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偏西,陈家上下一片热闹。听说来的是女儿主家的小少爷,陈母便张罗了一大桌子菜,此时正用无比和蔼慈祥的目光看着杜琮,仿佛在看一尊金贵无比的善财童子像。陈父一言不发往杜琮碗里夹菜,不时和妙妙念叨两句家常,场面十分温馨和谐。
可杜琮坐在凳子上,却如坐针毡。已经快两个时辰了,裴玉几人还是没有回来,杜琮往嘴里扒着饭,越扒越急,越想越坐不住,最后把碗往桌上一放,猛得起身做了个揖道:“多谢款待,我、我吃饱了,哥迟迟未归,我要去看看。”
“哥?”陈母一愣,心想这孩子既然是主家的小少爷,他口中的哥想必就是妙妙的主子了,于是不敢怠慢,连忙把妙妙从饭桌上拽起来扔了出去。
杜琮带着妙妙和两个护院一路向乡长府赶去,到了却发现府中空无一人,只好靠着裴玉和俞清的体貌特征询问去向,毕竟在这种民风淳朴的水乡,但凡有外人进入便会十分惹眼,更何况还是好看的外人。
几人沿路边走边问,在日落前赶到了一处水田。杜琮焦急地四处寻找,终于在一片略宽阔些的水田里瞧见一个背影看起来像裴玉的。
只是那人穿着一身已经看不出本身颜色的衣服,衣摆上尽是泥水,头发扎成个马尾,正挽着袖子往水里插秧。
还插歪了。
这一定不是哥,哥虽平时不拘小节,也不至于会下田种地。
再往旁边一看,还有一人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只是手法看起来相当熟练,灵巧地穿梭在一排排水沟里,甚至比几个农人的速度都要快,快到出现幻影,还顺手扶正了那株东倒西歪的秧苗。
这一定也不是师叔祖,师叔祖清风朗月,而且看起来像是两手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怎么会对农活如此熟悉。
杜琮往前走了两步,又看到水田旁坐着个满身是泥,看不出样貌的大汉,正愁眉苦脸地守着两双靴子和...一把折扇。
“高大人?”
那泥人转过头来,乌漆墨黑的脸上唯有一双眼迸发出诡异的光芒:“阿琮啊!”
“......”
杜琮和妙妙对视一眼,齐齐陷入沉默。
高大人在这里,也就是说...水田中央那快出幻影的人终于直起了身子,背手锤了锤腰,叫唤道:“哎哟,累死小爷了,十一你平时手挺巧的啊,什么都一学就会,怎么连插秧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哎!!又歪了,你这不是浪费.......”
俞清絮絮叨叨地数落着转过了身,然后在杜琮呆若木鸡、妙妙惊恐万分的眼神下,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从水田走上岸穿鞋擦手放下袖子一气呵成,末了潇洒地撑开折扇,只露出一双飞挑的桃花眼。
“阿琮啊,你怎么来了?”
“师叔祖好,两个时辰到了你们还没有回来,我就过来了。师叔祖你刚才是在插秧......”
俞清斩钉截铁:“没有。”
“可是我明明看见......”
“没有哦。”
俞清笑了笑,杜琮莫名从这个笑里看出些危险的味道,于是闭上了嘴。
“哥!”杜琮大声唤道,“你为什么在种地啊!”
裴玉一愣,回过身看见是杜琮,于是冲他摆了摆手,“你说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在!种、地啊——!”
“......”裴玉沉默了,低头看了看手里绿油油的秧苗,说起来,他为什么在做这些...?
这便要回溯到两个时辰前,乡长李则安穿着一身布衣,裹着块头巾,晒得黝黑的皮肤上明晃晃挂着一口白牙,笑道,“两位公子是来找我的?”
俞清摇着折扇,连连称奇道,“我还是头一次见会种地的官。”
“哎,近年多洪多涝,家里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我又不好去和乡亲们抢采玉的活,只能多种几亩田咯。”
“原来如此,你也是不容易。”
“哪里哪里,和大家一起种种田,活动活动筋骨,也没什么不好的。二位不如也一起来吧?”
俞清:“...啊?”
李则安见二人的反应,憨厚地哈哈一笑,拍了拍裴玉的肩,“想跟浣玉乡做生意啊,先得过了我这一关才行。”
“所以...”杜琮神色复杂地看着裴玉,“所以哥你们就开始种地了?”
“嗯...好像是的。”
“这位年轻人可是相当虚心好学。”李则安淌着水上了岸,又抬起泥手拍了裴玉一下,“虽然上手慢了些,不过好在不怕脏不怕累,将来潜力无限啊!”
“谢、谢谢...?”
“至于这位,插秧速度竟比常年劳动的乡民还快,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杜琮默默看向俞清,俞清眼角一跳,皮笑肉不笑道,“李大人,话不可乱讲,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粗活?”
“哈哈哈哈,年轻人就是脸皮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说吧,你们想和浣玉乡做什么生意?”
“生意?”
“啊?你们不是来做玉纱生意的吗?那......”
裴玉刚想揉眉心,蓦地想起来手上那层厚泥,又默默放下了。俞清咳了一声,用折扇点了点他束起来的马尾。
“在下俞清,这位呢,是裴侯爷,虽然看起来不太像,可确是货真价实的云即侯。”
裴玉心想,老师刚才插秧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鹤岐先生......
“哈哈,年轻人,这一点都不好笑。”
“大人,不好笑您为什么要跪下?”
裴玉收了腰牌塞回袖袋里,把瑟瑟发抖的李则安扶了起来。真是奇怪,好像大家听到他是云即侯之后的反应都差不多......
“下官该死,竟不知侯爷和俞学政亲临...!”
嗯,连说的话都是一样。
“无妨,偶尔体验民生...也挺好的。”
李则安看看裴玉手上和衣摆的泥,眼前一阵晕眩,连忙扔下农具,一路将两人供神一样请回了府。
乡长府与其说是府邸,实则比一般民居也大不出多少,占地也有限,丫头小厮也同别处不一样,没有统一的服饰,反而穿着各式的粗布衣。
裴玉打量了一圈正厅,装潢也颇为低调简陋,桌椅可见用了许多年的痕迹。
“不知、不知侯爷此次来是为了...?”
李则安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裴玉看了看李则安,又看了看林呈远,“其实...此次前来是因为有人同我说,浣玉乡乡长要杀他,正巧是我认识的人,便想着多管闲事一番。”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李则安听到裴玉的话,猛地抬起了头,整张脸都似乎因为愤怒涨得通红。
“下官不敢辜负圣上恩典,养这一府的人已经很勉强了,何谈养什么打手护院!请问侯爷,是谁污蔑我,下官请求与他对峙!”
“是啊!这简直是血口喷人!”出乎意料地,乡长府的下人们反应似乎比李则安还要大,七口八舌说着。
“大人兢兢业业,自上任以来,从未仗着恩典做过作奸犯科之事,也从未欺压过百姓!”
“连耕耘劳作也亲力亲为,近年收成不好,还会经常接济吃不上饭的人家。”
“是哪个卑鄙小人污蔑我们大人,看不得我们大人心善,小的哪怕挨罚也要打他一顿过瘾!”
裴玉思绪混乱地扶了扶额,“打人还是不可以的。”
“你们都退下!侯爷面前休得放肆!”
下人们被李则安这一吼唬住了,果然不再多言,只是出去时还是有几句低语轻飘飘地落尽了裴玉耳中。
“侯爷,是哪位侯爷?”
“还能是谁,云即侯啊。”
“云即侯?害得小奉破国那个?”
“可不就是他,亏他也好意思受这晚歌十三州的封地,当初王上和王后对他多好,区区质子,所受待遇和太子殿下没什么分别......结果还不是养了只白眼狼!”
裴玉面上的微笑没有丝毫破绽,仿佛没有任何闲言碎语能动摇他的心。俞清却听不得别人对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宝贝学生有半点诋毁,微微蹙眉,“啪”地一声收了折扇。
“李大人,乐吟是小地方我懂,不拘小节便也罢,怎么府上的人连这点教养也没有?怎么,父母教养与否和地方大小还有关系的吗?侯爷是圣上亲封,圣诏分明立下的爵位,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
俞清虽时常对薛构恶语相向,冷嘲暗讽,却极少对外人这般疾言厉色,可见是真被惹急了。裴玉一怔,正想着该说些什么抚平俞清的怒气,一旁的杜琮也气冲冲道,“你们大人被无端诋毁,又不是侯爷的意思,侯爷只是秉公行事。你们既不愿意自己的主子被诋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为什么要诋毁我们侯爷?”
“呸呸呸,管不住自己的嘴,你们大人的好名声迟早被你们搞怀。”妙妙撇了撇嘴,呸了两声。
“大人,您府上的人看不住自己的嘴,要不让属下替大人管教管教?”
高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那两个乱说闲话的下人早被吓得跪在地上不断求饶,李则安满头大汗,正要请罪,却被裴玉轻轻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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