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时废太子倒台, 京中早已是一番洗牌, 如今赵敬玄入京,除了谢司白, 只怕没有一家能高兴得起来。
定安听闻这事, 便也顾不得午睡小憩,当即是问道:“什么时候?”
“大约一个时辰前入的城, 陛下原要派人去迎的,不过小郡王借口身子不适留在了临府休养,明儿才进宫面圣。”绿芜借着这话将情况细细说了一通, 话毕她压低了些声音,“现下那位人在青云轩,殿下可要去看一看?”
定安原不打算去, 但想了想那毕竟是谢司白要护着的人,日后进了宫少不得要她照应, 早些见一面也是好的。
定安让人去景轩门给吴用递了信儿, 不多时得了回应, 即是往青云轩去了。自谢赞走后, 青云轩冷清不少, 这一日是少见的热闹起来,除了几位小郡王赵敬玄带来的人, 谢九砚也在。
短短几月未见, 谢九砚又长高了些,声音也变得喑哑,破锣嗓子一般。他见了定安, 笑了起来:“小殿下来得好早。”
定安问:“那位小郡王呢?”
“在里头和师兄说话呢。”谢九砚捻着花生豆,向上抛着吃。定安闻言也不便去打扰,就着坐在旁边,秋韵替她斟了茶。
谢九砚垂眸略略看她一眼,奇道:“总觉着小殿下变了不少。”
定安斜睨他:“哪里?”
“说不上来。”谢九砚伸了个懒腰,才将目光从她脸上收回来,“许是变成大姑娘了吧。”
定安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脸。
“对了,这个给你。”谢九砚想起什么,顺手取出一样东西朝着定安扔过去。定安接下来,才发现是自己先前被林璟捡去的帕子。
定安不可置信,又查看一遍,确认无误后方是惊讶道:“这帕子怎么到了你手里?”
“师兄先前提了一句,昨日进城正好遇见了那人,顺手就带回来了。”这样的事由他说来简直轻巧得过分,仿佛探囊取物一般。谢九砚看向定安,“这不就是一方帕子,有什么要紧的?”
定安懒得同他解释,只将帕子折好收起:“这你就不知道了,说了你也并非能理解。”
谢九砚挑了下眉,没接着过问。
说话间里面的人终于是出来了。定安站起身,看到谢司白身后另跟着一人在,应当就是向来只有所耳闻的小郡王赵敬玄。小郡王是位极文弱的青年,面白如玉,日光下有些纸糊一样的透明,弱不经风的,仿佛经不住任何一些的风吹雨打,不过周身有种温文尔雅的书生气在,定安过去常常听谢司白提起赵敬玄的父亲,也就是先帝时的那位废太子,如今看来赵敬玄同那位有一二分的相像。
定安先是朝着赵敬玄见了礼。按着正经辈分,赵敬玄算得上她的堂兄,但有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在,这样的称呼不容易出口,因而定安只中规中矩唤了他一声小郡王。
赵敬玄年长些,倒不避讳这个。他温和笑道:“十六妹妹。”
定安对赵敬玄还是很有好感的,尽管身负那样沉重的过往,却很难从他身上瞥见苦大仇深的怨恨。他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的,从容不迫,平易近人之中颇见雅量。纵观宫中最有望继承帝位的赵衷赵承二人,赵敬玄除了身子太过孱弱这一样不好外,反倒比他们更合适上位者的身份。赵衷谦逊有余,可惜城府太深,连定安也时时看不透他这样一个人;赵承则亲和敦厚得多,可惜天性散漫,处事优柔寡断,完全没学来静妃的杀伐果断。
赵敬玄眉眼温润,如沐春风:“我时常听先生说起你,能见一面也算是无憾。”
定安听到他对谢司白的称呼,心里稍感别扭起来。毕竟除了她以外,还少见得有人这样称呼他。
定安微扬着脸,笑盈盈道:“我能有什么好处,先生不编派我是非就是了。”
谢司白站在挑檐廊下,望着定安的眸中隐约见着些温煦,听她说这样没轻没重的话,也并不曾开口责罚。
秋韵几个司空见惯,不以为奇。赵敬玄心思敏锐,看着不觉是稍感惊奇。他笑道:“先生待妹妹当真好,如何能编排了去。倒是我不及十六妹妹一二,时常被说教,现在见之亦是自觉差远。”
定安听着这话,心下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了似的,久不能平息。她不动声色问道:“小郡王常能见到先生吗?总是我也不见着他几面的。”
“近两年少了,一月里能见两三面都是多的,不过先生与我有旧恩,往年曾留在汤泉山教导过一年。”赵敬玄与谢司白的年岁差不多大,话中却足见对他的敬意。
定安心里越发泛着酸,她笑着看了看谢司白:“原来是故交。”
赵敬玄身子不好,见过谢司白已是精力不济,同定安说了会儿话,便是先行告辞。谢司白让四僮之中的冬雪跟着他离开,九砚则留下待命。
赵敬玄走后,定安随着谢司白进了书房。谢司白这几日常常不在宫中,好不容易能得机会来见他,定安想多留一会儿。
谢司白有些案牍没有处理,定安不打扰他,而是敛起袖子主动替他研起磨来。谢司白知道定安性子,便也不说什么,由着她待在自己身边。
定安研着研着才漫不经心问了句:“那位小郡王……也是先生的弟子吗?”
定安掩饰得很好,谢司白还是听出她语气里微妙的异样。谢司白抬眼看她,尚不曾开口,进来添茶的春日闻言先是道:“殿下不知吗?若是论起来,你还要称那位一声师兄呢。”
定安咬了下唇,垂着眼没说话,只是手上的力道不觉是加重,一圈又一圈,终于那墨条不堪负重,应声而断,连累的衣袖上也沾了些墨汁。
春日忙递来巾子,笑她:“殿下这是怎么了?”
定安神情恍惚地擦拭着袖上晕染开的墨汁,然而越擦越多。谢司白不动声色看她一眼,敛眸不语。定安心不在焉的,没留意又是将案上的茶盏打翻。她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忙是道歉,正要用染着黑墨的巾子去擦,谢司白却是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定安一愣,抬头看他。谢司白眸中冷冷清清,揣度不出旁的心思:“不必了,你今日先回去歇着吧。”
定安就这样看着他,不由地失了气力。她抽回手,笑了笑,莫名其妙说了句:“原来小郡王与先生也有师徒的情谊在。”
谢司白哪里能听不出她话里的隐讳。他微蹙了下眉,什么都没说。
定安微垂着长睫,淡漠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原以为我是独一份的。”
谢司白唤她一声:“定安。”
定安不理会他,仍是敛起袖子,就着那断掉的墨条接着研起,不咸不淡道:“结果我才是后面来的那一个。”
谢司白拧着眉头看她:“不要使性子,你与他并不相干。”
定安却是笑起来,半真半假道:“我又如何使小性了,只许你们暗度陈仓,就不许我问一问是非好歹了吗?”
气氛一时之间是有些剑拔弩张的,定安与谢司白这样的对峙甚为罕见。秋韵顾着手里的活计一言不发,春日却是全无知觉,听得定安这样说,他笑出声来,打趣道:“殿下这话说的,这还只是弟子呢,若该日公子娶妻生子,殿下还不得闹得翻天覆地。”
春日是当真觉得好笑,倒是秋韵头大,狠狠拽了他一下。春日才发现屋里的气氛不大对劲。他停下来。
定安没有看春日,仍是定定望着谢司白,重复着他早先前同她讲过的话:“我如何敢,先生毕竟是先生,僭越不得的。”
定安说了不该说的话,谢司白如何能不知道她心思。他看着她,眸中清寂:“你也记得我是你师父?”
定安的气焰在谢司白面前就像纸糊的一般,他甚至都没说什么,她已是失尽了风度,不攻自破。
定安垂下眸,手微微有些发抖。她克制住自己,低低道了句歉,便是转身离开。春日这才后知后觉自己闯了大祸,不等谢司白说话,就忙先是找了个借口也跟着溜走。一时只剩下秋韵在。谢司白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仍盯着公文看起来,但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秋韵暗叹一声,道:“这么些年小殿下能依仗的毕竟只有公子一个人,冷不丁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也被这样厚待,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
谢司白语气淡漠:“正不正常,她总有天该清楚先生只能是先生。”
秋韵看了一眼谢司白,不觉有些无奈:“公子何必这样心狠。”
谢司白不语,秋韵不敢再说下去,他沉默着将手头的事打点妥当,才是离去。
*
定安一路红着眼回到了含章殿。
自己这点小心思算得了什么呢?从来都是先生帮她的份儿,若不是他肯费心替她筹谋,她指不定就悄无声息死在了含章殿,同她母妃没什么两样。
尽管如此开解自己,定安心里还是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闷得发慌。这感觉难受得厉害,已是很久不曾有过的。她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但想一想又没有任何理由哭。先生待她是仁至义尽,而她所做的,连偿还他的恩情都不足够。
等回到含章殿,定安心绪才是稍稍平复下来。静竹听到声音出来迎她,原是欢欢喜喜的,但见着她后反是愣了愣。
静竹道:“殿下这是怎么了?路上碰到了什么人不成?”
定安勉为其难笑了笑:“没有,姑姑不用担心。”
静竹让司琴打水来,才同定安进了屋。
“殿下见到那位小郡王了?”
定安没吭声,半晌才道:“见到了。”
“如何?”
她语气凉凉的:“先生看中的人,自是好的,如何能差了去。”
静竹终于是听出定安从哪儿闹得脾气,她一面从妆奁取了花露来,一面笑道:“只是我听殿下这话不大高兴似的。那位小郡王惹到你了?”
定安静默了一下,才又是摇摇头。
平心而论她对赵敬玄的印象并不差,赵敬玄待她像兄长般亲厚,那亲厚不像赵衷赵承总是隔着一层,是真情实意的,定安能感觉得出来。可若说一点也不迁怒,也并非实情。
定安错开眼,道:“那位小郡王也同先生有师徒的情分在,原比我早些的,他们是故交。”
静竹绞了帕子递给她:“殿下是因为这个?”
静竹看破了她的心思,反是定安不好意思起来,她拨弄着香露盖子,慢条斯理道:“不算是。”
定安早就不期望能有什么了。她对谢司白和谢司白待她,是不一样的感情。若是先生有天发现了她心中所想,只怕不仅不会高兴,反而要生了间隙。她想长长久久地留在他身边,就得心甘情愿做一辈子的弟子。可现在她才发现,就是这样的身份,她也不能是独有的。
定安不由失神。
静竹见定安似是不想多说,只当她小孩子心性乱闹脾气,不以为意。
定安在杌子上坐下,静竹知道她要休息,便是替她把先前未完全拆卸下的发簪一一取下。定安任静竹侍候,自己是静静望着铜镜的边棱,雕刻着青山明月,让她无端端地想起小时候谢司白曾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练帖的情景,心下茫茫的有些悲戚可见。这注定是徒劳无功的一场局,谢司白当年说得已经足够清楚了,他选她,只因为她是最合适的一个人,并不因为她是定安,独一无二的定安。
“姑姑是不是觉着我气量太小了些?”定安闷声问了句。
静竹将发簪仔细着收起,回头看她一眼,笑道:“殿下重感情罢了,毕竟你这么些年也只当小公子是你一个人的师傅,冷不丁又冒出个人来,心里觉得失落也是常有的事。”
定安怔怔的:“常有的事?”
静竹点了点头。
“其实,其实我也不是因为这个难过。不过是……”她说着,喉头稍稍有些哽住。定安垂下眼,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眼中的神色。
静竹听她停下来,奇怪地看她一眼:“殿下?”
“不过是。”定安声音放低,轻轻道,“我也只剩下这一样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固定在上午十点之前更吧,晚上更的话压力太大,总是卡文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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