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朱门青白眼04

小说:罪我春秋 作者:Ferreus
    见状,燕辞舟自发地揽过话题:“他啊,他叫齐雨灯,是我在宛丘遇到的一个世外人,因为被我毁了家和田无处可去,现在要和你我一道上路去庐霍。”

    “是。”齐雨灯微微颔首,侧眸向他笑了一下。

    他端详着冉犀,语调有礼有节却极其疏离:“冉姑娘,幸会,我们会及时将你平安护送到庐霍。”

    “齐公子看起来不像昭族人,亦不像孤轮族,是哪一家高门弟子?”冉犀充满疑虑地看着他,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无他,这个凭空出现在茗柯君身边的人,虽然没有表现出恶意,却实在是深不见底——作为鬼修的集大成者,她一双眼能当作犀角使用,遣返阴阳两界,却无法看穿这个人的魂魄底色!

    齐雨灯平静地凝眉,眼底有隔雾的昙花盛开,不可捉摸:“放浪形骸的无名客而已,生于弱水三万里,老死沧海一极星,不足挂齿。”

    “他就是个不问世事的隐士,几十年了都在宛丘足不出户!”眼看他们刚见面就要闹僵,燕辞舟赶紧跳出来补救一把,“西西,你别担忧,齐枋他人很好的,特别……热心肠!刚才宛丘火山爆发异常凶险,他奋不顾身救了我,星雪铜钱也是他捞回来的!”

    “隐居宛丘?”冉犀的肩骨惊悚地耸了耸,眼神陡然凝聚起来,仿佛无数的针瞬间扎穿了齐雨灯,“齐公子,你是我的姐夫还是妹夫?亦或者是弟媳?”

    连珠发炮般的,她自顾自说了一大通:“想不到五十多年不见,阿磬那死板板的丫头总算是开窍了……不过若你娶的是我妹妹的话,我死时她才四岁半,还真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你那是什么神情?都不对,总不能是卫枝卿吧?千棠川历代最无能的家主,你看上他什么,一张脸吗?”

    “冉姑娘无愧于你鬼修的本行,时刻热衷给死人做媒”,齐雨灯冷淡地扫了她一眼,整张脸上都是极端的不悦,“只是借地一用而已,我与千棠川从来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没留心“死人”这个说法,冉犀只是以为他敢娶不敢当,登时抬扛道,“千棠川的姻亲遍布青曜,眼前的茗柯君、殷落微,远在天边的重阑、鹿闲英,都与我……卫家或远或近地沾亲带故。”

    齐雨灯默了一默,淡淡:“那可能有点关系。”

    “……”冉犀被他电光火石间的改口给气笑了,一拍案,“你到底娶了或嫁了哪一个,说!”

    她尖锐地冷笑:“别想着找借口——你以为宛丘的地是想借就借的吗,卫枝卿怎么可能让一个外人进卫家的聚灵阵?当年茗柯君都没能去!”

    “你错怪他了”,眼看火烧到自己,燕辞舟终于忍不住站出来,微一迟疑,“我们去的时候,整座宛丘都空了。”

    这句话的尾音在夜风里回荡,如同带着勾子,一瞬间掠夺走冉犀的神魂。她厉声道:“都空了?这不可能,你说清楚!”

    “因为卫枝卿早已死去,千棠川已然败落无人”,一道温雅晏晏的声音插进来,隐隐有着凉薄的底色,却是一直低眉沉思的殷彻暮终于加入了对话,“你死后不久,蕙风之战便结束了,重阑立国,百废待兴,开始清算当年阻碍先帝改革变法的守旧世家。”

    冉犀骇然,她足够了解重阑是怎样一个做事狠绝的人:“然后呢?”

    殷彻暮握着桌沿的手徐徐收紧,仿佛想要借此表达心绪难平的紧绷:“为了瓦解千棠川的内部士气,重阑承诺,卫家可以主动献上卫枝卿一条命,来换全族人一线生机——他最终自行前往九重天伏诛,魂裂千片,万箭穿心。”

    “卫家的残部被逐出青曜大陆,到海上四处飘零,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们”,面具后的眼神微微动了动,如同被烈火灼烧,忽地一颤,“这就是重阑所说的「一线生机」含义,在荒无人烟的绝地倘若幸存,便是生路,即使是吃掉亲人血肉的那种求生。”

    冉犀默不作声地倒吸一口冷气,眼前陡然就浮现出无边无际、风高浪急的阴冷海域,看不到岸亦没有食物,只有亲族的饿殍死尸漂浮了一路。

    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几度伸过去,却又颤抖着缩回来,不住挣扎。为了阻住自己拖走尸体进食的渴盼,咬着牙,一根接一根生生砍下了手指。

    火光、血色、生肉的腥气、哭号与尖叫——

    “这法子好狠”,她从天灵盖里挤出一句话,“卫枝卿一贯是个草包,那时竟然愚昧到去相信重阑的话。”

    这样骂着,冉犀却眼前不住地发黑,撑着桌子许久仍缓不过神,忽然一只手盖住脸,不动了。

    不是去信谁,只是再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就像渡微城的投降、淮洛城的死守、茗柯君命令每个人画上「穿云裂石符」,都已别无选择。

    “我应该感到骄傲才对”,她低低地叹息。

    骷髅分明是无法做出任何表情的,然而她用手掌抵着额的动作,每一息都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无尽悲切,“卫枝卿误入歧途了一辈子,在人生最后,反倒是做出了无愧于家主身份的抉择。”

    她此刻方知,回首已是百年身,一切毕竟是不同了。而她,真的是一个被时光毫不容情遗弃抛下的人。

    “那少辞呢?”转念之间,如同抓住最后一根压将下来的稻草,冉犀急急地问,“难道他出事了?就算有私怨在前,他也不可能放着卫家人不管!”

    “落叶海一战落幕时,他失踪了”,殷彻暮的唇抿成薄薄一条线,仿佛竭力将某些话锁在唇齿之间,“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非常抱歉。”

    这一句话仿佛是千丝万缕缠绕上心头,又倏地用力收紧每一根线,心上每一块都勒得沁出血来。

    冉犀闷了半晌,低声:“你那时候也是自顾不暇,又是敌对阵营,还能要求什么呢?何况也只是失踪,他那么强,未必会有事。”

    殷彻暮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因为不愿在这个紧要关头节外生枝,选择了缄默。

    “多谢齐公子高义,代为照拂宛丘聚灵田”,冉犀向齐雨灯微一拱手,再开口时已然客气许多,但心中的警惕只有愈发深重。

    千棠川是先知神裔,聚灵法阵也是历代相传、不断加固,能在其中生活如常、一住就是数十年的,又是何等的高手啊?

    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她正想着如何找借口回绝,便听见燕辞舟叹着气,微微赧然地说:“唉,我引起了火山爆发,把他一百多种灵药全都毁了。”

    “什么!”冉犀高声叫道,“你给我再说一遍!”

    她一个穿花步窜上前去,骨手提溜起他的领口:“宛丘是天下仙灵最集中的地方,种出来的都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偏偏成熟的条件极其艰难恶劣,几十年上百年才遇一回,结果被你全都毁了!”

    燕辞舟被她拽了个趔趄,点点头,叹了口气。

    冉犀捶胸顿足,白骨胸都气得瘪下去一片,无比惋惜道:“那可是一百多样!哪怕还剩下一种,就一种,随便哪一种,今天落微给我聚拢神智都会轻而易举,怎么至于累昏过去!”

    “这位齐公子的涵养真是太好了,要是换做我,当场就给你绑在柱子上,用浣酒红抽几十个来回!”她威胁地扬了扬长鞭。

    燕辞舟歉然地摆了摆手:“我今天就是个天大的祸头子,现在任打任骂。”

    “无事”,齐雨灯眼神凉波似的在西西脸上掠了一掠,拂开她抓着燕辞舟的骨架手,“生于斯归于斯,得其归所而已。”

    冉犀一怔,看他的眼神倒是意外缓和了一些,感慨道:“齐公子确实是世外高人的心性,这都不计较,我实在是自愧不如,既然如此的话——”

    她一停:“幸会,那就一同上路吧!”

    如今危机四伏,放一个敌友莫辨的高手在身边看着,总比出去荼毒别人来得好。万一真出了事,合她与茗柯君两人之力,难道还压制不得齐雨灯?

    不待对方答复,她头也不回地离去,几如拂袖:“我去看看现在的千棠川。”

    “西西记得早些回来!我们明日要动身!”燕辞舟扬声对着骷髅的背影喊。

    “五日后”,齐雨灯的声线压过了他,是不容置疑的决断语调。

    燕辞舟眉头一皱,不满地反驳道:“拜托,齐枋,你有没有搞错啊?我们要赶在二十日内把她送过去庐霍的!再一耽搁,难不成叫我学那传说中的缩地成寸,去一步跨十万八千里吗?——哎哎哎,别碰我,痛!”

    “总算没忘记叫痛,看来还有救。”齐雨灯抬指用力戳了一下他心前的伤痕,指尖隐有血迹。

    燕辞舟捂着胸口,嘶了一声:“不知怎的,先前没感觉,现在被你一提,好像是挺痛的。”

    纵然他自愈能力极强,又避开了要害,然而贯穿胸口的一剑并非玩笑,此刻仍在不住地渗血,瞧起来血肉模糊,甚是可怖。

    “似乎我的治伤法术,对秋水造成的剑伤并没有太大作用”,齐雨灯拧着眉,动作极轻地撕扯开那一截衣襟,凝神察看着伤口,眸光愈来愈冷,“接下来五天你都躺着不要动了。”

    “一连五天都躺在床上,你是想让我长蘑菇吗?不如打个折扣,就一炷□□夫如何?”燕辞舟看着他冷似秋星的脸色,忽而背脊一凉,及时地转了口风,“那一个时辰?不不,一天?”

    齐雨灯微微倾身,冷淡的眼波在他脸上凝结:“你若再想减,我就只好向冉犀一借浣酒红了。”

    “五天特别好!非常之好!”燕辞舟可不想被用长鞭绑在床上养伤,违心地点头,“毕竟五这个数字意义非凡,齐枋你看,五色令人目盲、五音天生不全,如此绝妙的寓意,都是五啊!”

    “君晦最好真是这么觉得”,齐雨灯低头为他包扎,轻轻地笑,笑声薄如蝉翼,在燕辞舟心尖划过,一阵酥麻震颤。

    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齐雨灯也只得随着他挪,笑叹:“别动,安分点。”

    宛如被施了定身诀,燕辞舟下意识便一动不动了,甚至屏住了呼吸。他无事可做,索性盯着齐雨灯猛瞧。

    齐雨灯有一种很苍凉辽远、绝不能和光同尘的气质,先前在阴暗深山处并不觉得如何明显,然而此刻,他坐在孤灯相映中,依然有着灯楼月沼映春雪的格调,游离于热闹之外。

    要是手边有一枝明艳的花插在他鬓边就好了,现在就最缺这个,能让他瞬间气韵生动起来……

    燕辞舟不着边际地乱想,忍不住便脱口而出:“齐枋,你最喜欢什么颜色的花?趁明日无事——好吧好吧,这是口误,我的错——趁五天后无事,我去给你采一抱花回来扔着玩!”

    齐雨灯尚未回话,塔米克已经霍地站起,一脸幽愤的怒气:“茗柯君,听听你说的是什么玩意,现在又不是神朝在举办雄辩盛典,如果于说话这一道不擅长的话,你可以选择闭嘴!”

    燕辞舟不以为然地一挑眉:“你这机械人好没道理!我嘴巴是自己长的,又不是别人给我做的,我怎么知道它什么时候要说话……哎,别话不投机就动手啊!”

    “闭嘴!”塔米克终于忍无可忍,拔剑而起,把不速之客轰了出去。

    屋外,燕辞舟的语声还夹杂在风里依约飘来,清脆鲜活:“别谦虚,你人比花娇……啊你想买花?我不同意,买的花哪有折的花合心意,除非你想把花插在鼻子上!”

    少年守卫蹙起眉,阖上门,将一切声音都利落地拒之门外:“茗柯君真是聒噪!”

    “我也许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茗柯君了”,殷彻暮侧耳听了一听,反而笑起来。那是一种昙花乍现的舒展神色,仿佛一滴淡然的露珠,消失在晨光熹微的枝梢之后。

    “公子保重。”塔米克耸耸肩,一掠足,怀抱却邪剑隐匿于尾行的暗处。

    殷彻暮坐在日光照不到的地方,笑容消失了,眼神渐渐放空,苍茫如海地淹没了繁重的心绪。他只能窃听旁人的笑语——到底从从何日起,他成了一个栖身于黑暗中,向帘儿底下窥探天光的人?

    他羡慕燕辞舟,少年剑客现在的生活方式,正是被他亲手摧毁的另一种人生。

    然,终归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而已——

    殷彻暮从袖中摸索出一张纸笺,上面有十二点朱红亮光,从首阳起,依次是十二位一万一毫人高层领袖的生死簿。

    十二位领袖分别以十二月份为代号:首阳、花潮、莺时、裂帛、鸣蜩、林钟、兰浆、雁来、霜序、玄英、夜归人、一怀雪,首阳居首,夜归人次席。

    殷彻暮缓缓地提笔划去了最后“一怀雪”这个代号,这一丝光便很快地消泯,标志着一条生命的永远离去。

    这一条不见天日的永夜长路上,有太多的人倒下——作为首阳,那个计划的发起者和最终执行人,他决不应该在此时任性妄为,奔赴帝京,卷入六出将军与女帝争锋的风波中。

    否则,那些如“一怀雪”一般决然牺牲的性命,又会被置于何地?

    “可我不能够不管卢尽思,我做不到在知情后,眼睁睁看着他死”,仿佛疲惫已极,殷彻暮对着掌心低低地说,宛如梦呓,“我已经失去了家人,失去了阿崖,我不能够再失去他了。”

    “我分明不是谢前欢那样的箫鼓命星,岁行孤峦,时犯独雁,可为何这双手还是什么也留不住……”他在夜色里虚虚合掌,只抓住了一片空荡荡,指隙有空翠的夜风穿过。

    窗外的天是血红色的,宛丘映过来的火光如此鲜明刺目,随着卫家残阵的彻底覆灭,这一支昔日世家的存在彻底从青曜大地上消泯。

    也不知道冉犀在千棠川遗址里都做了些什么,此时,一颗陨星如赤风蟠龙,从重瞑中极速掉落。

    这一缕错落的星光,居然映得窗前阖眸的人脸上,隐然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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