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番外 太叔卢

    全解篇

    一

    那是太缇无上的王。

    公孙黎驰做为御史, 在而立之年见证了那个少年在万象的凶险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一身龙蟒金顶登上了太缇的宝座。

    “参见吾皇万岁!!”俯身下是万民的臣服跪拜。

    得到了这一个天下,但这位涉血而来的帝王却没有想像中的高兴。

    或者说……

    那张脸原就是这么的波澜不惊从无见喜怒哀乐,与其说不怒自威, 倒不如说……这个新帝的性子似生生得有些过于凉薄了……?

    朝拜起身,公孙黎弛如是想着。

    那时,公孙黎弛打心眼里认定,这天下怕是不存在任何的东西能够牵动这位新帝的一丝一绪。

    是的,他曾经是这么认为的。

    “爱卿此来也是劝孤王立后吗?”立朝一年之后, 国中皇后之选众说纷纭,被一众同僚推攘着进了内殿劝亲的公孙黎驰心里是有苦说不出的。

    这事怎么算都是礼部的事, 和他这个御史是远远的搭不上干系。

    “嗯……”

    知道帝主也许有未言的隐情,公孙黎驰举着折子折中了一下,委婉的说, “国中立朝已有一年余, 这皇后之位却迟迟空悬未明,不知皇上心中可是别有打算?”

    “算是吧。”意外的,公孙黎弛听到君主如是说, 不由得抬起了头。

    那一时他背对着他,只看得见他临月而立的背影,有着说不清的清寂。

    “……皇上?”

    “只是孤王少时能答应过一位女子, 要回来娶她为妻。”他说,“孤王不愿背诺。”

    “这……”公孙黎弛心里意外而又惊喜,“不知是何人呢?”

    甭管是谁家的姑娘, 这国中纲本后嗣大事如何说都是有个皇后总比没有的好。

    “她已为人妇。”公孙黎弛听到太缇王笑了一声,那一声笑有着说不清的情绪包含在内。

    这让公孙黎弛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只感觉自己怕是一脚踩到了太缇王的雷坑,背后不断的冒着冷汗,立马的缄了声不敢在说其它。

    “所以,算了罢。”他抬头望向了天空的月如是说道。

    公孙黎弛连连应下,不敢再提这一件事。

    只是就在退下去的时候,听到了他开口,“待孤王再见她一面之后,国中立后之事便全权交由礼部崔缘操办决定,你回去告诉他们,若要再涉孤王宫中事,必以谋逆篡位之罪论处。”

    依旧是那般不怒自威的语气,听着雍容。

    当夜,公孙黎弛燃灯记史的时候,只提笔的手久久的悬在了空中写不下一个字。

    ……皇上他,竟原也是个多情情深之人?

    可也真是奇怪,以皇上的才智模样地位,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子会弃皇上而去呢?

    “……”

    不比几代朝堂易主,皇上是借用了被太皇囚于离火地宫的皇室遗氏,如与魔鬼交易一般,这当中也造就了太缇国中经久的动荡与混乱。

    在提及立后之事已过去两年之后,主上心里记挂的那一名女子却还是杳无音信。

    夺位只花了不到三个月,但是平乱却花了快要整整三年的时间还未见清朗。

    又一次将逆贼斩杀于了金锏之下,只是这一次从那贼人的怀里掉出了一个玉佩,那是皇上心里记挂着的那名女子的旧物。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公孙黎弛急急忙忙的从渚水赶了回来,这一场平乱共擒获了三百四十七人,而在这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王上将这三百四十七人逐一审问后杀。

    据说,那块玉佩是从一个女子手中抢过来的,那女子在漠沙西地过得很苦,好似是与夫被先帝一并被流放了过来的,待到了这等荒苦之地,这名女子便被男人卖作为奴,整日周转于各个部落之中以媚相侍……

    公孙黎弛不敢再听下去,他已经全然能想像得到王上听到了这样的事后会是怎样的龙颜震怒。

    漠沙西地在半个月内被夷平,平整的就像漠沙一望望不到尽头的黄沙。

    是王上亲征挂帅。

    这个原本对太缇威胁甚少,被拟定在最后才收整的漠沙西地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归附太缇。

    但是——

    那个女子并不是王上心里记挂着的人。

    “这个从哪里来的?”王上拿着玉佩问。

    “这是我的。”她答。

    “之前是谁的?”王上又问。

    “……”

    于是那个女子沉默了下去,末了,她道,“是我从二姐身上拿来的。”

    “你是谁?”

    “谈絮柳。”

    三年,许是过去了三年之久。

    在阔别三年之久后,这一次,王上终于找到了他所心心念念的女子,在原扈府的枯井中,那个连着枯草红泥被打捞上来白骨。

    那是公孙黎弛第一次看到王上失声痛哭,抱着那一具白骸,在无数将士与大臣的眼前痛得不能自已。

    他原是一个不怒自威雍容矜贵高高在上的人皇至尊。

    二

    王上大坻是疯了。

    虽然他依旧是那般不怒自怒不见形色,但是公孙黎弛却在心里这般的笃定着。

    他开始拼命的着手如何很快的平定下整个太缇国,像是为了弥补什么,给自己一个无尽循环的惩罚,开始了不断往复的征战。

    快一些,再快一些。

    最南战到了玉海城,最北战到了忘乡岭。

    他是一位令整个太缇人为之折服的帝王,这一直都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

    但是,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仅仅做为了太缇的王,在责任未尽之前用那不过十分之一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中过活着。

    在境北的忘乡彻底平定之后,公孙黎弛无来由的开始不安,更是无来由的有些心悸起来。

    若是太缇已经一统清平,那么他的王上会怎样呢?

    会不会连这十分之一的灵魂都抽离了这一个世间?

    “王上……”

    “孤王原以为失诺的人是她,也曾恨过她为何不愿等我一刻?”忘乡的那一场大雪,王上立在了梅雪中抬头望着枝上凛然怒放的红梅,他道,“原来失诺的人从来不是她而是孤王。”

    “这天下的女子何其多,王上何必……”

    “但这个世上只有她一个谈凝。”

    王上说到这里的时候一顿,随即笑了一声,听着有些凉,“不,现在已经没有了。”

    “王上……”

    “早就已经没有了。”他说。

    公孙黎弛一直记得那一夜王上的那一个眼神,那一双见深的眸子里满是那无尽的深渊黑暗,比雪还要冷,比夜而要悲。

    王上说,他时有梦到她,梦到已经变成了白骨的她怨恨而又绝望的质问他,问他为什么不回来。

    直到新历第十一年,龙啸谷一役王上被贼子打得重伤昏迷时,来了一位远游的山人。

    那山人救回了王上,说王上是百年难得一求的帝王之选,只要一心安国立民,他日必能成一番大业得坐人皇之位。

    “怨灵成鬼,恨不得放,这位姑娘生前凄离,死后也因为这一腔无法放下的仇恨走不了奈何桥过不了阳关道入不了轮回井。”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的,那位山人在看完那具姑娘的尸骨后说了一句实话。

    “纵使太缇国泰国安?”王上道。

    “那也与她无关。”山人答。

    “纵使朕为她高悬后位?”

    “但她也无福泽受。”

    “纵使这天下百姓贡她万千香火?”

    “她也只是一个孤魂野鬼。”

    拦不住,也没有人敢上前打断这般的对话。

    于是,王上再问完了所有的问题后像一只披血重伤的野兽一般双目腥的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只声音沙哑的不住着发出着吼声。

    是的。

    纵是天下太平,与她无关。

    纵是高悬后位,与她无关。

    纵是后人祭礼,与她无关。

    她生时凄离,死后惨绝,而那份绝望与怨恨更是深刻入骨。

    她过得不好。

    她过得非常的不好。

    纵是他是太缇无上的王,纵是他支手翻覆整个天下,一切都早已与她无关。

    三

    忘乡城在平定之后,王上去了一趟无妄山找到了那一个山人,带着那个女子的尸骸一起一步一步的爬上了那一座直耸入云的万丈险峰。

    “救她。”王上说。

    “她已死去多年。”山人道。

    “求你。”

    “山人无能为力。”

    “那便让我去救她。”

    山人望了他许久,道,“凡世间逆天行事之人,终将不得以善终。”

    “她生时受尽百般折磨,凄苦迷离得人所负,被世所误,经人所贱,落得终日以泪洗面至绝望投井自尽,甚至于连死后亦是流离失所不得全身,朕又要个什么样的善终?!”

    脱去了帝冠。

    从此之后他将不再是太缇的至上的王。

    他逆天而为,为她起地宫铸造生灭灵,将她的尸骨置于了地心之中。

    他以自己为代价,但一半的命数交付于做这一场逆天之行的筹码,将一半的命数交付于做过往轮回井的通行证,再将余下的命数捻成了九千盏灯烛用来照亮她回来的路。

    点下第一盏灯烛的时候。

    “你不再是太缇的王上。”

    点下第二盏灯烛的时候。

    “你不再是这世间的人皇。”

    点下第三盏灯烛的时候。

    “她会忘记你。”

    点下第四盏灯烛的时候。

    “你会不断的忘记她。”

    ……

    每一盏灯烛的点燃,都带上了一道天惩,惩处着他的逆天之行,让他不断的失去着所拥有的东西。

    在余下的后半生里,他将自己揉碎成了九千盏灯盏,照亮了她无尽的永夜之路,将自己余尽的半数之命分给了她,只为求她下一世能够一生顺遂。

    于是,他没有了天下。

    于是,他没有了子民。

    于是,他没有了一切。

    等到九千盏灯盏全数点亮的时候,他手持着灯盏立在彼岸之端望着那一条长长的路,恍然间好似看见了她走了过来,就那样一步一步的向他走近着,依偎了他的怀里。

    她说,我爱你。

    但至少要记着点什么罢,如此再一次的时候才好找到她。

    于是,他低头笑了起来,举刀将她的名字刻入了自己的骨上,抱着她的尸骸一起投入了轮回井中。

    四

    ——谈凝。

    从黑暗中醒来,一切都是混沌而虚妄的,连带着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太叔卢压着身上的剑伤皱眉从榻上坐了起来,隐约的觉得自己好似忘记了什么,却是如何也想不起来,甚至于连忘记的本身都变得有些模糊。

    只有身上的剑伤不断的传来刺痛,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还有的就是——

    “王爷?!”

    察觉到了他这边的动静,禄民惊的失手打翻了手中的金盆,直将那盆中的手哗然的泼在了地上,却也顾不得其它的冲了上来,“王爷您终于醒了!可还有什么不——”

    “备马。”太叔卢道。

    “啊?”禄民一愣。

    “即刻备马,回濮阳。”太叔卢一展长衣压着身上的伤穿好了衣衫。

    “什,什么?”禄民惊愕的立在了那里,得他一个眼神望过来后之后,像是猛地醒悟过来一般,“……哦哦,小的立马去,小的立马就去备马!”

    醒来的唯一一个感觉,是痛楚,不尽的痛楚从身上各处传了上来。

    清晰而又深刻。

    伴随之痛楚一同而来的清晰而深刻浮现出来的是一个名字——

    谈凝。

    无比的熟悉,却又无比的陌生。

    他不知道这是何人,任如何般的想也想不起来任何有关这个名字的记忆,只是单单的剩下了这一个名字,像是刻骨铭心一般,隐约的似乎有一个莫名的声音在脑海中不停的叫着他,让他马上回到濮阳城去。

    “辘轱轱——”马车的车轮拼命的轴转着,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白天与黑夜。

    从千里之外的忘乡城一路直驰而下。

    一匹一匹的马被换下。

    走过了一座又一座城镇与山庄。

    身上的伤口裂开又愈合,愈合又裂开。

    有烈日炽阳相照。

    也有星海薄月相伴。

    “辘轱轱——”

    快了。

    快了。

    就要到了。

    这个他许久没有再回去的故里。

    “王爷,这马倦的极了怕跑不动了,您这一路也颠簸的狠了些,这会儿歇息一会,前面有处驿站,我去再换一匹马来,顺道为您打壶水来。”禄民将马车停在了驿站不远处的树下,隔着车幔对他说道。

    “禄民。”

    太叔卢道,“速去速回。”

    “好哩,爷!”禄民应了一声,便跟着窜进了驿站里头。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太叔昭日新帝即位不久,他即无夺位之心,便应当是离濮阳宫城越远越好,回来,只会给朝堂,给新帝,乃至于给自己造成太多太多无必要的麻烦。

    他不知道原因。

    亦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谈凝……

    谈凝又是谁呢?

    她是在濮阳城里吗?他又为什么要去找她呢?找到了她又要做什么呢?

    “……”

    太叔卢伸手覆在了自己的额上只半掩下了眸。

    他并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去做,只是心里莫名的觉得如果不这么去做的话,他许是会后悔一辈子,可是,为什……

    “——!”就在太叔卢敛目思忖着的时候,突然,马车传来了一声剧烈的激荡。

    谁?

    不是禄民。

    “驾!”门幔外传来了一声驱马的喝声,伴随着马鞭的抽下,不知何时在他想得入了神的时候,有人走近了过来,并驾走了整辆马车。

    “哎!!爷!爷!”察觉到这一切的禄民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马怎么跑了?!爷!哎呦,你这给我套的什么马!!”

    “驾!”

    “驾!”

    “驾!”

    混乱的呼吸声,杂乱无章的挥抽着马鞭,还有受惊之下亡命奔跑的马。

    起风了,夜风吹起了那一幔车幔,在月光之下,他坐在了马车内看着那个抢了他马车的女子正抬头望向了那一轮皎洁的月光,那月正照在了她的脸上,似有不尽的星辉落下了她的眼中。

    谈凝。

    几乎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这个名字再一次冒了出来,并与她的脸完全的重叠在了一起。

    “……”

    太叔卢无意识的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胸口。

    像是第一次真切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的东西。

    很多的。

    重要的。

    但纵使是如此,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却依旧为她吸引。

    “参见卢怀王!”

    “参见卢怀王!”

    “参见卢怀王!”

    无数的火把照亮了这一片的黑暗。

    他伸手撩开了车幔起身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在一片炽火中长身立在了这一片长夜之中,只侧眸望向了那一个瘫坐在了地上一脸目瞪口呆错愕无比望着自己的女子。

    像是隔着万千的灯火,这一次,他终于从彼岸之端来到了她的面前。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2020.05.04 凌晨灯火

    砚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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