宛如浸了寒光。

    沉香燃在白瓷香盏中,烟雾袅袅,像是细细缠住了廊间的红柱与纱帘,带出一股子暧昧气息。

    薛向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这地方他来过。

    当初,被孟德拉来参加牡丹会,进的就是此处。

    只是,当初的庄园,外面新添了匾额,改作牡丹居,正式对外营业了。

    薛向进到院子里,里面并没有人声鼎沸,反倒异常幽静。

    他此来,并非闲着没事儿来吃饭,而是受人邀请。

    邀请他的,正是欢喜宗宗主赵欢欢。

    他正想着打上门去,赵欢欢的请帖到了。

    不管是赵欢欢要探自己虚实也好,还是另有谋算也罢,薛向都乐意见上一面。

    在一名侍女的引领下,绕过一座白玉廊桥,便见一方水榭前。

    一名名美貌女子罗列,衣衫轻薄,皆是肌理生光,含笑低眉,宛若春意一线线织成。

    水榭之中,檀木矮几上,设着筵席。

    主位上坐的,正是欢喜宗宗主赵欢欢。

    今日,她包下牡丹居,只为宴请薛向。

    薛向缓步上前,水榭外立着的一群美貌女子皆看着他。

    美人看他,他也看美人,堂而皇之。

    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主座上的欢喜宗宗主赵欢欢最是动人。

    她穿一袭淡绯广袖,腰肢束得极细,胸前曲线起伏,纱罗迭迭,将雪白肌肤若隐若现。

    鬓边斜插一枝金步摇,纤长脖颈上,一点鎏金坠子落在锁骨间,随呼吸微微晃动。

    她的面容不似少女的青涩,而是饱满的熟艳,眉眼含波,笑时唇边一抹朱色,似要滴下。

    见薛向走来,她眼神微抬,明明未说话,却像凑在薛向耳边低语,薛向耳朵都红了。

    “薛郎君能来,姐姐心下极喜。”

    她起身开口,嗓音慵软,带着尾音轻颤,像一根羽毛扫过耳廓。

    薛向拱手回礼,落座,“赵宗主客气了,你我是初见,往日并无交情,有什么话,来公房说,其实更好。”

    赵欢欢柔柔盯着薛向,一双星眸亮得像月色下的春水,“薛郎君,以为我这自称姐姐,是在攀交情

    便是真攀交情,姐姐也真能攀上。

    我这儿有郎君故人的一封书信,还请郎君一览。”

    赵欢欢笑着抬手,指尖修长而白皙,推过一个信封。

    薛向拆开信封,展信阅读,短短数百字,一眼扫尽。

    写信之人,竟是冯京。

    薛向参加城考时,认下的座师。

    冯京在信里,除了恭贺他郡考夺魁外,便是介绍了赵欢欢,竟是他认下的干女儿,希望他们兄妹互相帮助,互相照顾。

    “如何,郎君还以为我是胡乱攀亲么”

    赵欢欢巧笑倩兮,媚而不妖。

    薛向道,“姐姐若是只为认亲,那咱们今夜便把酒言欢,不谈其他。”

    赵欢欢大喜,使个眼色,便有美人上前佐酒。

    薛向也不客气,谈笑自如,吃喝自若。

    赵欢欢瞧得暗暗称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薛向拍着肚皮,站起身来,“我已酒足饭饱,多谢姐姐款待。

    我还有公务要忙,失陪。”

    赵欢欢美眸低垂,一副我见犹怜模样,“都说真名士自风流,郎君固然名士风流,只是未免太过无情。

    吃干抹净,便要离开么”

    “姐姐还有何指教”

    薛向含笑道。

    赵欢欢低声吟道:“云想衣裳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写的多美啊,真不知郎君遇上何等美人,才做出此句。

    也不知,究竟是何等样人,才堪配得上郎君此句。

    今日相逢,郎君久负盛名,难道姐姐就不配郎君赠一二句么”

    她眼波潋滟地落在薛向脸上,唇角轻轻一抹笑,像是轻施春药。

    “近来为姐姐之事烦忧,心绪不宁,难有佳句。等等姐姐的事儿了了,我自有妙句相赠。”

    薛向有些顶不住赵宗主的频送秋波,干脆摊牌。

    “如此说来,郎君还是不愿给姐姐面子,要强毁了姐姐多年心血”

    她身子微倾,凑向薛向,纱袖垂落,白皙臂弯如凝脂,香气一阵阵袭来。

    厅内众人屏息,空气都凝了。

    “职责在身,姐姐见谅。”

    薛向暗暗心惊。

    他向来不信这些迎来送往的虚礼,会有什么杀伤力。

    可今次,他参加赵欢欢的酒宴,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却对这媚态天成的女人生不出丁点敌意。

    现在,听她婉转吐露苦衷,反倒有几分歉意。

    这女人,真是天生搞社交的圣体啊。

    “若姐姐不允呢郎君要强让姐姐伤心么”

    赵欢欢缓缓直起身子,指尖在案几上轻敲,半晌,轻轻一笑。

    薛向干脆将目光移向远处的烟波,“中枢定的规制,我只能执行。”

    赵欢欢柔柔一笑,“郎君的难处,我自然知道。

    郎君要不要听听姐姐的想法。”

    “请讲。”

    薛向知道戏肉要来了。

    赵欢欢正色道,“中枢起意清理灵产,即便不是一阵风,也会在

    郎君坚持一阵,便好了。

    至于郎君的利益,姐姐也想过了。

    府君那里,我们去做工作,让他收回完不成任务,便追毁出身以来文字的话。

    此外,姐姐的合欢宗名下亦有商社,正有意前往绥阳渡投资,拍上一些土地。

    还望郎君多多帮助。”

    “姐姐给的条件不错,但找错人了。”

    薛向含笑道,“中枢既有指令,只要我在灵产清理室室长的位子上,便会不折不扣的执行。

    当然,人非草木,姐姐既然有意,我也不会无情。

    姐姐若是自己拆,或许可以减少损失。

    除此外,我可以帮姐姐跑跑腿,在凌云峰要下几块地来,任由姐姐开宗立派。

    若姐姐嫌麻烦,我也可以帮姐姐联系土建。

    我在绥阳有个商社,建筑很是在行。

    造价,按八折算。”

    “这么说,郎君是不打算给姐姐面子了”

    赵欢欢笑意不减。

    “不是不给,是给不了。”

    薛向长身而起,“改日,我请姐姐喝酒。”

    “一言为定。”

    赵欢欢丝毫不恼,依旧面带微笑,送薛向到门口,仿佛老友将别。

    她一直目送薛向远去,直到薛向身影消失,她眸光中的温度也随之消失。

    “宗主。”

    一个白衣女从天而降,疾步近前,“薛向的资料弄到了,这,这人,恐怕比想象中的难搞。”

    “噢仔细说。”

    赵欢欢负手而立,眺望着远处的荷池。

    白衣女道,“我先拣关键的说,他曾在绥阳渡,捏碎掌印印鉴,使得绥阳文脉天道低垂。

    他借文脉之威,大发诗才,镇灭一位地巫。

    郡考修行测试,我也打听出了具体试炼项目。

    知道薛向为何夺魁么他曾斩杀紫级魔怪,得到一枚紫级晶核。

    紫级魔怪,可以说已经有结丹境修士的实力了。”

    “嘶!”

    赵欢欢倒吸一口凉气。

    “更关键的是,此人绝非单枪匹马,他是桐江学派的新锐,在儒生中名声也是极好。此人年纪轻轻,正是锐意进取之时,只怕一门心思的奔功名去了。”

    白衣女沉声道,“这样的人,当然不好收买。

    指望第九堂的那位堂尊发力,也绝对束缚不了薛向。”

    “丹青妹妹说的不错,薛向还真就是个蒸不烂,煮不透的臭石头。”

    一道身影传来,一人从屋脊上掠过,蹁跹而至。

    宁千军拂袖而来,落地无声,一如他向来行事潇洒自信。

    他身着玄青织云长袍,肩披银狐皮氅,长眉入鬓,面目如玉,唇角含着惯有的轻笑。

    “姐姐怎不设暖阁,独在这冷风中受冻”

    赵欢欢转眸,笑意淡淡,“风清月好,正好消食。”

    “必是受了姓薛的气,就更该留在内中歇歇。”

    宁千军倚栏而立,目光仍盯着薛向离去的方向,似带讥讽,又似思量,“那人一脸正经,骨子里不过是个爱立名声的寒士。

    今日给脸不要,迟早自取其辱。”

    “哦”

    赵欢欢浅笑不语。

    “姐姐尽管放心。”

    宁千军转身,神色一肃,温声道,“有我在,不管是宋畅还是薛向,都动不得欢喜宗半砖一瓦。

    哪怕他拿着官府的文书来,我也管叫他进不得凌云峰半步。”

    “公子倒是把话说得漂亮。”

    “我说到做到。”

    宁千军语声低沉,眼神却渐渐炽热,“姐姐应当明白我的心意。”

    赵欢欢垂眸不语,指尖轻轻摩挲着袖边一粒细珠,那珠子被指腹压得微微发烫,却未发出一丝声响。

    “沈氏不过旧人,她自己生性浪荡,狐媚于我,我对她是半点意思也没有。”

    宁千军盯着赵欢欢,满目深情,“姐姐当知如今我心在何处。”

    彼时,牡丹会上,他为沈夫人出头,这才和薛向撞上。

    如今,又义无反顾地恋上赵欢欢。

    赵欢欢忽而一笑,神情却分外疏远。

    她淡淡道,“宁公子一向多情,又何必与我开这种欢笑。”

    “姐姐不信”

    宁千军傲然道,“我便让姐姐看看,我是怎么让姓薛的灰头土脸的。

    这凌云峰,他休想进得半步。”

    言罢,他拂袖而去,袍影猎猎,消失在牡丹居深处。

    赵欢欢目送他身影远去,眼中笑意尽褪,慢慢坐回矮几前,一双素手垂落膝侧,垂着睫毛,不语半晌。

    “宗主。”

    白衣女无声步入,微一躬身,面色微凝,“我才想起来一事。”

    赵欢欢眉眼微动,“讲。”

    “那薛向,与宁千军之间,素有大仇。”

    “我知道,不就是牡丹会上,两人各护一女,争风吃醋么”

    赵欢欢玉指轻点几面香盏,烟雾绕指。

    白衣女摇头,“非只如此,我听到传闻说,宁千军在郡考中,成绩居末,便是因为,被薛向赶出了试炼界。

    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什么!”

    赵欢欢俊眉紧蹙。

    “是宁家。”

    白衣女道,“宁家一直在招揽咱们,看重的正是嫁往各家高门的姐妹们编织出的关系网。

    宗主一直态度不明。

    故而,这次,他们故意让咱们和薛向先撞在一处。”

    “我就说,迦南郡内,那么多违建,还有人占据灵脉,开辟丹堂炼丹,怎的这灵产清理室偏偏就第一个找上咱们。好一招驱狼吞虎。”

    赵欢欢眼波流转,唇角一点冷艳的弧度。

    “那咱们怎么办”

    “什么也不办。”

    赵欢欢冷声道,“薛向有能耐,他就拆,反正新的宗门选址,已经拟好了。

    宁家有能耐,就挡住薛向,让他拆不成,左右我是不领情的。”

    “对,他们要咱们置身麻烦之中,咱们偏要抽身于外。”

    白衣女兴奋地点头。

    忽地,她瞥见赵欢欢面色凝重。

    “宗主,怎么了”

    “你还记得今次的筵席,是谁张罗要办的么”

    白衣女也愣住了。

    自打欢喜宗被灵产清理室列为头号清理对象后,赵欢欢到处托关系,只有宁家热心相助,并派来了宁大管家宁忠泽,代为协调各方

    今次的“鸿门宴”,正是宁忠泽授意,赵欢欢才举行的。

    本来,没洞悉薛向和宁千军的深仇大恨,赵欢欢还不会多想。

    可此刻,知道了宁千军和薛向的深仇大恨,赵欢欢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当枪了。

    这一场“鸿门宴”背后的深意,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

    自牡丹居离开,薛向直奔家中,人还未进家门,便远远瞧见一道阵旗正悬停于自己房子上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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