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他死了。”
“在死之前他以人皇之尊, 舍以一切为代价向上天要了一个愿望。”
窗外的风雪簌簌的落下。
透着窗子能看到外头的士卒们正在搬运着粮仓,或是架锅起粥广施下去, 滕南的难民直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虽然冷得直哆嗦,但眼里却是充满了光。
“棉被还有吗?”
“东库已经空了, 正在外门那一边调转。”
“肉已经运过来了!”
“好哩!”
扛着箱子的士兵们眼里更是喜悦的, 尤其是家住在境北的士兵更是高兴的合不拢嘴, 一边拆着箱子的封条一边叼着干饼道, “今儿个王爷终于回来了,大伙儿一起吃一顿好的哩!”
滕南的雪是温柔的, 沾了几分暖气的雪似个柳絮一般的飘飘扬扬落下。
那雪落在了雪帽上,落在了衣服上, 落在了鼻尖上。
那一刻似是连雪都带了几分欢喜色。
“哗啦——”
与窗外相比不同的是, 屋子里却是一时凝重了起来。
谈诗赋一边伸手翻着书册一边说着,直到翻阅到了这里停了下来, 却是做得一顿。抬头望着谈凝正是一副凝神等待着的模样, 一时不由得有些窘迫的说道,“只是太缇的密文, 这当中已换了七种写法, 在往后面的全是境外的文字,我便读不懂了。”
“……是吗。”
谈凝低叹了一口气,望着那一本书册,心里竟一时有些惊悸, 那上面记的是与现在截然不同的史文。
“……”
“……”
两人沉默了许久。
直至屋内的火星子炸了开来。
谈凝方才缓缓地开口道,“太皇幽囚败子的事我有听过,只是不知道当年夺位败阵的皇亲被囚于了何处,但是上面记下的离火地宫,那个人放出了他们,借着他们的血骨踏上了皇位……”
谈诗赋抬头望着她。
谈凝有些勉强的笑了笑,“不会真的是……”
她有见过他一身黄蟒龙冠,在梦里。
在那口枯井前,那个君临天下的人抱着那具已成了白骸的女子失声痛哭着,恍然间,她又想起了那一日为了激怒他让他休弃了他,她闯进书房所看到的书卷。
那些书卷上记得是与现在截然不同的史文,从天候到水文,从战祸到部落,从杀伐到君朝。
她以为那是他曾经起了夺位之心之余的立书,但若他真的曾经就已经是太缇的君主……
但,但怎么可能!
太叔昭日是直接从他的父皇手上接下的皇位。
而太叔卢也一直只是远居境北。
又哪里有的什么祸开地宫,为虎谋皮,把那三十万的亲征军全数葬送在了濮阳城的宫陵之说?又哪里有什么将整个太缇全部打碎之后重建的——
但是她——
像是想到了什么,谈凝瞳色猛地一惊,一时之间全身如有一条冰冷的蛇蜿蜒着爬上了脊骨。
如果这上面所记下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她投井自尽于枯井之中那一世所发生的事的话!
但这意味着什么简直已不言而喻。
“他还做了什么?”
谈凝呼吸一窒后,伸手抓住了谈诗赋的衣袖疾声的问他,“三哥,你在仔细看一看,他许了什么愿望?还做了什么事情,你在看看!”
谈诗赋读出了她眼里的惊骇与急切,面色凝重的再翻了几页,直到把整本书册全部翻了一遍后。
“怎么样?”谈凝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谈诗赋沉默着摇了摇头,“这上面已经不止是密文,更有很多很多的古笔与旧篆,这些东西在太缇本就是早有遗失了的,我能解得了的这一些字已经是大限。”
“……是吗。”谈凝怔神的坐在了一旁。
谈诗赋合上了书册翻看着书目小注,道,“不过,或许我认得的友人里有能解出这本书中密文的人。”
谈凝顿时一喜。
“那人现在在何处?”
雪簌簌的落了下来,白雪铺落在了滕南的黑瓦之上。
那些参天的老树枝桠上更是挂满了白霜。
卢怀王回到境北的消息彻底的从滕南传来了,滕南里的百姓便是终于安下了心,乐得开怀的四下奔走相告着,就是连原先一直冻得小脸通红的孩子们,在穿上了新的暖和棉衣后三五在群的开心着在雪地里打着滚,不一下就推起了一个个的小雪人。
“他是我在境外游学时认得的友人,是个才识渊博的饱学之士,我在境外游学没少受到他的照顾。”
谈诗赋走在了前边,一边引着她走着一边说道,“他听我谈及太缇的雪,便有心与我一道来了太缇看一看我太缇的国土风俗,我原是打算等这场雪过去后,初春之节引他去宫城濮阳城走上一遭的。”
穿过了一座座茅檐小屋,直与那些个在雪地里嬉戏的孩子擦肩而过。
谈诗赋带着她一路走到了一座开了寒梅的小苑内。
香碗盛雪。
那墙角院的红梅直开了一簇又一簇,凌寒独芳。
白雪红梅,这原是太缇国中在平凡不过的东西,国中的百姓对之甚至厌弃如鄙履,鲜少的有人会去管顾着一方梅园一方雪丘。
但是到了这一方却是不一样了。
谈凝驻了步愣愣的望着那修剪得雅致的红梅,不知道是不是主人照顾的精心还是这一方的风雪来的太甚,让这院中的梅花开得无比的艳丽。
还有着的,是琴声。
“……”
那琴声生得古朴,不似筝音清丽,不比琵琶俏丽,而是多了一份悠然自得的惬意。
那琴音似从仙山来。
“他是一个琴师。”见她停了步子像是正出神的听着这从院中传来的琴音,谈诗赋却是笑了一声,“我那方在境外可是听说不少人掷以千金来求他一曲,今日你倒是有耳福了。”
谈凝自幼养在琴棋书画中,本便听了不少的雅乐清籁,但却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的琴音。
所谓温润如玉,大抵如是。
“冬日坐闲正见着白雪红梅初发,谈兄今日前来可是有兴趣与素某煮雪话文?”覆弦音止,却听他坐在了那里轻笑道。
“哈。”谈诗赋笑了一声,举步走了进来,“来时灌了你一盅你却现在还记挂着。”
一边笑说着一边领着她走了过去。
直至掀开了小亭中的那一幔雪帘,却是正见着红炉香鼎,有一个貌容清玉的男子正端坐在了那里,见他膝上但枕着一方琴,地上则是铺了不少新打记着的琴谱。
“太缇的雪确实颇为壮观啊……”他道,只在抬眸的时候看到了他身边立着的谈凝,却是一顿,“这位是……”
“我来介绍一下。”
谈诗赋笑道,“这位是舍妹,谈凝,也是如今刚随队而来境北的卢王妃。”
正在他说话的工夫,却见他起了身拱手向她一礼,谈凝扶手回礼。
“这位是我在境外隐国游学时认得的友人,隐国的琴师素长清。”
谈凝活了两辈子才知道,原来红炉煮雪打花入酒竟也是个雅事。
新打好的琴谱被收好整齐的叠放在了琴边。
“我此来有事想要请教先生。”谈凝放下了手中的那本书册,道,“这是我夫太叔卢的手记,我望先生能替我解惑,可否为我一解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
素长清望了一眼放在矮案上的那一本书册,神色却是有些迟疑,“既是手记当是他人私载,怕是外人不得为道。”
“可是,这个事情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谈凝急切道,“他现在病在榻上,一切都是未知,我想知道他的身体到底怎么了,他曾经到底做了哪些的事情,如果事有偏锋极行当中可否还有弥补之法——”
想着这一路走过来太叔卢的异常。
他时有时的会有怔神,或是望着她或是望着天上漫漫飞扬的风雪。
她最怕的就是他开口叫自己全名。
“谈凝。”
一句谈凝,用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语气唤出来。
想着在濮阳城时他在她竭声哭泣着质问为什么忘了她为什么没有回来的时候,他神色沉默的蹲在她的面前不发一言。
她想知道,她想知道曾经到底发什么了事情。
她更想知道,如果有些事情发生了的话可否还有弥补挽回的余地。
——舍以一切向上天要了一个愿望。
舍以一切。
这在她现在看来,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字词。
“素先生,请你成全我。”谈凝微低下了头,声音有些发颤而生哑,“我——不想失去他。”
她有一种预感。
从醒来的第一刻开始,从遇到他以后,她都有一种预感。
这一世发生了的事情,她的快乐与幸福,她所拥有的一切,会不会都是另一个人背负着一切用全部换来的,这一切太美,这一切太好,好的让她觉得有些后怕。
就像这些本不应该是她所拥有的东西。
谈诗赋解后的最后一句话将她的不安与惊悸给全数的点燃了。
“求你了!”
“……”
素长清端坐在了她的面前望着她,只是沉默了下去。
谈诗赋与他有过几分交情,算是知道他的性情的,便开口道,“事出有急,素贤弟你便帮她一帮罢,卢怀王之于境北是不可或缺之人,他伤之一分,境北便伤之一分,而今他卧病昏迷,整个境北还等着他来支手制衡。”
素长清沉默了许久之余,便是轻叹了一声,伸手拿起了那本书册。
直到了手上,他还有几分踌蹰。
望着书封上的目字许久,方才翻开了一页。
“怎样?”谈诗赋问。
“是古篆密文。”素长清伸手翻阅着,一边看着书页中的异形字符,一边说道,至翻到了一页,他一顿,随即又将那一页翻了过去,道,“大概有十二国的文字与一些偏走的部落图腾,许是需要一些时间。”
“先生能全解吗?”谈凝问。
“可以。”他道。
等到午后的时候外面的雪渐渐停了下来。
“啪嗒。”
梅碗被盛满了的白雪压下了枝身,直将那碗中的雪给倾倒了出来,抖落了一地的雪屑。
就这样一直翻到了最后一页。
“……”
素长清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缓缓地合上了书册,只抬眸望向了她。
“素先生?”谈凝有些焦心的开口。
谈诗赋也问道,“后边发生了什么?”
素长清只是低下了头为红炉添上一成碳没有回答,见着外头风雪又起,他神色有些出神的望了过去,道,“生如灯烛,燃其一生,若得于黑暗之中举光照路一引迷离之人,便是无妄,便是无悔,至于死如烛灭便作了这一生。”
谈凝一怔。
“若有后人阅之得解我平生事,望以一哂而付我痴妄,但缄此中事,不为他人道。”
素长清将手中的书册放回了原位,道,“最后一页如是笔说。”
却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谈凝脸色一白,“可是——可是——”
太叔卢不想让她知道,从最开始她隐约有所察觉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不想让她知道任何事。他但作了一翼遮天蔽日的翅,为她造得一世无忧琉璃宫,让她在此中嬉戏。
她一直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之前从来不开口问他。
“素先生,至少请告诉我——”谈凝疾声道,“他的身体到底如何了?为什么会昏迷不醒,为什么会忘记一些事情,至少告诉我,他身体到底怎么了,至少让我去为他寻求良医求诊!”
他的面上有一份哀悯,那是谈诗赋自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在友人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
那本是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容。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素长清望向了他,道,“眼下风雪有再起之势 ,今日想来不宜多话,还是请谈兄带卢王妃回去吧。”
“这——”
“书中之事,晚月之上我会以笔墨书文托人送到卢王妃的落榻之地。”
晚月的时候又下了一阵雪,只是没有风,倒也没有那么的贬骨了。
那月落得似水一般。
送过来的书文是谈诗赋带过来的。
谈凝心焦的接过来伸手拆开了那一封信,却是怔住了。
“……琴谱?”
谈诗赋看了一眼道,心里却是明白了过来。
素长清出于书香之邸,私阅他人手记密事已经违了他的行事之则,更别说书上还明确的写着不可为外人道,让他开口说出来实在是一件难事。
而字无可述,便由琴相付。
谈凝是学过雅乐的,也确是能看得懂琴谱,只是他的谱打得是减字谱一时之间有些没有回过神来。
“是一曲《庄周梦蝶》。”
谈诗赋道。
见她抬头望了过来,谈诗赋解释道,“这是隐国的一个典故,讲的是一个名叫庄周的人有一天在梨花树下睡着了,在梦中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树下的蝴蝶正在蹁跹起舞。”
“于是他笑着问,说这到底是庄周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自己变成了庄周?”
曲是无词曲,只是送来的曲谱却填上了两阙词。
而这两阙词却写明了所有她想要问的问题,并给出了所有她想要的答案。
雪月之下隐约的听到有人正在抚琴。
那琴声幽长古朴,落得清远雅致,静的似是外头那一场簌簌落下的白雪,听着有几分哀然,也有几分的惘往,只在捻揉中又带了几分梦境般的迷离与虚妄。
于是,她终于懂得了那一场梦。
于是,她终于知道在那黑暗的彼端之间他点燃了那九千盏的灯烛。
九千盏灯。
一半是他痴妄的代价,一半是他过续给她的命数。
谈凝低头吻上了沉睡中的男人。
他会很快的衰老,比之常人倍数甚至十倍的速度,为那一半付天的命数,为那一半之余又过给了她一半的烛火。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事会以不用付出便得以求得。
因与果,点与圆,永远都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循环。
她的获得从来都不是因为她的幸运,而只是有一个傻人在前世已经用尽了一切为她全数垫付了。
至于死如烛灭便作了一生,而这一生将完整的包括着生,包括于死,那本便就是人所要经历的事。
“……”
长夜渐渐地过去,这一日,又是一日正晴。
雪停了。
风停了。
只有院中的梅正开得正艳。
谈凝久久地坐在了他的床边望着他从梦中缓缓地睡了过来,有那么片刻的四目对视,见他神色似乎还有几分混沌与模糊,只是微微敛下了眸子。
谈凝笑了起来,一双眼睛里还充盈着几分宿夜的血丝。
她见过他这样的神色。
只是这一次不等他开口,谈凝低头吻向了他的唇封缄住了他所有的声音,她能感觉得到身下的男人明显的怔住了,却还是在一怔之下缓缓地伸手抱住了她回吻着她。
那是一个情长而又缠绵的吻。
吻后,她抵着他的额头,微笑道,“我就是谈凝,是你的妻。”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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